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走之前的一天,我们俩在崇文门的马克西姆餐厅吃了顿散伙饭。那天,我送给了她那本她喜欢的《廊桥遗梦》,在那上边,有我写的那首《舞在阳光里的尘》。
而她也给了我一个牛皮信封,在那个信封里面装的是五千块钱。她说,你绝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卖着馒头的。她说,你以后肯定会有很精彩的生活的!
她说这些时,目光坚决而干净,坚决得让我在那一刻,也突然间憧憬起我那美丽的未知未来。
我接过了那个牛皮信封便直接塞进了口袋,我知道,她就是要把那些钱留给我的,所以,除了"谢谢"我没多说一句废话。
在吃过饭之后,她让我先走一步,说待会儿还有个人要过来见她,于是,我对她说了声"一路平安",便起身离开了。
只是当走到门口时,我才突然觉得好像哪块儿有些不对劲,于是,我又折了回去,而当我再走进那个卡座时,我看见杨芳正在哭呢!
她的两只肩膀轻轻地颤巍巍地耸动着,一脸的泪光,那是我第二次见她哭,于是,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别哭了,你一哭真难看!
尽管,她连哭的样子也都好看死了!但是我每次都尽是这样恶心她。
杨芳于是一下子便狠狠地抱住了我,在抱着我的同时,顺势,她还将那些鼻涕眼泪的在我身上一阵乱蹭,隐隐地,我也感到了我的左肩被她掐得生疼。
她嘤嘤地骂我,你丫真磨唧!你丫真磨唧!谁让你走了又回来的呢?我们又不是谁的谁的谁的谁……
杨芳在那天的下午便飞走了,飞往了那遥远的巴黎。
从此之后,我便再也没去过那个叫"乡谣酒吧"的酒吧。
从此之后,我也没再去过一次那个羊蝎子店。
而我和"乡谣酒吧"的那帮音乐达人们,则大都是在十多年之后,于各种场合,才得以一一重逢,这是后话。
杨芳留下的那笔钱,则直接把我带上了另外的一条路。
在杨芳走后的当天,我便向馒头摊的老板裴大姐口头递交了个辞职报告,然后,一个猛子,我直接扎到了北京站。
而这,更是后话。
再说新疆小马。当他一路杀戮地来到了我们镇上后,先是相认了亲戚,然后稍微作了下休整,第二天,他便向镇上的棋坛散仙们下了战书。
尽管,那次小马的叫阵形式很是狂妄,但是,他运用的方式却很是得当,让人既受了窝囊,又无话可说,只能迎战。
他说,由于他在镇上停留的时间有限,所以就不方便一一讨教了。他将以蒙目的方式,以一对九,来和镇上除了我爹之外的所有高手对决,如果能赢八人之上,就直接向我爹叫阵;而赢八个之下,就直接认输了,除了白纸黑字地声明自己是栽在了凤凰镇之外,还要请大家吃上一顿啤酒随便喝的大餐!
接下来,十张擂台便被摆在镇上的大街中央,一场一对九的鏖战就此鸣锣开战。
小马眼睛上被蒙了厚厚的黑布,端坐在九大高手对面的一个太师椅上,而九个志愿者则充当棋童,当小马一一念出棋谱时,他们便按谱摆子。
炮二平五,马二进三
马八进七,车一平二
……
半个小时刚过去,镇上这一边,已经是尸野遍地,一片狼藉,仅仅剩下剃头的老任一个在苦苦挣扎。按规定,赢八人便可以和我爹单挑了,于是小马主动向老任认输,提前结束了和老任胶着的鸡肋之役。
而这下,可让老任以后有了显摆的资本,多少年都过去了,他还时常像范进中举似的重复着那句话:我赢过新疆小马,我赢过新疆小马,我赢过新疆小马……
我爹和新疆小马的决战是在我家的祖屋里进行的,高手过招,讲究的就是个静,于是,除了镇上几个德高望重的名宿和我在场,其他人,则都站在屋外,耐心地等待着这关乎整个镇子的名誉之战。
因为小马是挑战者,所以我爹尊重了他提出的赛制——三番棋。
第一盘,是快棋,有时间限制,超时不走子立刻判负。
第二盘,是下残棋,《七星聚会》或者《野马操田》任选一个。
第三盘,是常规棋,将死为止。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当着我的面输棋,他是输在快棋上了。原因很简单,在这次鏖战之前,我们镇上从来没这样正规地玩过象棋呢!在平时,大家大都是一盘棋即使下到天黑,只要决不出胜负,就绝不罢休。
而那小马的功夫也确实了得!马后炮几乎用得出神入化,尤其是马,他常常能走出车的飘逸,进可以卧槽,退可以挂角,上下翻飞,左右腾挪。
我爹输在快棋上,应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所以第一盘快棋告负之后,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慌乱。
而这边,观战的我和那些棋坛名宿们,却已经是各出一身冷汗!
