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激情,就不画呗。这些天不想干什么,就想好好休息休息。”
曲直了解自己的爱人,他知道她是一个典型的性情中人,她如同各个门类的艺术家们一样,需要的是激情,是创作的冲动,如果没有那份激情,没有那份创作冲动,她是不会轻易动手涂抹什么的。这也是曲直早就认可的道理。
他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曲直去景山大酒店参加市政府在这里召开的人大代表提案落实情况通气会。会议结束时已经是中午,参加会议的人一起享用工作午餐,曲直在这里用过餐后,已经快到下午一点。
他走进卫生间,刘大为已经去车里等着他。当曲直走出生间向一楼大厅走去时,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伙儿走上前去,将一个信封塞到了曲直手里。曲直先是一愣,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小伙儿就消失在酒店大门外。
曲直握了一下信封,里面装着的像是一封信。他并没有紧张,手拿信封径直朝酒店大厅外走去。他坐到轿车后排座上,慢慢地将信封打开,里面装着的只是一张空白A4打印纸。当他完全将那张纸展开时,一张发票掉到了他的腿上。他捡起来一看,一下子愣住了。那是一张签有欧阳子墨名字的二十万元的发票,而且已经有人在上面签下了“同意”二字,在“同意”二字之后,还分别有签字人的名字和时间。他已经没有情绪再去仔细地辨认那不甚清楚的发票抬头。
曲直有些紧张,他一下子意识到这是有人早就盯住了自己的行踪,而特意选择在这样的时候,亲自将这个东西交到自己手里。他将东西收拾好装进信封,又将信封折叠了一下装进上衣口袋。
此刻,他脸的热度不断地增加,脑海里不时地出现欧阳子墨的形象。他立刻想到欧阳子墨去北京举办画展的事。她并没有瞒着他什么,当她与他谈起举办画展所需要的费用时,她曾经说过,已经说好有一个商家会出资赞助这次画展。曲直没有再过问什么。他相信他的妻子,他相信妻子对她自己人格的尊重。这些年来,当他走上领导岗位之后,她虽然曾经不止一次地抱怨过他不能够与时俱进,可她抱怨归抱怨,还从来就没有给自己增添过什么大的麻烦。这是让他对她由衷放心的理由。
筹备画展的那些时日,正赶上曲直率市政府代表团去香港和东南亚招商引资,他也顾不了那些事。
当画展结束之后,他才知道资助欧阳子墨画展的事,是闵家山帮助她操办的。她告诉他一切都办妥当了。他再也没有过问此事。
此刻,那个装在自己上衣左边口袋里的信封,仿佛是一块石头正敲击着他的心。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有人会将发票送到自己的手里?难道是欧阳子墨要挟过人家?
他不想再想下去。解铃只有系铃人。他暗自决定晚上回家当面问个清楚。
回到办公室时,他的心情依然不快。
他犹豫再三,终于拿起座机,想往家里打一个电话,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放下座机,接通了手机,电话那边传来了赵超普的声音,他告诉曲直,他有点儿急事想见他。曲直最先想到会不会是闵小雪的身体有了什么麻烦。赵超普明确表示不是,是关于别的事情想马上与他见面。曲直再三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一字没有透露。他执意要当着他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不到半个小时,赵超普走进他的办公室。
“什么事情非要这么急着见我?”曲直问道。
“关于你爱人的事。”
“我爱人怎么了?”
“她没告诉你她为什么去医院吗?而且不止一次去过我们医院?”
曲直一下子紧张起来,“告诉过我,昨天我还问过她,她说还是为了胰腺方面的事,只是例行检查。怎么有什么麻烦吗?”
“不是胰腺方面有什么事,而是她有了大的麻烦。”
曲直干脆站了起来,“什么大的麻烦?”
