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家训之所以在古代家训中显得特别突出,是因为两点:一是他不只停留在家庭教育的层面,其中包含了很多社会教育的内涵;二是他的教育内容也不只局限于一些传统家训所提倡的家规、礼仪等规范式教育,而是更多地涉及人生的智慧与经验,而这些智慧与经验又往往具有普适性的价值,这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比如说,他在教育学生、子弟时曾感慨说:“居高位者,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原固谬,狂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绝非和协之理。”(《曾国藩全集·书札》)
这一大段话是说,一个人要想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最重要的两个能力,一是“知人”,二是“晓事”。“知人”不用说,曾国藩早就知道不论哪个世纪,最重要的都是人才。但曾国藩以为“知人善任”这种能力说起来容易,现实中很不易学,所以在这一点上,他向来很自负。也难怪,他的幕府号称神州第一幕府,天下英才,齐聚曾幕,这一点在当时也确实有点前无古人的架式。这一点,我们在上部里已经谈了很多,此处不再赘言。
曾国藩认为,“知人”和“晓事”虽然是两个最基本的能力,但两者之间还不一样。“知人”不容易学,“晓事”则不然,这种能力可以通过增加阅历和努力体悟、学习来很快获得提高。而且对于现实生活来说,曾国藩认为“晓事”能力的培养更必要,更迫切。因为没有“晓事”的能力,一个人办起事来,不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不论是君子还是小人,不论是假狂狷真作秀的人,还是真狂狷不作秀的人,也就是说不论哪一种人,只要你没有“晓事”的功夫与能力,你做事一定是很糟糕的。所以曾国藩在家训中特别强调的一种人生智慧就是“先晓事,后办事”。
有一个例子,是曾国藩已经功成名就后发生的事,当时他已经任两江总督了,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居高位者”了,所以从这件事上看曾国藩自己是如何“晓事”的,就特别能说明问题了。
清同治四年,也就是公元1865年,曾国藩就职于南京,任两江总督,总揽东南数省的军政大权。有一天,曾国藩正在看公文,突然隐约听到总督府门口一阵喧闹。曾国藩当时在南京正着手战后重建、恢复民生的工作,所以平时对民情还是非常重视的。听到门口有喧闹,想想不放心,就走出来看看。才走到院子里,就听到门房大声喝斥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在喊:“我要找宽一!我要找宽一!”
接着又听到门房在骂:“你还找宽二呢,我们这宽三都没有。老头子,你也不看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再吵闹,就把你抓起来下到大牢里去!”
大概这种把人抓起来下到大牢里的威吓比较管用,只听那人的嗓门立刻小了一些,但还是不停地说:“我要找宽一!我要找宽一!”
门房说连宽二、宽三也没有,但曾国藩一听见“宽一”这个名字,心里立刻咯噔一下。为什么呢?因为他曾国藩小时候的小名就叫“宽一”。
曾国藩幼年在农村长大,农村里的孩子小时候都会起个什么“狗剩”、“狗蛋”这样的小名,之所以这么叫是大家认为起个贱名好养活。但曾国藩他爹曾麟书毕竟还是个教书先生,好歹算个知识分子,所以不愿叫他“狗剩”、“狗蛋”什么的,在请示了曾国藩的祖父后,按他祖父的意思给曾国藩起了个“宽一”的小名。曾国藩幼时在湖南湘乡老家,大家都叫他“宽一”。当然,后来曾国藩考中了进士,又最后成就了一番功业,再也没人敢叫他“宽一”了。他又很少回老家,所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位名震天下的两江总督曾国藩曾大人还有个这么奇怪的小名。
曾国藩快步走到府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佝偻着身子站在台阶下一身老农打扮的那个老人。门房看总督大人出来了,也吓了一跳,以为吵闹惊着了曾国藩,连忙叉手施礼,不知所措。曾国藩根本不看门房,盯着这个老人仔细看了半天,突然叫了一嗓子——“干爹,您怎么来了?”
就这一嗓子,把门房吓了个半死,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不光门房没反应过来,台阶底下那位老农也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瞧着曾国藩突然热泪满眶,说了一句:“宽一啊,我可找到你了!”
原来,曾国藩小时候虽然没叫“狗剩”、“狗蛋”什么的,但农村毕竟非常讲究民间的习俗,比如起贱名好养活,多认一个爹娘也好养活,所以曾国藩小时候也曾认邻村里一户人家为干爹、干娘。但也就是记个名,并不十分当真,后来曾国藩一生事业在外,所以与干爹家很少有什么走动和来往。
虽然走动来往得少,但有这么一个干爹那倒是真的。现在几十年没见的干爹突然找上门来了,曾国藩十分欣喜,但也不由得一肚子的纳闷儿。
曾国藩没管那门房,把干爹赶快让进府来。这时候曾国藩一家老小都到了南京,曾国藩的老婆孩子一大堆人,轮番来拜曾国藩的干爹,这一下好不热闹。
然后曾国藩一边命人招待酒饭,一边问长问短,从干爹的家境情况到老家的那些乡亲,甚至老宅新屋、庄稼树木,所有的情况无所不问。酒足饭饱之后,老人家话入正题,要说明来意了。曾国藩突然打断了话头,说:“暂莫谈这个,干爹您老人家难得来六朝古都,先把南京的名胜游览游览再说吧。”
说完,叫来一个也是湖南湘乡的手下,让他这两天全程陪同,务必陪着老人家把南京的什么玄武湖、秦淮河、夫子庙都好好游览一下。
老人家看曾国藩这么一说,到嘴边儿的话也没好意思说出来。但他实在没心思游山玩水,才玩了两天,就按捺不住了,心里的话不好意思跟当两江总督的干儿子说,只好悄悄地跟干儿媳说。老人把一番来意跟曾国藩的妻子欧阳氏说了半天,请她帮着求一下宽一,务必要帮自己这个忙。说是别的都不要,只要一张两指宽的字条。
那么,曾国藩的这位干爹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字条呢?
