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晏婴从晋国回来,齐景公已经趁着他不在,将他的旧房子连同周围的一大片民房强拆了,给他盖了一座大大的住宅。晏婴拜谢了齐景公的好意,回到家便将新房子拆掉,让原来的邻居都搬回来住,对他们说:“俗话说得好,住宅不用看风水,倒是选择邻居需要好好占卜一下。咱们世代为邻,把你们赶走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去碰不合理的事情,小人不去碰不吉祥的事情,我怎么敢以身试法?”齐景公不允许晏婴这样做,晏婴便托了陈无宇去说情。面对陈氏这族的这位族长,齐景公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很快同意了晏婴的请求。
同年六月,晋平公派韩起为使者,前往齐国迎娶夫人。因为少姜这件事,子尾知道晋平公对齐国女人很好,再加上此次迎娶的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室夫人,他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位爱女心切的父亲就像《天鹅湖》中的魔法师,竟然偷偷地用自己的女儿替换了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晋平公,把真正的公主嫁给了别人。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韩起,韩起微微一笑:“我的志向是得到齐国,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它的重臣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然将子尾家的黑天鹅带回晋国去了。
从这件事情看,即便是韩起这样的君子,无论对晋国国君还是齐国国君,都已经失去最起码的敬意了。
楚灵王的野心
公元前539年七月,郑国的当国罕虎来到了晋国,向晋平公祝贺婚事,同时向韩起请示:“楚国每天都派人来质问寡君为什么不去朝贺他们新立的国君。如果寡君去了,就害怕贵国说寡君心向外人;如果不去,又违反了当年弭兵会盟的盟约。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特派我前来陈述,请求贵国做主。您倒是说,寡君该去还是不去?”
韩起答复很有禅意:“君侯如果心里面装着寡君,就算去到楚国朝贺,又有什么妨碍呢?反过来说,君侯如果心里没有寡君,就算早晚都来到晋国,寡君也会猜疑的。去吧,只要心里有晋国,在楚国也就像在晋国一样。”说句题外话,韩起的这段话可以赠送给现代诸多主动跑到美国去拿绿卡,再回到中国来教育老百姓要爱中国的中国人,愿他们得到安慰。
所谓楚国“新立的国君”,就是前面说到的王子围,即历史上的楚灵王。
关于楚灵王的上台,《左传》是这样记载的:
大约在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0年秋天,善于打探情报的郑国人发现,楚国人开始在其北部边境的犨(chōu)、栎、郏(jiá)三地同时修筑城池。虽然有弭兵会盟和虢之盟作为保证,郑国人仍然对楚国人这一不太寻常的举动产生了怀疑,赶紧将这件事报告了执政子产。
子产一开始也有点紧张,但是当他得知指挥筑城的是王子黑肱和大宰伯州犁的时候,便放下心来,对大家说:“这事八成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楚国的令尹王子围将要办大事,想事先除掉这两位,跟郑国没有任何关系。”
子产的判断一向准确。坊间传闻,有一天早晨子产外出,经过某一家门前,听见有个女人在哭死去的丈夫,就让车夫把车停下来,仔细听那哭声。过了一会儿,他对卫士说:“把那女人带到司法官那里去审问,她的丈夫死得蹊跷。”果不其然,那女人被带到官府,还没上刑就招供了:是她亲手勒死了自己的男人。人们都觉得很惊奇,问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子产说:“我从她的哭声里听到了恐惧。人对于自己亲爱的人,刚生病时是担忧,快死的时候是恐惧,已经死了就是悲哀。如今她哭死去的丈夫,没有哀伤而有恐惧,我就知道必有隐情。”
同年冬天,王子围奉命出访郑国,伍举担任副手。两个人还没有离开楚国边境,郢都传来了楚王熊麇病重的消息。王子围当即决定,伍举继续前往郑国,自己则连夜返回郢都探视病情。
十一月四日,王子围进入郢都,直奔熊麇的寝宫。在将熊麇身边的宫女和宦官都赶到门外后,王子围拔下帽子上的装饰带,绕在熊麇的脖子上,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送上了西天。接着又派人杀死了熊麇的儿子熊幕和熊平夏。
王子围的兄弟、时任右尹的王子比得到消息,连忙逃往晋国避难。由于走得太匆忙,他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也没有带上太多家人,全部随行人员和行李仅仅装了五辆马车。幸运的是,晋国人没有歧视他,照例供给他一百人的口粮,与先前逃到晋国的秦国大富翁公子鍼享受同一待遇。
王子围的另外一位兄弟、正在筑城的王子黑肱反应也很快,他立刻丢下手中的工作,一路狂奔,逃到了郑国。
只有伯州犁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七年前的城麇之战,王子围和穿封戌争夺战功,正是伯州犁上下其手,将本来属于穿封戌的功劳判给了王子围。因为这件事,伯州犁自认为有恩于王子围。当他听到郢都发生政变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沾沾自喜。他暗地里将朝中与王子围关系好的人排了个队,乐滋滋地想,令尹当了国君,自己说不定能够继承令尹的位置呐!再不济也该给个司马干干。那样的话,他这个从晋国流亡而来的伯氏之后就爬到了楚国权力的最高层,墙内开花墙外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万万想不到,王子围派来的使者直接冲入他的营帐,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便结束了他长达近四十年的流亡楚国生涯。
对于王子围来说,这个从晋国来的老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占着大宰这个重要的职位,还是尽早除掉的好。从杀熊麇、到杀熊幕、熊平夏,再到杀伯州犁,王子围的行事手法无一不干净利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政客,甚至不是一个阴谋家,他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刽子手,没有任何技巧,有的只是想干就干的执行力。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方式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夺取了政权,同时也为他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王子围的简单粗暴。
熊麇死后,王子围派使者到各国广发讣告。正在郑国访问的伍举接见了使者,他对熊麇之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仅仅是问了一句:“在给郑国的国书上,国君的继承人是如何称呼的?”
