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生意不好做,一头行李一头货”,由于终日在乡村街巷行走,常遇气候冷热变化和落雨的烦恼,所以老五在出门时必须随带干粮和防雨的油布等。特别是春天时节,冷暖无常,所带行李用品更多。但这并不影响老五的心情,他的快乐,仿佛就是那支四眼小竹笛给吹出来的。老五的那只玻璃木箱边沿刻好了尺寸,大姑娘小媳妇要买的红头绳、松紧带,还有我们要买缠铁丝枪的红胶线绿胶线,都是在那上面丈量的。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嘻嘻哈哈拉拉扯扯中,一边嘴里不住声地喊蚀本了蚀不起了,一边把手中的线绳又往外放出几寸来。当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老五那龅着牙明显讨好的微笑就显得特别动人。
只要老五货郎担一上肩,生意就做开了,就连我们这些集镇上的孩子,也喜欢听他那张龅牙的嘴里传出来一声声韵调悠长的“鸡毛鸭毛拿来换糖——”的叫喊。所以,老五和我们是很亲近的。凡是我们有能力搜罗来的东西,鸡肫皮、牙膏皮、猪鬃毛和布满灰尘的破胶鞋等,他都要。最值钱的,是女孩子们剪下来的辫子,一条要卖两三块钱。一些上年纪的女人们梳完头后,都把那些掉下来的头发再团一团,塞到某个墙壁缝里,这时抠出来拿到老五那里,也能换来少量你想要的东西。
我的练甩飞镖的搭档小七子,看中了一把带扳机能打火辣子的小手枪,这把小手枪是电木做的,枪柄上包着亮光光的铁皮,非常逼真。为了能得到这把小手枪,他从七姑八姨家搜罗来了三只旧力士鞋底,还不够,小七子就趁他爸午睡时悄悄偷出了他的一只破凉鞋,小手枪外加一纸版的火辣子终于到手了。他爸却一直就找不到那只配对的破凉鞋,只好吹胡子瞪眼地打了一个夏天的赤脚,我们都不敢说出真相。又一次,老五的货郎担上挂出几张孙悟空和猪八戒脸谱,我们喊做“鬼脸壳子”,一毛钱一张。小七子不知打哪搞来一毛钱,递了过去,正给许多人围着的老五竟然忙中出错,当成两毛钱,随手又找回一毛钱。小七子暗喜,接过钱掉头就快步走开。却被老五在后面喊住,吓得心头直跳,以为被识破……只听得老五喊道:“回来回来,不要脸谱啦?”后来,我们都笑小七子是要钱不要脸。也有人责怪他,说老五人不错,不该捡他的便宜占。
从二道桥下来是大胜门,往西去,有米市、柴弄,青石板和鹅卵石交替的路面,在每一处街口或者岔道延伸着江南古镇的喧闹与繁华。不远处便是码头,上游下游的船只来来往往,顺流而下的山里竹木茶炭以及山珍,与下游来的日杂百货,每天在这里交汇,擦身而过。大胜门自古是个热闹的处所,一律的粉墙黛瓦,彼此勾连,高低错落着,布店、染坊、酱园店、杂货店、南货店、剃头店、箍桶店,依次拉开,两边是清一色的槽门,连着排下去。一清早,排门纷纷卸下,街上人声活泼,主妇蹲在路口生起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
与四季春一墙之隔,是同仁堂药店,药店再过去,隔着巷子口,即有一家门脸高大的老字号茶叶店,名叫“绿杨春”。店堂面阔三间,整洁明亮的柜台围成了一个L形的空间,北墙和东墙,从地板到天棚,全是货架,上面整齐排列着清一色的锡制茶叶罐,贴着扑克牌大的纸片,标着毛峰、龙井、碧螺春。店堂后面,是一个二进的天井院落,两厢里全做了存贮茶叶的库房。凡开茶叶店的,祖上都是徽州人,“绿杨春”也不例外,最早老主人叫杨友梅,正是从歙县汀潭出来的。店堂挂有一块已经传了几代人的匾额,上面“陆卢遗风”四个绿色草书字,便是老主人的手体遗迹。柜台上方墙壁上,悬有八字店规:货真价实,诚信为本。其后人在经营中也始终秉承着这个理念,所以在地方上做出了口碑。以致有的老人哪怕拄着拐杖也一定要到“绿杨春”买茶叶,不是“绿杨春”的茶叶他们不喝。