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事情很顺利!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人都到了!连那个风笛手提莫尼也早已到了——因为三多老爹想在那一天大大地热闹一下,什么钱也不打算节省;他想起了音乐,便吩咐他们要让提莫尼喝一个畅快: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喝醉了酒,奏起乐来便会特别的好。
教堂里的钟声停止了。行礼的时候快到了。婚礼的行列正向着新娘的家走去;女人都穿着最漂亮的衣裙,男子都穿着外面加上蓝背心的礼服,用着一直盖到耳边的高高的硬领。从玛丽爱达家里出来,他们又回到教堂里。带头的是一群跳着舞,翻着筋斗的孩子。提莫尼在他们中间吹着风笛;他抬起了头,将他的乐器高高地举在空中,看去活像是一个长鼻子在仰天吸气。其次便是那结婚的一对,三多老爹戴着一顶新天鹅绒帽子,穿着一件长袖子的外套,腰身似乎太小了一些,还有绣花的袜子和全新的靴子;玛丽爱达——啊,玛丽爱达!她是多么美丽!伐朗西亚没有一位姑娘比得上她!她有一件很值钱的镶边小外套,一件垂着长须头的马尼拉坎肩,一条衬着四五条衬裙的丝裙,一串拿在手里的珠子,一块代替胸针的大金片,此外,耳朵上还戴着多玛莎夫人以前戴过的明珠。
全村的人都等候在教堂前面——有几个多玛莎夫人的亲属为好奇心所驱使,也来到了那儿,虽然他们族里已经议决绝对不参加这一次的婚礼。可是他们只站在背面,踮起了脚尖在看那行列走过去。
“贼!贼!真是个贼!”那被触怒了的一族中有个人在新娘的耳朵上看见了多玛莎夫人的耳环,便这么地喊了起来。但是三多老爹只微微地笑着,好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于是行列便走进了教堂。
那些在外边看热闹的人从街坊对面将眼睛移到了屋子里。
那个风笛手提莫尼却已经走了开去,好像不愿意听那教堂的风琴来和他的音乐竞争似的。可是他碰见了谁?来的正是地痞多尼跟他的几个喜欢捣蛋的朋友!他们几个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坐在那儿眨眼睛,扮鬼脸。全是些镇上的讨厌东西!一定要闹出乱子来了!妇女们都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但是瞧哪!他们又离开了教堂!提莫尼从那一张摆在路旁的桌子边站了起来,奏着皇家进行曲,从街坊对面回过来了!全村的无赖似乎都从什么垃圾堆里跑了出来,围绕在入口处,“杏子!杏子!给我们些糖果!”
“要杏子。要糖果。”三多老爹自己拿起了那些东西丢过去,许多客人也照他的样儿乱掷起来。很硬的糖球从那些顽童的比糖球还硬的头上弹了开去,于是争夺在灰堆里开始了。当护送新娘新郎回家去时,一路上糖果的炮弹还是打个不休。
到了酒店的前面,玛丽爱达忽然低倒了头,她的脸儿都变色了。地痞多尼正坐在那儿。三多老爹看见了他,脸上表现出胜利的笑容。那个痞子却只做了个下流的姿态来回答他。他是多么可恶,那个姑娘想,竟敢在她可以骄傲的日子,做出这些讨厌的事情来!
在多玛莎夫人的旧住宅里,如今可说是三多老爹的家里,火热的巧克力茶已经在等候着了。“要注意,不要吃得太多——到吃饭的时候还只有一个钟点了!”证婚人呼良先生高声地喊着;但是群众可早已冲到了糖果面前,不一会儿,那足够放得下一百把椅子的大厅里的桌上,已经给扫得一空。
这个时候,玛丽爱达已经走到了新房里,这就是那一间出名富丽堂皇的,从前是多玛莎夫人很引以为骄傲的卧室。她在那儿脱去了婚服,换上一件轻便些儿的衣裳。不久她又回到了楼下,穿的是一件短袖的便衣,多玛莎夫人的珠宝闪耀在她的臂上,在她的胸前,在她的颈项间,在她的耳朵边。证婚人是在那儿和刚从圣房里赶到的助理牧师闲谈。客人都走到了天井里,他们都想挤到厨房里去看这一次大宴会的最后一刻钟的准备。提莫尼用尽了气力地在吹他的风笛。一大群的顽童还是在外面喊着,跳着,挑引他们再来抛杏子;偶然有几把扔出去的时候,便你争我夺地闹了起来。
“就是巴尔夏查尔也没有举行过这么一个宴会。”这是助理牧师就席的时候所发表的谈论;那位证婚人呢,他当然不愿听见别人的知识比他还要丰富,便说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加马曲的人的婚筵,这是他在一本书里看到的。那位证婚人决不下到底塞万提斯是个议员呢,还是《圣经》上的一位先知!天井里还有别的桌子,这是给那些比较不着名的客人坐的。提莫尼是在这一堆人物里,他时时刻刻地在那儿招呼侍者给他斟红酒。