“寡大夫围。”
问得意味深长,回答却是不加掩饰,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这个世界:我就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我还要登上这国君的宝座,而且不准备拿出任何能够被你们接受的理由,如何?
伍举皱了皱眉头:“这样不妥,大夫怎么能够继承君位呢?”他仔细想了一阵,说:“楚共王的众多儿子中,王子围是老大,就称共王的长子围吧。”
以楚共王长子的身份,继承君位自然也就有了合法性,至少比什么“寡大夫”来得名正言顺。所谓合法性这东西,你可以扭曲它,可以篡改它,甚至可以调戏它,但是你不能忽视它。偏偏王子围就是个对合法性一点也不感冒的人,也不怕家丑外扬,反倒是伍举很紧张,赶紧跳出来为他擦屁股。
熊麇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在远离郢都的郏城,因此他又被称为郏敖。“敖”是楚国的古老方言,意思大概和酋长差不多。在有据可查的楚国历史上,共有四位国君被称为敖,另外三位分别是楚武王的爷爷熊仪(若敖)、父亲熊坎(霄敖)和儿子熊囏(堵敖)。当然,也有人认为,“敖”就是丘陵,某敖即某丘陵,算是一种不怎么尊敬的尊称。
做完这一切后,王子围便粉墨登场,自封为楚王,史称楚灵王。他的亲信薳罢被封为令尹,薳启强则被封为大宰,取代了伯州犁原来的位置。
郑国人的反应其实还挺快。郑简公第一个派使者前往郢都参加了郏敖的葬礼,同时祝贺楚灵王即位为君。这个使者便是心直口快的子大叔,他从楚国回来,向子产汇报说:“赶快准备行装吧!新任的楚王骄傲自满而且很自以为是,必定会以驱使诸侯为乐,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隔三岔五地去郢都听候调遣了。”
子产说:“是啊,看来弭兵会盟以来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了。话虽如此,没有几年工夫,他是成不了气候的,咱们没有必要这么早做准备。”
子产料事如神,这次却算得不怎么准确。原因很简单,他大大地低估了楚灵王的野心,以及将这种野心转换为实际行动的执行力。自从楚灵王即位后,楚国的使者就络绎不绝地来到新郑,质问郑简公为何不亲自到郢都去祝贺,而只是派了一个不重要的臣子去敷衍了事。
在得到了晋国人的首肯后,公元前539年十月,郑简公在子产的陪同下来到了楚国。虽然来得晚了一点,楚灵王还是很高兴,设宴招待郑国君臣,并且在宴会上赋了《吉日》一诗。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
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
这是描述周宣王狩猎的一首诗。宴会结束后,子产回到宾馆,马上命人准备打猎的器具。第二天一早,楚灵王果然邀请郑简公前往江南的云梦泽打猎。
云梦是楚国的大湖。确切地说,是一片星罗棋布的湖泊群,地处今天的江汉平原,以物产丰富而闻名于世,也是楚国人引以为傲的地理标志。郑简公在云梦打猎的情况如何,史料已无记载,只知道他在楚国的逗留时间很长。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8年正月,他才提出要回国。可巧许悼公来到郢都朝觐,楚灵王一高兴,又将许悼公留下来,带到云梦去打猎,还叫郑简公“同去,同去”,于是又同去。
南方春暖花开,北方则是春寒料峭。据《春秋》记载,这一年的春天,中原地区多个国家出现了冰雹天气(大雨雹)。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仿佛能够听到云梦的战鼓声、呐喊声和楚灵王的狂笑声渐行渐近了。
果然,春节刚过,楚灵王便派伍举出使晋国,向晋平公传达了“求诸侯”的愿望:昔日承蒙君侯的恩惠,让我们在宋国结下了弭兵之盟,说那些跟随晋国楚国的国家从此要互相朝见两个大国。由于近年来多灾多难,寡人愿意讨取几位国君的欢心,您如果四方边境没有忧患,那就借您的光向各位诸侯请求会盟吧!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很明确:我要组织诸侯会盟,而且要当盟主,希望你同意。
这是公然向弭兵会盟提出的晋楚两国共同主宰天下的体系挑战。对于晋平公来说,楚灵王的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很想给伍举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但司马侯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意见:“不要轻易说不。楚王正在日益膨胀,上天也许是想满足他的愿望,以增加人们对他的仇视,然后再惩罚他,这是有可能的;或者让他得个善终,这也是有可能的。天下诸国,只有晋国和楚国得到了上天的帮助,能够成就霸业,我们就算与之争锋,能够争得过老天的意愿吗?您还是答应他吧,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您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修好自己的德,等着看他的下场就行了。如果他能够将美好的品德作为自己的归宿,我们都要去侍奉他,何况是诸侯?如果他坚持荒淫暴虐,楚国的老百姓都会抛弃他,凭什么跟我们争?”这话有点像哄小孩,说白了,今时不同往日,晋国内忧未除,自身不稳,何以与楚国争锋?