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冬天,一场大火把“绿杨春”连店堂带院子几乎烧光了,若不是封火墙起了作用,加上镇上的救火会拼死相救,整条街肯定都要烧成一条火龙。事后人们说起那场蹊跷的大火,都是摇头连叹可惜了可惜了。有人说,亲眼看见一只白头黄鼬甩尾巴炸出火星,引燃了烘茶叶的木炭——因为十多天前,有个店员在一只空茶叶桶里打死一窝黄鼬崽。总之,那以后,家道急剧衰落的杨家,由长子杨开三接手,离开大胜门,往码头那边挪了挪,租下两间门脸继续撑持着“绿杨春”,其余几个儿子皆各散桃园,另谋生路。
好在杨开三这人性情旷达,没有隔夜愁,只要有一碗饭吃,肉团团的脸上,就天天挂着笑。公私合营之后,国家对茶叶也是实行统购统销政策,杨开三凭着祖上影响,进了新成立的土产公司,他的“绿杨春”成了一个茶叶代销点。杨开三因为不掌握资金,只能做零售,一把小秤,几两几钱都称得出来。那时候的人买茶叶,也就是一两二两的买,称好后用黄裱纸包了,拿回家拆开装到茶叶罐里去。因为卖的都是原产地的茶叶,产品正宗,价格也便宜。溽夏长天,顾客稀少时,杨开三就缠着在码头配钥匙的“老锁”杀棋,以互喂“马屎”取乐。
茶叶店不开早市,这是老规矩。所以尽管自己开着茶叶店,但一年四季,每天早上杨开三都要抓一撮茶叶放入自备的宜兴壶内,早早坐入四季春茶馆的楼上,泡上一壶酽茶,燃上香烟,边品茗边看窗外的风景。船夫旅客匆匆忙碌,街上的人摩肩接踵,附近的几家食店食摊人声嘈杂。码头的近水条石上,有人蹲着在淘米卍菜,下游,妇女拎着马桶洗洗刷刷,蔚为壮观……于是,埋在杨开三心底深处的那些念想,便水一样从集市上淌过去了。
原先的“绿杨春”老屋后院里有个地窖,三四口大缸窖着雪水,专做煮茶用的。搬到码头这边后,杨开三仍旧秉承前人遗风,每年搜集一些冬雪,用一个大口坛子装了埋入地下。盛夏的夜晚,舀了雪水烹茗,细细啜饮,那份从容与沁凉,无法与人言说。
每年过了清明,谷雨前后,就要代表土产公司进山选购新茶备了。选购新茶不是易事, 嫩度是决定品质的基本因素。杨开三抓一把新茶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横着一抹,所谓“干看白毫,湿看叶底”,白毫显露,表示嫩度好,做工也好。芽叶嫩度以多茸毛做判断依据,但是这也只适合于毛峰、毛尖、银针等“茸毛类”茶。条索是各类茶具有的一定外形规格,如炒青条形、珠茶圆形、龙井扁形、红碎茶颗粒形等。一般长条形茶,看松紧、弯直、壮瘦、圆扁、轻重;圆形茶看颗粒的松紧、匀正、轻重、空实;扁形茶看平整光滑程度和是否符合规格。好茶均要求色泽一致,光泽明亮,油润鲜活,如果色泽不一,深浅不同,暗而无光,说明原料老嫩不一,做工差。
杨开三有时抄起一捧茶叶放在一个木盘中,端手里使劲旋,让茶叶在旋转力的作用下,依形状大小、轻重、粗细、整碎形成有次序的分层。其中粗壮的在最上层,紧细重实的集中于中层,断碎细小的沉积在最下层。各茶类,都以中层茶多为好,上层一般是粗老叶子多,滋味淡,水色浅,下层碎茶多,冲泡后往往滋味过浓,汤色较深。杨开三主要看分层的比例,净度好的茶,不含任何夹杂物。他每次选购茶时,都要将上中下三层各冲泡一杯,分头汤、二汤慢慢观色和品咂。
是木炭着火烧光了“绿杨春”,但杨开三贮存茶叶仍离不了木炭。他从山里购来整篓的木炭,先将木炭烧燃,立即用火盆或铁锅覆盖,使其阴灭,待凉后将木炭用干净白布包裹了,放于盛茶叶的瓦缸中间。而在瓦缸的底部,早已垫上用黄裱纸包好的石灰包。每隔一段时间,检查一下石灰包是否潮解,如已潮解,便立即换掉。为了保持贮藏室内的干燥,平时进出,都要及时关闭门窗。
大商店高轩阔门,小小的茶叶代销点,挂着“陆卢遗风”的匾额,背街傍水,却也不卑不亢,各得其所。每当杨开三抬起头来,墙上的画框里,戴着瓜皮小帽的老主人杨友梅总是慈眉善目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