王连举早先是被喊做小汪的,姓名加一起是汪连喜。小汪是江北人,因为会教戏,当做人才收留了下来。小汪脸形饱满,说话和紧抿嘴巴时,能现出两个浅浅酒窝来,眼睛特别明亮。“文革”中,有人看了详细材料,才知道他是省艺校65届毕业生,被分配到山区某县剧团唱了一年戏,拐带了人家一个大姑娘出逃,后来那姑娘被父母找回,小汪就流落社会上了。我们那地头上江北移民多,有一句调侃语“江北人没出息,出门就唱倒倒戏”,小汪最初教的就是“倒倒戏”。“倒倒戏”即庐剧,起源于合肥、庐江、巢湖一带,底层手艺人和小商贩等引车卖浆者流最喜欢看。因其唱词后一句常是七个字,俗呼“倒七戏”,喊讹了便成“倒倒戏”。小汪应邀教一些诸如《老先生讨学钱》、《秦雪梅观画》、《蔡鸣凤辞店》等小戏。演员们行头简单,生角穿大褂,旦角(男扮)穿裙袄,头扎两片船形帽。所谓“江北腔、江北调,重唱不重做”,演员上场表演,也不过是转转身、抬抬手、扭几扭而已。形式简单,轻松活泼,唱词诙谐,通俗易懂,最为小镇及周边的乡民所喜爱。
不知为什么,那些年戏台不是在镇上,而是搭在四五里路外的保大圩。晚上我们赶去,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从圩堤的大路上望去,远处的戏台已是一片灯火通明,连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浮在半空里。走下圩堤后,路两边暖亮的马灯光影里,都是卖小吃的,下馄饨、下汤圆、炸腰子饼的,卖麻饼、卖杠子糖、卖麻花馓子的,也有卖荸荠的,卖甘蔗的,卖那种黑糊糊用细绳串着的柿砣的。走到戏台的近处,台上有几个人正做着开戏前的准备。时间一到,锣鼓喧天,这时,必是束发武生装扮的小汪一串空心筋斗翻出场。他的跟头翻得又高又快,在空中翻转一圈才落地,众人一片喝彩……翻到台口,站定,双手抱拳向台下作揖,说上几句话,再纵身一串后仰翻进了后台。紧接着,锣鼓声里出来一群拿着刀枪的人,在台上绕行一圈,先是刀枪对峙,接着互抛刀枪,打白手……之后,大幕落下,再拉起时,正戏就开唱了。这期间,台前台后地跑来跑去、又是喊叫又是打手势指挥调度的那个人,就是小汪。因为小汪戏路好,在教戏中创造性地增添了一些武术花样,使得我们那一方地面上的庐剧变得好看多了。
后来“文革”来了,宣传封资修的小汪被批斗了几回,差一点遣送回原籍。再以后,大唱样板戏,小汪又吃香起来。不仅教戏,自己更担纲演主角。小汪演郭建光,嗒嗒嗒——嗒,跨步出场,亮相,郭建光左臂平端,右手按于腰间匣子枪上,颈脖朝一侧猛一拧,下巴微抬,剑眉之下,两只星目炯炯扫向全场……一句起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豪情无限,真是帅呆了酷毙了,看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如醉如痴!
可惜好风光不能长留,小汪在《红灯记》上栽了。那天真是不顺,先是小汪演的李玉和接北满来的同志打信号灯时,那个硬壳纸糊的信号灯的把柄突然断了,信号灯骨碌碌从前台一路滚落下去,引得哄然大笑。接着,是叛徒王连举朝自己胳膊开枪,小汪在幕后砸火药配合,但那天火药不知被谁洒了水,连砸了5下都没响,害得王连举把头偏向一边,痛苦万分地朝自己胳膊打了5次哑枪,最后开第六枪时,小汪抄起脚边两块石头猛然一击,算是响了……但戏台底下早笑翻了天。
“破坏革命样板戏”的小汪,第二天就受到批斗。小汪不能演李玉和了,那就改演叛徒王连举,并被勒令正式姓名也改作王连举,但暗里导演还得让他兼着。换上来的李玉和是革委会主任的小舅子花狗,嗓子倒也说得过去,但不识字,全赖小汪一句一句地死教。饶是如此,有一次同姐夫喝酒时,花狗还是忍不住告了密,说小汪这狗日的王连举弄不好是日本鬼子留在中国的种。吓了主任一大跳,问此话怎讲?花狗就讲王连举老是教他唱“鸠山四爷和我交朋友”,嗤,竟敢喊鸠山是“四爷”,你说,这王连举还是中国人吗?“啊哈哈,啊哈哈……”主任笑得把嘴里正嚼着的几粒花生米连渣子全喷了出来,说那是“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接着把筷子一划,设宴嘛就是摆桌子喝酒,喏,就像你、我这般……搞懂了哦?再后来,王连举干的一件轰动事,是把演铁梅的全镇最漂亮姑娘张红霞弄到手做了老婆,并替他畅快淋漓地一连生下4个眉眼神气一模一样的小王连举。
改革开放后,文艺复兴,王连举早不再被人喊了,都喊汪老师。汪老师重出江湖,因找不到唱本,凭记忆教了一出黄梅戏《雪地仇》,至于《闹花灯》、《打猪草》那是小菜一碟了。一次被人窜撺,又自导自演了一回《沙家浜》。只是那郭建光呵,容颜沧桑,身形委顿,嗓子也漏了气一般……当年的风采竟是一点也不复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