菜是整锅地端上来的,一块块的鸡肉多得几乎像是浮在上面的,酱汁里的米粒一般。那些乡下人也像绅士一般地吃着,他们这一辈子恐怕还是第一次吧!并不是用刀叉在一个公共的锅子里乱抢,却每人都有自己的碟子和盘子,此外每人还有一块餐巾。同时,那些乡里人还要做出客气的样儿来。“试试这第二道大肉片吧。”朋友们会隔得远远地这么互相招呼着,大肉片便挨人传递过去,一直到完了为止。于是有人便会满意地点着头,微微地笑着——似乎这第二道大肉片是特别比旁的几道菜好的那种样子。
玛丽爱达坐在她丈夫的身边,却吃得很少。她脸色灰白,痛苦的思想使她皱拢了眉头。她神经过敏地呆看着那扇门,好像地痞多尼随时都会在那儿出现似的。那个流氓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向他告别的那一晚上,他骂得她多厉害!照理,她应该想念他——应该懊悔自己自私自利为了金钱而结婚。但是很奇怪,她对于痞子的妒忌却相反地觉得有几分满意。他爱她!想起这件事来是很有趣的——现在他是被遗忘了。
盘子渐渐地空起来。煮肉已经吃完了,炙肉也都装进了那些贪吃者的喉咙了。现在来装点这个宴会的便是粗俗的玩笑和戏谑。有几个客人喝醉了酒,竟僵了舌头,大胆地跟两位新人调笑起来。这样便引起了三多老爹满意的笑声,同时却使玛丽爱达窘得涨红了她本来是浅褐色的脸儿。
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玛丽爱达站起身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沿席面地环绕过去。赠送新娘的零用钱!她用了小姑娘般的声音请求着。于是都孛龙,半都孛龙,和各种名称的金币纷纷地落进盘子里去。那些新郎的亲属给得特别多,因为希望他在遗嘱上不要忘了他们!
助理牧师可只拿出了两个贝色达,推说在这个自由主义的时代,教会真是穷不过来。
玛丽爱达走完了之后,便将盘子里的钱币都叮叮当当地倒进了袋子里去:这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哪!
现在这个宴会真可以算得是个宴会了。许多人同时都说起话来。外边的人们也都拥到窗边去看这快乐的一群。
“蓬啪!蓬啪啪!”
听见了这个敬酒的信号,大家都静了一会儿。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敬一杯新娘,敬一杯新郎,下次再邀我,假使还有这辰光!
那一群人便大声地呼喊着,也不觉得这一种调笑在他们祖父的时代已经要算是太旧了:
“曷衣搭儿!曷衣搭搭搭儿!”
于是每一个人便轮流地跳起身来,唱着诗,说着那“快乐的一对”的笑话;后来笑话是愈说愈下流了,害得助理牧师不得不逃上楼去!妇女们是聚集在隔壁一个房间里。
有一个人忽然高兴得不由自主了,竟将酒杯打碎在桌上。这正是一个开始炮击的信号。客人们把所有的碗盏都打破在地板上,于是向三多老爹抛着面包块,糕饼,杏子,糖果,最后便抛着磁器的碎片。
“算了,我说算了吧。”玩笑真个开得太不成话了,新郎便喊了起来,“算了吧!”
但是那些人都喝醉了酒,正想大闹一场。他们攻击得反而厉害了。助理牧师跟妇女们吓得都赶下楼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给我走开去,走开去!”三多老爹发起怒来。他挥动着粗重的手杖,将那些客人一个个地赶到了天井里!从那儿,石子和别的东西又纷纷地飞向窗边来。
“真闹得太不成话了!”
五
到了夜里,住在远处的客人提高了嗓子唱着歌,祝贺这对新人永远快乐,便陆续地先走了。后来村里人也都走上了黑暗的街道,在高高低低的铺道上,妇女们各自当心着她们七颠八倒的丈夫。证婚人已经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眼镜是架在鼻尖儿上;他的书记走去唤醒了他,将他一把拖出了大门。到了十点钟,只有两家的至亲还都留在那儿。
“宝贝女儿呀,宝贝女儿呀,”玛丽爱达的母亲在哭,“你去了!”照她那么可怜的样儿看来,或许你会当她的女儿快要死了呢。
那车夫可不是那么的样儿!他喝了太多的酒,只怀着戏谑的心情,不住地在反对他妻子的忧郁,“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把你带去的时候,老太婆,你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拉开了她们母女两个,也不管老太婆哭不哭,把她拖到了门边。
那女仆巴斯刮拉妈妈也回到了她自己的阁楼里。这天特地雇用的侍者和厨子都已经回家去了。屋子里沉寂起来。只有三多老爹和玛丽爱达两个人还坐在依旧有许多烛光照耀着的,混乱的宴会室里。
他们静悄悄地坐了好一会儿——三多老爹在赞赏他已经得到的姑娘。她穿着棉衣,躺在长榻上是多美丽!又是多年轻啊!
