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叔孙豹这样解释,罕虎不禁有点发虚:“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叔孙豹说,“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你们照着办就是,错不了。”
到了宴会那一天,郑国人出于谨慎,还是准备了五献的物品,陈列在席间。赵武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头,将子产找过来,附在耳边说:“我不是已经向子皮(罕虎字子皮)请示过,要求使用一献么?为什么还要搞那么铺张浪费?”
子产一时语塞,支吾道:“这不是铺张浪费,是必需的礼仪……”这也难怪郑国人。一般来说,请领导吃饭,领导都会说简单点,最好就吃点青菜,喝点稀饭。但如果你真按照领导的话去安排了,那你也就离下岗不远了。郑国人显然也是有这个担忧,没有想到赵武是动真格的。
“唉,晋国和郑国都是兄弟之国,何必那么客套?”赵武摆摆手,示意子产不要再争辩。
宴会最终以一献的规格举行。
喝酒的时候,叔孙豹向赵武献上一首《鹊巢》之诗,其中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这样的句子。鸠占鹊巢的意思想必不用解释,但是《诗经·召南》中的这首《鹊巢》,却是一首欢快的嫁女之歌。叔孙豹将赵武比作鹊,将自己比作鸠,意思是晋国主持会盟,鲁国得以安宁,自己免于被楚国所杀,全是因为赵武的功劳。
赵武赶紧说:“我担当不起。”
叔孙豹便又吟了《采蘩》一诗,说:“小国的物产不丰,大国能够加以爱惜而慎重使用,岂敢不听从大国的号令?”
见到叔孙豹接二连三地拍马屁,罕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赋了《野有死麇》的最后一章: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这是一首男欢女爱的情诗,最后一章借女子之口对男子说:“轻点啊慢点啊,不要把我的佩巾弄乱了,不要让狗儿在一旁叫。”——什么情况下女人会说这种话,尽管大胆去猜。当然,罕虎的意思是,赵武以仁义道德安抚诸侯,从来没有做出非礼的事。
赵武回赠了罕虎一首《常棣》,其中有“常棣之华,鄂不韡(wěi)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句子,意思是:当今之世,难道还有比兄弟更可靠的人吗?念完诗,赵武笑着对罕虎说:“我们兄弟亲密无间,可以让狗别叫了。”
叔孙豹和罕虎都站起来,朝着赵武下拜,举起牛角杯敬酒,说:“小国依赖着您,便可以免于欺凌了。”于是在这次仅仅一献的宴会上,宾主都喝得极其尽兴。
觥筹交错中,没有人留意到,赵武的眼神中泛着一丝淡淡的悲伤。据《左传》记载,当赵武走出宴会大厅,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对身边的人说:“我不会再见到这样开心的场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也是赵武在虢之会上如此仗义主持公道的重要原因吧!然而,相同的态度在不同的眼中,会有不同的解读。赵武返回晋国的途中,经过了周王室的领地。周景王派刘定公在颖地(王畿内地名)慰劳赵武,让他居住在雒水之滨。刘定公看着雒水滔滔而去,深有感触地说:“禹的功绩是多么伟大啊!如果没有禹,我们大概都要变成鱼了吧。现在我和您戴着礼帽穿着礼服来治理百姓,应酬诸侯,这都是拜禹所赐。您何不继承禹的事业而大大地庇护百姓呢?”赵武回答:“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唯恐犯下错误,哪里有精力去考虑这么长远的问题?我们这些苟且度日的人,早上不会去想晚上,说那么长远的事情做什么呢?”刘定公回去就对周景王说:“赵武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老糊涂了。他身为晋国的正卿,主持诸侯大事,反而将自己等同于那些下贱的人,朝不谋夕,这是抛弃了上天和百姓赋予他的使命了,这样怎么能够长久?我估计他活不过今年了。”
但依我之见,一个人如果位高权重,自然应该敢于志存高远,感于担当;但是如果精力不济,思维已经迟钝,莫如向赵武学习,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不要再去妄想什么尧舜禹汤的丰功伟业。毕竟,人老了就容易糊涂,位高权重的老人犯起错误来,那就是灾难。
色字头上一把刀
赵武明显地老了。这位自幼惨遭灭门之灾的赵氏孤儿,一直怀着一颗不合时宜的义胆忠心,致力于扶助大权日渐旁落的晋国公室,同时为天下的和平而呼吁奔走。也许是这些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于不到五十岁,他就已经老态毕露,言谈举止之间,越来越让人感觉到一种草木凋零的萧索之意。
公元前541年五月,秦国的公子鍼来到了晋国。
公子鍼是秦景公的胞弟,自幼受到父亲秦桓公的宠爱,在秦国的地位非同一般,甚至到了“如二君如景”的地步,也就是和秦景公如同两君并列。
可想而知,秦景公对这个弟弟很不满意。这一点,他们的母亲也看出来了。但是这个女人的智慧委实有限,她没有想办法让公子鍼摆正自己的位置,争取兄弟和睦,只是简单地告诫公子鍼:“千万不要轻易离开秦国,你只要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这话等于没说。由于感觉到秦景公对自己动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公子鍼未雨绸缪,一声不吭地离开首都雍城,前往晋国寻求政治避难。
很难说公子鍼这是逃亡还是旅游。据《左传》记载,公子鍼从晋国到秦国,带走的车子就有一千辆。他以客人的身份设宴招待晋平公,在黄河中排列船只当浮桥,每隔十里就停放一批车辆,派人回国取奉献的礼物,先后多达八次!晋国的大夫司马侯开玩笑地问:“您的车辆就这么点啊?”公子鍼倒是很实在,回答道:“就是因为车太多了,否则的话,哪里至于要跑到晋国来见您哟!”