“白血病,她得了白血病。她一直在瞒着你。”
曲直眼前一阵发黑。那一刻,他似乎再也顾忌不了什么,一种天晕地转的感觉顿时向他袭来。他慢慢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半天之后,才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赵超普看到曲直的眼睛已经潮湿。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上次你陪她去医院做检查时,就已经发现了问题。让她本人瞒了下来,甚至也瞒过了我。她叮嘱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要往外声张。”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昨天去国华医院根本没去化验,而是去见给她看病的医生,正好被我遇上了,那个医生才从我这里知道她是市长夫人。”
“还有救吗?”曲直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还没有过问过,说不清楚。”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曲直的声音近乎有些哽咽。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捂住了脸。
半个小时后,赵超普离开了曲直。
办公室内只剩下曲直一个人,他干脆站起身来,关上门,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内。
他坐到办公椅上,两腿向前伸去,上半身用力地向后伸展,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没有哭出声来。
这一刻,他想到与她从相爱到结婚,再到后来的艰辛经历。
欧阳子墨所在的家庭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自己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孩子,欧阳子墨从小就生活在物质条件比较优越的环境里。尽管那时的生活条件艰苦,她还是比别人家的条件优越得多。
当她还在读高一时,她的爸爸因为从县委书记的位置升到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她也跟着家里离开了原来所在的县城。曲直就是在那之前与她相爱的。当曲直毕业回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时候,一路上没少接受她爸爸的关照,他才一步步地先从一家工厂干起,仅仅是两年之后,就去市规划局做了一名科员。接下来又做了处长、副局长、局长,再后来又调到省里做了两三年的省发改委主任。
当他再次回到河东市时,他居然被直接安排到代理市长的位置上,后来又当选为市长。
那时,欧阳子墨的爸爸不仅早就退休,而且已经离开了人世。
曲直对欧阳子墨的爸爸是充满感激的。他心里明白,他虽说不算是官二代,在人们的眼里也算是一个准官二代。如果不是因欧阳子墨爸爸的庇护,就算是他有再大的能力,市长的位置也未必一定属于他。对于这一点,曲直始终没有忘记。曲直的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有今天,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如果没有欧阳子墨,如果欧阳子墨没有这样一个爸爸,就算是他的能力再大,也未必会有那样的机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让他格外珍惜他们那份原本自己缔结下的爱情。如今,那份男女之情虽然转化成了一种亲情,他依然十分珍重。他非常珍爱欧阳子墨给他的感觉——她恬淡的人生,她艺术家的气质,她那近乎于永远都成熟不起来的女人的率真。
正是因为这一点,都已经年过半百,曲直还时常会在他走进家时,在她表现出某种率真的举动时,在她的那张永远都成熟不起来的脸上弹上一下或者揪上一把。此刻,曲直的心里是矛盾的,这让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办好。
他原本已经打算好晚上回家时,将那张发票的事弄清楚,他需要知道对方将这个东西递到他手里的真正动机。可是此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让他得到了一个远比刚才让他更加震惊的消息。
应该如何去面对呢?
晚上,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他依然没有在客厅和她的画室看到她的身影,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保姆接过他的外衣,他径直走进卧室。欧阳子墨如同前几天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
这一刻,不知道是心理上的原因,还是因为此前没有仔细注意到她的缘故,他似乎一下子感觉到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病人,而且分明已经病入膏肓。
他轻轻地走上前去,侧过身子坐到她的身边,还没有说话,已经有些哽咽,“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仰卧着的欧阳子墨侧过身去,背对着曲直,失声哭了起来。那哭声,穿越着整个卧室,也弥漫了曲直的心灵。
他更加哽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走到床的另一侧,坐到欧阳子墨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欧阳子墨又一次失声哭了起来,“没有救了,已经没有救了。”
曲直一下子把她拉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不不不,不一定会像你说的那样可怕。那要看什么类型的白血病。我明天就送你去医院。”
欧阳子墨镇作了一下精神,“你就不要费心了。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中国,除了那些这个首富那个首富之外,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差距,只有一场大病之遥。我们家同样是禁不起这样折腾的。况且这是绝症,医生说过这种病就是先把钱折腾光了,再把家里人折腾躺下,最终把自己折腾得离去。”
“那就这样放弃了?”曲直紧紧地盯着她。
“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她又一次失声哭了起来,“你以为我想去死吗?”这一刻,曲直无奈极了,关于那份发票的事,他并没有忘记,可他已经根本无法提及。
他知道他不能在她绝望的心灵上增加额外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