“和这个老傻瓜一块儿,真是倒楣!”玛丽爱达心里在那样想,同时地痞多尼的幻影还紧紧地在她眼前浮动。
远远地一座钟响了。
“十一点!”三多老爹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那些宴会室里的烛火吹熄了,只剩了一支拿在手里,他说:
“现在是上床去的时候了。”
他们刚走进一间大卧室,三多老爹就停止了脚步。
附近四周围突然大声骚乱起来,好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培尼斯慕林。可怕的抛扔锡罐头的声音,猛烈地摇动几百个铃铛的声音,用棍子打板壁的声音,向屋子四面掷石块的声音,还有正打从卧室的窗口射进来的焰火的闪光。
三多老爹忽然想起了这些事情的用意。
“我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把戏嘛!即使这家人不怕坐牢,我也有办法可以立刻对付他!”
玛丽爱达听到了这些喧闹声,先是吓了一大跳,后来却大哭起来,她的朋友们已经警告她过了:“你嫁给那个死了老婆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可以听见一支良夜幽情曲!”
啊,这真是一支良夜幽情曲!吵闹了一会儿之后,便听见了许多讽刺的诗句,接着又是喝彩声,狂笑声,还有伴和着一支风笛的歌声,这些都是在说明新郎的年龄、权力以及怪模样儿,暗示着玛丽爱达过去的生活,预言着将来和年老的丈夫在一起所能享受到的幸福!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夸耀着和新娘过去的关系,玛丽爱达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情况。
“你这猪猡!你这恶狗!”三多老爹大骂着,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地跺着脚,举起了拳头在空中乱打,好像想把这些冷嘲热骂立刻都打死了的一样。
忽然他起了一种不可理解的好奇心。他定要看看,那些敢到他面前来放肆的人究竟是谁!他吹熄了烛火,从窗帘的一角窥望下面的街道。
好像全村的人都拥挤在近旁。沿铺道照耀着二十多个火把,什么东西都笼罩在青色的火光里了。第一行站着的是地痞多尼和多玛莎夫人的所有的亲属。那一个在他家里快乐地做了一天客人的风笛手提莫尼也在里面!在他的口袋里,或许还剩着他在八点钟时拿到的钱呢!这坏蛋!这不要脸的东西!那些诗句或许大部分还是他编的呢!
三多老爹觉得自己干了一生的事业,现在轻易地从指缝中间就溜跑了。他可不是全镇的领袖吗?现在他们都很乐意地在那儿看着他丢脸,甚至还敢对他放肆起来,都只为了他自以为够得上娶这位美丽的姑娘的原故!他的血液——一个会得管理整个政治区域的,发出命令来总要别人服从的贵人的血液——在身上沸腾了起来。
又发生了一阵子摇牛铃,敲盆子的喧闹声。
那个痞子又喊起一些有关“美人和畜生”的诗句来,接着便是一首《三多老爹快要钻进坟墓去》的挽歌。
“介奇,介奇,介奇!”这是多尼从一首挽歌里摘下来做叠句的;大家听了,也跟着同样地唱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流氓已经看见了三多老爹在窗口的脸儿。他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顾自走进天井去。这是一对缚住在一根棒上的大号角。他把它们举到了窗边。别的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里面放着一个眉毛长到几码的木头人。
三多老爹又愤怒,又丢脸,给作弄得眼睛都花了;他退了下去,挨着墙壁摸到一个黑房间里去,拿到了他的枪,又回到窗边来。他掀起帘子,打开了窗子,几乎是无目的地接连开了好多枪。
那一群人激动起来了,只听见一阵可怕和愤怒的叫喊。火把熄了,接着便是向各方面逃避的声音,同时有人叫着:
“行凶!杀人!这是三多!那个贼!杀死他!杀死他!”
三多老爹可没有听见。他坐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枪,昏乱得什么也想不起来。玛丽爱达已经吓倒在地上了。
“现在可住嘴了吧?现在可住嘴了吧?”他只是喃喃地说。
忽然传过一阵脚步声来,又有人在门上重重地敲着,说:
“开门,有公事!”
三多老爹这时才头脑清楚了。开了门儿,一队警察走进房来,他们的鞋钉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得非常响。
三多老爹在两个警官中间走到了天井里,他看见地上挺着一个死尸。这正是地痞多尼,现在已经给打得像筛子一样。每一粒子弹都打中了他。
多尼的朋友全拔出了刀,围绕在那儿;提莫尼也在里面,他举起了风笛,想冲到三多老爹身边去。
但是警官将群众赶散了。三多老爹在他们中间走着,脑子又重新胡涂起来。
“多有趣的新婚夜!”他模糊地说,“多有趣的新婚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