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屋走到堂屋,大概要用十秒的时间。
我往碗里放上红糖后再沏上水,大概要用五秒的时间。
当我从堂屋再回到东屋里,大概又是十秒的时间。
而我爹,就是在那二十五秒时间的某一秒,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的。
到了北京站,我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那个曾卖我齐秦演唱会高价票的黄牛党,然后,我说,以后,我要跟着你倒腾火车票,行不行?
他很是热情地说,行行。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人叫大四川,大致上他是因为家乡遭到了水淹,才最终流落到北京的。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刀光剑影的黄牛党生涯。
现在想想,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没能变成一个出色的票贩子。在那期间,如果不是那个大四川和其他几个比较善良的朋友们无私地帮衬着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估计一天都生存不下来。用他们的话说,是我对于家庭的责任心以及对于我爹的那份孝心,才打动了他们,所以后来他们才能很真诚地带着我一起倒腾车票,让我挣些钱好给我爹看病。
在那帮朋友里,有一个叫小峰的哥们,有一天他很郑重地告诫了我一些话。他说,北京站就是一个大染缸,在这里,好孩子能变坏,坏孩子能变得更坏;并且,倒腾火车票,多少也是个违法的行为,弄不好也会进局子的;还有,这地儿,也经常会有为了争地盘而打打杀杀的事情。所以,这北京站是不宜久留的,一旦遇到什么能做正当事儿的机会,赶紧便离开吧!
我点点头说,好的好的。
基本上,在我爹最后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把挣到的钱给邮到家里去。
尽管是这样,我最终还是没能挽住我爹的生命;在我做了票贩子后的第二年秋天,他便走了。
他是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天,才让六叔给我打的电话,六叔告诉我,我爹想我了,希望我能回去一下。
我说,好,我马上回去。
基本上,在我撂下电话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于是,我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一路忐忑地连夜回了家乡。
我回到镇上的那个早晨,淅淅沥沥地正下着小雨,那阴霾的天空,像极了我那时的心情。
我最先见到的是我娘,她告诉我说,我爹在前几天,不知为什么,非闹着要搬到我曾经住过的东屋里来。
我说,我爹是想我了。
然后,我便到了东屋里去看我的爹。
因为我爹得的是胃癌,所以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瘦得不行了,但是,在他的脸上,依然是他一贯的安静与淡然。
我坐在我爹的床头上,拉着他的手说,我回来了。
我爹说,没淋着雨吧?
我说,还好,雨不算太大。
我爹说,你娘是个没念过书的人,以后,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我说,我会的。
我爹说,你去堂屋里给我倒碗水吧!记得放上一点儿红糖。
我说,好的。
我从东屋走到堂屋,大概要用十秒的时间。
我往碗里放上红糖后再沏上水,大概要用五秒的时间。
当我从堂屋再回到东屋里,大概又是十秒的时间。
而我爹,就是在那二十五秒时间的某一秒,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的。
在我爹离开的那一刻,屋外,那下了一天的雨停了下来。
我握着我爹那渐渐凉去的手,久久地凝视着他,我要铭记着他最后的模样。
很多年都过去了,我却仍然对我爹的那个简陋的葬礼一直耿耿于怀着。
尤其,我对那天我娘脸上的安静,一直深刻地记忆到现在。
在殡仪师将要把棺椁合上的最后一刻,我那一天书都没念过的娘猛地便给拦着了。她说,她要再最后看我爹一眼,再和他说上最后的几句话。
我娘说,以后,她会料理好这个家的。
我娘说,以后,她会把地种好的。
我娘还说道,以后,她也一定会给儿子们都娶上媳妇的……
我娘在喃喃地说着这些时,从她的脸上竟然没看出一点儿的悲伤,反而,在那厚厚的棺盖缓缓合上的最后的时刻,我分明,还似乎看见了她一丝温暖的浅笑。
我就是在我娘那一丝温暖的笑容里,而蓦然长大的。
在那一刻,我也忽地明白了,对老人们来说,所谓幸福的意义,不过就是希望孩子能够安定生活与健康成长。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对十年前,当我终于有了那份做杂志的工作后,我和我娘的那次通话,一直记忆犹新的原因——
我说:娘,我有工作了。
我娘说:儿,是什么工作呢?
我说:娘,是做杂志。
我娘说:儿,那以后你就不用再倒腾火车票了是不?
我说:是。
我娘说:那以后你就不会再去打打杀杀的了是不?
我说:是。
我娘说:那以后你就能娶上个媳妇了是不?
我说:是。
我娘说:那以后等你爹过十周年时,就能办得风风光光的了是不?
我说:是。
于是,从电话的那端,最后传来的,是我娘那幸福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