刚从虢之会回国的赵武接见了公子鍼,问他:“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呢?”
公子鍼回答:“我害怕国君降罪,所以逃亡至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恐怕要等到下一任君主即位了。”
“哦?”赵武又好奇地问道,“秦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无道昏君。”
“连您都说他无道,难道说秦国将灭亡了吗?”
“怎么可能呢?就算一任国君无道,国家的命运并没有断绝。一个国家存在于天地之间,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若非经过数代君主荒淫无道,怎么可能轻易灭亡?”
“那,就他本人而言呢?他将要不久于人世了吗?”
“嗯。”公子鍼突然发觉眼前这位晋国的头号实权人物,实在是絮絮叨叨,像个乡下的小老头。
“您认为他还能活几年?”
“这个……我听说,国家无道而粮食丰收,这是上天在保佑他,估计就在这五年之内了。”
“原来如此。”赵武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时值黄昏,日薄西山,他看着院子里的大树拖着长长的阴影,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在对公子鍼说,“早晨和晚上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色,您说什么五年这么长远的事呢?”
公子鍼告辞出来,对随从说:“这位老先生快死了吧,身为晋国的首席重臣,一边虚度光阴,一边急不可耐,他还能活多久呢?”
秦国的命运没有因为秦景公的“无道”而衰落,晋国的命运也没有因为赵武的未老先衰而急转直下。这一年的夏天,晋军在荀吴的率领下,在大原(地名)大败狄人部落。
大战的之前,晋军大将魏舒向荀吴建议:“狄人全部采用步兵,我军仍以战车为主力,而眼前的地势又十分险要,不利于行车。依我之见,不如将战车弃之不用,完全改编成步兵,从我的部队开始。”
不要小看这段话,它带来了春秋时期一场重大的军事变革。前面介绍过,在春秋前期,中原各国的军队均以战车为主力,一辆战车配备甲士三人,后面还跟着步兵七十二人。一般而言,甲士由“士”或城市平民阶层担任,步兵则多由农民组成,无论从受训程度还是作战热情来看,前者都远远高于后者。因此,战车的数量和素质往往就决定了军队的战斗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在战争中不断总结经验,越来越发现步兵的重要性,由此而带来的变革是,虽然不心甘情愿,部分“士”和城市平民不得不放弃那象征身份的战车,转而徒步作战,使步兵的战斗力得到大大加强。
魏舒走得更远,他的计划是完全放弃战车,建立一支纯步兵部队。这在当时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引起了那些原本担任车兵的甲士们的强烈反弹。荀吴采纳魏舒的建议后,他的家臣中便有人公开表示反对,不肯从战车上下来变成步兵。
荀吴对此采取的对策是,将那些家臣抓起来,砍头示众。在如此强有力的推动下,晋军迅速完成了改编,以“伍”为单位,每五乘战车的十五名甲士被组建成三个“伍”。与之相配套,魏舒还将原来的五种战车阵型改变成步兵阵型,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步兵方阵:以三千八百人为前锋,九千人为后卫,六千人为右翼,二千二百人为左翼,一千八百人为游击。
开战的时候,晋军的游击部队率先逼近狄军。狄人一看,产生了一个大大的误会——根据以往的经验,晋军的前锋必定是数百乘战车,惊天动地而来;眼前这稀稀拉拉的一两千人,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拼凑起来的游兵散勇。正当狄人交头接耳,嘲笑晋军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些步兵突然挥舞着刀剑,呐喊着冲了过来。很多狄人还没来得反应,脑袋就已经搬了家。晋军的游击部队迅速渗透,不让狄人有列阵的机会,而前锋紧跟着冲了上来扩大战果,左右两翼则实施包抄。不到一个时辰,狄人全线溃败,晋军的后卫也适时加入屠杀。晋军大获全胜。
大原之战是晋国在军事上沉寂了多年之后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它的意义在于:
第一,证明晋国仍然是一个军事强国,虽然这些年来它没有与楚国、齐国在中原战场上一较高下,但是也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军队的战斗力仍然非常可观;
第二,揭开了步兵取代战车的序幕,自此之后,各国纷纷仿效,在中原战场上唱了近千年主角的战车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胜利的消息传到新田,晋国人欢呼雀跃,通宵达旦地庆祝了一番。郑国的执政子产也不失时机地来到了新田,一方面对晋国的胜利表示祝贺,一方面则是对晋平公进行探视。
据晋国宫中传出的消息,晋平公的身体也不太安康,虽然遍求名医,却仍然找不着准确的病因。子产拜见过晋平公后,叔向又跑到宾馆登门拜访子产,说:“世人都称赞您见多识广,因此特地前来向您请教。寡君这一场病,算命的说是‘实沈、台骀(tái)作怪’,但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神灵,算命的人自己也不甚了了,请问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