我急得甚至都憋出了一泡尿,但我硬是憋着没敢出门。我害怕稍微一离开,便会破坏了那个冷艳的气场。
第二盘随即开战,最后选定的是百年残局《七星聚会》。按说,高手之间博弈这个自明清时代就名满江湖的残局,最后一般都以和棋告终。
而刚刚旗开得胜的小马显然有些轻敌,他也想迅速拿下这盘而宣告胜利,但是,他却不曾知道,在这盘古局上,我爹已沉浸了不下于二十年的功夫!
于是,八十多个回合之后,小马那边便亮起白旗,缴械投降。
到这时,我方才喘了一口长气,然后出门,一路狂奔茅房。
对于第三盘,我基本上对我爹取胜没有疑问,在这种丝丝入扣,稳扎稳打的阵地战中,我还没有见他输过呢!
鉴于见到了小马在一对九鏖战群雄的时候所祭出的各种杀招,我爹已基本判断出这小马的棋风,是属于羊城少帅吕钦那个路数的,目的尖锐,见缝插针,并且自家的后院也是防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那个吕钦,我爹可是相当了解,他是"南杨北王"中杨官麟的得意弟子,在二十出头时,便遏制了棋圣胡荣华连续十二届都称霸棋坛的势头,并一举夺得了全国冠军。
鉴于他师父杨官麟是老帅,于是,江湖中,也只能称他为少帅了!
那等的高手,我爹自然是早已琢磨得通透。
我从茅房出来后,并没急着进屋,而是临时客串了一把新闻发言人,面对屋子外边黑压压的各路神仙们,简单汇报一下情况,好让大家放心。
而在那一刻,天空中突然乌云席卷,继而闷雷隆隆作响,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象,正好弥补了我语言的苍白,顺势便映衬了我讲述中所没能表达出的刀光剑影!
待我二番回到老屋时,双方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双方都是士象全,我爹剩下车马炮外加俩卒子,而小马却是双马单炮,五个卒子则全军覆没,态势至此,已一目了然。待我爹这边中路卒子刚一过河后,小马那边已推盘认输!
于是,全镇上下,一片欢呼的海洋。那场面,仅次于过年。
我爹也就是在这一年,突然时来运转的。
我爹借着连胜之势,一鼓作气地参加了当年县里的象棋比赛,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冲入了县里的十强。
最后的名次我没打听到,反正不会是三甲,三甲都是应该有着那白纸黑字的奖状的,而我爹没有,只发了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一个大红的"奖"字!但这,已足以让我爹笑傲凤凰的棋坛江湖了!而,更大的喜讯还在后面尾随着呢!
俩月后,因为一个什么跟先进文艺分子有关的政策来着,我爹便放下锄头,被接到了县城去工作。尽管,他只是去了县粮食局做了一个很一般的干部,但那却是我爹的生命制高点。那是他的传奇!
所以在多年以后我对我爹的描述中,我一律省去职务细节,只是含混地说:我爹去了县里做了领导!
其实,在那个癫痫的年代,别说我爹这种文艺青年,就算是狗屁不会的人,都有可能鸡犬升天!
正是因为我爹有着进城做干部的辉煌,所以,我才得以跟支书家的千金小姐订上了娃娃亲。
而不久后,当同样也因为一个什么政策来着,我爹又被一棍子打回原形,重新做回了农民。
不久,我那段娃娃亲,也砰然终结,这是后话。
灰头土脸的我爹,是选在了夜间回到镇上的,自行车的后座上是他的被褥、脸盆,而我则挤坐在前边的车梁上。
那一夜,原本该有半拉月亮的,而一路上,那月亮却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一直到我们回到了镇子上,那半拉月亮也死活都没肯出来。
那时的季节已是仲秋,风儿,有点凉凉的。
从县城到镇上,我爹翻来覆去地唱了一路的梆子戏。他唱的是《杨门女将》里杨六郎那段苍凉的痛说家史——
我大哥在幽州,替主丧
我二哥替了,赵德芳
我三哥马踏,如泥烂
我四哥失迷,在北方
我五哥出家,做了和尚
我七弟乱箭穿胸,一命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