原来,这位干爹在湖南衡州府惹上了一个官司。当然这个官司并不是他去惹别人,而是别人来惹他的。他们家在湖南双峰大界的地方有一处祖坟,据说风水不错,所以老头时不时都要到祖坟上去看看。结果这一年清明还没到,老头就发现有一个新坟迁到了他们家的祖坟上。这一下他当然不干了,就找这户迁坟的人家理论。结果这户人家是当地的一个富户,看中了这块坟地,仗着有钱有势,硬要迁坟过来。
曾国藩的这个干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家里穷点,但人特别倔强,给钱也不要,坚决不许那家富户迁坟占地。人家一看来软不行,就来硬的。老人家人单势孤,气头上就把这个富户告到了衡州府。但自古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衡州府拿了富户的好处,曾国藩这位干爹的官司自然就输了。
老人咽不下这口气,几乎要上吊自尽,后来还是有个亲戚给他出主意,说你不知道吧,当年你那个干儿子宽一,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南京当大官呢。你去找他,让他给衡州知府写个两指宽的条子,还愁你这官司打不
赢吗?
这么一说,老人家立刻觉得绝处逢生,也不上吊寻死了,立即动身,跋山涉水来找这个当了大官的干儿子曾宽一。
欧阳夫人了解了这个情况之后就跟曾国藩说:“干爹这么大老远地找上门来,又关乎到他的身家性命,你就帮他给衡州府写个条子吧。”
曾国藩听完后沉吟了半晌才说:“我平日总是教育家人不要干涉地方衙门的事务,现在我自己隔着千里之外反倒亲自干预衡州府的事务,我这不是自食其言吗?这以后,我还怎么教育我那些弟弟和族人呢?不成!”
欧阳夫人一听,说:“那你总不能看着干爹这么受欺负不帮了吧?况且就算不是干爹,老实人受欺负,你也得主持公道呀!”
曾国藩听了这话,频频点头,想了半天,才说了句:“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曾国藩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让手下陪干爹到处去玩,然后派快马到湖南老家秘密查询案情,过了两天,案情调查结果报回来了,一如他干爹所说,他们家被强占了地,还输了官司。
现在情况清楚了,曾国藩心里就有数了。曾国藩这边不急不慢,他干爹可实在坐不住了,老头倔啊,后来实在忍不住,说你不帮就算了,你这儿我也住不起,我还是走吧。
曾国藩盛情挽留,看实在挽留不住,就说定第二天吃过送别的酒宴再亲自送干爹走。
这位大脾气的干爹心想,来都来这么多天了,也不差再多待一天,就憋着气打算空耗一天。
结果第二天,曾府上下喜气洋洋,因为正好朝廷下了谕旨,又升了曾国藩的官职,所以江南的大小官员纷纷前来贺喜。这一下这个酒宴就成了大排场了。曾国藩在酒席宴上,出人意料地隆重地请出了自己的这位干爹。
刚开始,李鸿章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曾大人怎么这么大动静请出一位庄稼汉打扮的老农来,后来一听说还是曾国藩的干爹,这一下满场群情激动,大小官员个个上来给这位干爹请安。曾国藩当场说明干爹是来探望自己的,这马上就要走了,所以做干儿子的准备了一个小礼物。说着让人拿出一个盒子来,打开给干爹看,里头是一把精美的折扇。曾国藩当场提笔挥毫,在扇子上题款落字。上款是“如父大人侍右”,下款是“如男曾国藩敬献”。
曾国藩也是当时著名的书法家,又是文坛领袖,又是江南官员之首,这一下惊动全场,第二天曾国藩给乡下干爹送扇题字这事就已经在官场上传开了。
这位干爹不明白怎么回事啊,心想官司不帮我,弄一大帮人来拜见我!两指宽的字条不肯写,非要送我把破扇子!尽搞这虚的!所以他还憋着气呢。曾国藩只是笑,也不点破,第二天携夫人、孩子亲自到江边码头去送干爹。
上船前欧阳夫人在干爹耳边轻轻地交待了一番,老人家一听,眉开眼笑,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后来,这位干爹又到衡州府二次告状,衡州知府特意要了那把扇子去看了两天才还给他。当然最后的结果也不用说了,曾国藩的干爹总算称心如意,要回了自家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