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在第一时间内,用电话将案件的进展情况向曲直做了汇报。
当曲直听到季佳舒已经招认了犯罪事实时,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是来得快了一些,他思想上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一切的到来,这一切就到来了。他没有怎么激动。这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季佳舒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她很可能会是问题的全部所在。
曲直接到张东电话时,正呆坐在办公室里。
听到这一消息,曲直确实没有兴奋的理由。
这一刻,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这种悲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那天,当他与张东分手之后,便马上赶往国华医院,当他走进欧阳子墨的病房时,欧阳子墨依然不在病房里。她病床上的衣物与被子摆放得井然有序。显然她一直没有回到病房里来。他又一次拨起了欧阳子墨的手机,手机那边依然传来关机的声音。他慢慢地紧张起来,他想到了家里,她会不会回到了家里?
他拨通了家中的电话,电话并没有人接听。曲直知道保姆趁欧阳子墨住院的间隙,已经请假回家。
他走出病房直接去了护士台,当班护士告诉他,与欧阳子墨一直没有联系上时,他又想到了欧阳子翰,他同样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
曲直开始紧张起来,他突然想到应该去远山寺去看一看,此前她曾经在电话中告诉过他,她去了那里。
曲直驱车赶到那里时,远山寺住持回忆起几天前确实有如同他描述的那样一个女人来过此地,那天正好赶上寺里举办活动,她还在现场做了整整一天的志愿者。当天晚上天黑之前,她就离开了,而且再也没有来过寺里。
那一刻,曲直已经感觉到问题的严重。
已经几天过去了,一直没有欧阳子墨的消息。
欧阳子翰与曲直一直在寻找她,他们几乎把能够想到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任何一点儿消息。
曲直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他是了解她的。她很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毫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天上已经是满月一轮,曲直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中,他不相信在她选择死亡之前,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留下。
他开始翻动他能够想到的东西,他想从家中寻找到她离去前的遗留——那痛苦而艰难的生与死的心理较量。
几分钟后,他走进卧室,下意识地掀动了一下欧阳子墨的枕头,他突然看到枕头下边有一个信封。他更加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他迅速抓起那个信封,双手不停地颤抖,他慢慢地将信封打开,稿纸上清晰的文字展现在面前:曲直: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我向你做的最后道别,原谅我以这样的形式结束我们今生的尘缘。如果我不这样做,接下来我们会遭遇共同的尴尬。
季佳舒在基金会还没有举办成立仪式之前,就已经来找过我,我们之间有过一次激烈的谈话,还有过一次电话之中的交谈。
那五十万元的捐助我已经知道,她亲自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她还将她这样做的初衷如实相告于我。她坚信尽管你依然让她感觉到是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可是你为了我却自然地会臣服在这五十万元面前。
我谢谢她的坦白。
当初我与她相识,是在那样的一个背景之下。今天的意外相见,让我依然感觉到她的坦白、自私和毫无顾忌。她明确地表示那笔钱是她在我最危难的时刻,用于让你臣服于她面前的一磅重型炸弹。她相信你的纯正,但她却不相信你会为了你的那份所谓纯正,放弃对我的救治。他不相信你会那样残酷。正是因为出于这样的考虑,她才决定成立那个基金会,她才决定将那五十万元所谓捐助存入我的名下。她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促使你放弃对闵家山之死的调查,促使你放弃对国华医院置换协议的追究。这是她亲自告诉我的她的真实用意,也是她希望我向你转达的内容。她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可今天的你却依然那样冷酷无情,竟然不肯给她一点儿她所需要的机会。
她不能容忍。
我只能按照她的意愿将这一切告诉你了。
曲直,我与她也算是有“缘分”的。这一生我与她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大学校园里,是在那样极不愉快的情况下。另一次是在今天,是在今天我已经病入膏肓之时。
她第一次是要夺走我之所爱,这一次又是以我为媒介,使出这般手段,达到更加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没有想到,你这一生竟然会面对同一个女人两次不同的考验,而面对着的这两次考验都是因为一个原本与己毫不相干的女人而起。你曾经经受住了第一次考验。你将面临着的第二次考验,比起第一次考验来显得更加残酷与艰难。我知道你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会面临着两难选择。这是一笔你最有理由接受的捐助,在外人看来,她是你的同学,又是一个老板,接受了她的捐赠,将会是非议最小的利益所得。
可是我是了解你的,你会那样做吗?
如果你能那样做的话,我所需要的这点儿医疗费早就不会成为什么问题。因为你有难以计数的机会得到更多的利益。你没有那样做,我从来也没有因此而真正地怪罪过你。
眼下,如果你依然不想改变自己,家中仅有的二三十万元积蓄,将会很快因我而“挥霍”一空。你将会像普通百姓遭遇我这种疾病时一样面临着近乎家破人亡的命运。
孩子,孩子将怎么办呢?
她在爱尔兰的留学生活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每年至少需要有十几万元的付出。那时,我无法想象你将会怎样保持这份清高?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等于嫁给了市长,我成了市长夫人。可是我嫁给了你这样一个市长,嫁给了你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人,等同于嫁给了清贫。我享受着市长夫人的圣名,又必须自甘淡泊地接受你所给我带来的一切。
说起来,我有时还有些汗颜,我为自己曾经抱怨过你的坚守而汗颜。
可我又是高兴的,因为我最终已经与你“同流合污”了,同你早就融为了一体。
我的那些画作,似乎已经没有保留下去的必要。尽管那都是我的心血之作,可是当今社会又会有多少人会去接受我的那些《马之系列》呢?
艺术原本不是廉价的萝卜与白菜,艺术是艺术本身的价值。
只有反映时代、反映人民心里哀鸣的作品才是艺术。越是反映老百姓所思所想,越是反映老百姓心里需求的作品,越能为老百姓所接受,越能够为后世所承认,这才是艺术的精髓。可是我的这些心血之作,却既无法拯救我的生命,也无法挽救我的灵魂。
这个世界疯狂了,已经疯狂到了何种地步?除了钱,还剩下了什么呢?
还是将那些东西付之一炬为好。
我知道骨髓配型已经有了头绪。可是我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我无法想象我们将会怎样正常地去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是否承认你现在所从事的职业是一项风险极高的职业。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目前我们所面临的情况而言,哪怕是我对生的丝毫渴望,都可能让你步入风险的边缘。
这些年来,我跟着你,从现代意义上讲,所得到的除了淡泊之外,还得到过什么?我既然早就接受了这一切,我就更不愿意在自己生命的弥留之际,让你更加举步维艰。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也算是已经情到深处。
请原谅我的一了百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归宿,也为你找到了两难之中最好的选择。
希望你此时此刻能够想起我们年轻时的约定:得之不喜,失之不忧。
希望你让余下的人生依旧精彩,就当我去了一个无人的星球,去了一个我最希望去的地方——那里并不嘈杂,并不世俗,并不痛苦。
来生,如果你还愿意与我做夫妻,我还会依旧与你雨中散步,风里拥抱。还会依旧与你享受相聚的快乐,离别的烦恼。
我并不高尚,也不伟大,我只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选择了我最想走的道路。
正如古人所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我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们之间的这份尘缘,也算是对我们这段感情的纪念。
请不要再找我了,请允许我有尊严地离开。
欧阳子墨曲直看完信时,已经是泪水满面。
他没有哭出声来,而是用那封信遮挡着自己的脸。
那一刻,他一直站在客厅中央,久久地站在那里——神情木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