晋平公不服气:“晋国有三条可以无敌于天下的理由:地势险要;多产良马;齐、楚两国多灾难。有这三条,难道还要顺着楚国的意思,委曲求全?”
司马侯说:“我倒是觉得,仗着地势险要和良马众多,对别的国家幸灾乐祸,简直是灾难。说到地势险要,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中南都很险要,但它们的主人换来换去;说到盛产良马,冀州的北部也是出产良马的地方,但是从来没有看到那里有哪个国家兴起。所以说,地势险要和盛产良马,并不是一个国家强大不可侵犯的理由。身为国君,应该致力于修德,加强与神和人的沟通,而不是依仗险要的地势和良马。他国的灾难,就更不是让自己高兴的理由。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年齐国发生公孙无知之乱,结果导致齐桓公上台,齐国现在还仰仗着他的余荫;晋国有骊姬之乱,却得到了晋文公,从此成为天下的盟主;卫国和邢国没有天灾人祸,照样被敌人灭亡。所以说,别国发生灾难,咱们没什么好高兴的,没准人家多难兴邦呐!如果您仗着那三条理由而不修德政,就等着四处救火吧,还想什么跟楚国争锋?我建议您还是答应楚国的要求。商纣王因为残暴淫虐而亡国,周文王因为仁慈惠和而得天下,难道只是在于争夺诸侯那么简单?”
读史至此,又有一叹:美日帝国主义的每一次灾难,都能引起国内愤青不同声调的欢呼,殊不知,这些灾难不但吓不倒帝国人民,反而使得他们更坚定地走自己的道路,瞎高兴个啥?
司马侯这番话说得晋平公口服心服,决定答应楚国的要求。他派叔向对伍举说:“寡君因为有国家大事,不能前往楚国朝觐。至于诸侯去不去,君侯本来就已经得到了他们,何必再来征求我们的同意呢?”
楚灵王当然没有奢望晋平公去朝觐他。晋平公这样说,也只是当时人喜欢采用的谦逊说法,并不代表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楚国朝觐。伍举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是喜出望外,于是又为楚灵王向晋国求婚,晋平公也答应了。
这个时候,远在郢都的楚灵王其实也在忐忑不安。当时郑简公仍在楚国逗留,楚灵王把子产找过来问:“依你之见,晋侯会答应寡人的要求吗?”
“当然会答应。”子产肯定地说,“晋侯贪图安乐,志向不在诸侯。他的大夫们私欲很重,没有人真正去帮助他。再说了,当年在宋国的盟约又明确规定晋楚两国有如一家,如果他不让诸侯朝觐您,还要那盟约做什么?”
“那诸侯会来吗?”
“一定会来。服从在宋国的盟约,获得大王您的欢心,又不用担心晋国指手画脚,为什么不来?”子产迟疑了一下,“要说不来的国家,想必是鲁、卫、曹、邾这几个吧。曹国害怕宋国,邾国害怕鲁国,鲁国和卫国又为齐国所逼迫,它们都不得不亲近晋国,因此不会来。其余的国家,都在您的势力范围之内,谁敢不来?”
听到子产这样说,楚灵王得意地大笑起来:“这么说来,我所要求的没有不行的啰?”
“这个……”子产的回答很委婉,“如果您只是想在别人身上寻找快感,恐怕不行;如果您的愿望和大家一样,那就没有什么不行的。”
楚灵王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好你个子产,说起话来拐弯抹角!”说完,他故作亲昵地使劲拍了拍子产,拍得子产半边肩膀酸疼,哭笑不得。
公元前538年夏天,由楚灵王召集和主持的诸侯大会在楚国的申地正式召开。参加本次会议的代表有蔡灵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宋国的世子佐以及徐、滕、顿、沈、胡、小邾、淮夷等小国的国君。曹国和邾国以国内有灾难而推辞,鲁昭公说他要祭祀祖先,卫襄公则自称有病不能来。
从阵容上看,这次会议的级别不高。本来野心勃勃的楚灵王一看到参会人员回执,热情立马减半。他干脆呆在云梦继续打猎,而叫郑简公先行抵达申地去接待诸侯。直到诸侯们到得差不多了,才姗姗来迟,腆着大肚子在申地的行宫中一一接受了大伙的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