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牛得到消息,十分惊惧,连忙收拾行李,逃亡国外。也许是逃得太匆忙了,他竟然一头跑进了齐国。想想看,孟丙和仲壬可都是齐国人的外孙啊,这不是自投罗网么?果然,刚跑到齐国的边境城市塞关,就被齐国人砍了头。之后,齐国人又将竖牛的头挂在宁风(齐国地名)的荆棘上示众。
黑皮肤,眼睛深陷,猪嘴巴,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也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长成这副尊容,他或许不会有这么悲惨的下场吧!
楚王好细腰
公元前537年,晋楚两国貌合神离的友好关系在表面上得到进一步加强。这一年春天,楚灵王派令尹薳罢和莫敖屈生为正副使者前往晋国迎娶晋平公的女儿。
薳罢和屈生途经郑国的时候,受到郑国君臣热情接待。郑简公亲自出马,在氾地(郑国地名)举行盛大宴会招待薳罢,在菟氏(郑国地名)招待屈生。本来按照周礼的规定,他国使臣过境,派下大夫接待便足够了。现在由国君亲自慰劳,而且对正副使节分别宴请,也是郑国对楚国特别尊敬的表示。
令尹是楚国第一重臣,莫敖也是卿一级的人物。为了不失礼于楚国,晋平公派出由中军元帅韩起和大夫叔向为正副使者的送亲使团,护送公主前往楚国。
送亲使团途经郑国,受到罕虎和子大叔的慰劳。这个接待的规格也超标了,但是显然没有接待楚国人隆重。还好,晋国人不计较这些,韩起很高兴地接受了罕虎的宴请。席间,子大叔很担心地对叔向说:“楚王为人骄纵,做事很过分,你们要千万小心。”
“他为人骄纵,是他自己的灾难,哪能伤害别人?”叔向笑笑说,“我们是去送亲的,不是去宣战的。到了那里,我们把财礼献上,谨言慎行,不亢不卑就行了。他有什么要求,我们顺从而不失分寸,恭敬而不失身份。遇到问题,就用古圣先贤的教导来提醒自己,遵从传统的法度,以两国的大局为重。楚王虽然骄纵,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话虽如此,请您务必保持警惕。楚王为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子大叔说。
“多谢提醒。”叔向朝子大叔深深一揖。
子大叔的担心绝非多余。就在送亲使团抵达郢都的第二天,楚灵王将群臣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讨论如何对待晋国使臣的问题。
“晋国,是楚国的宿敌。只要能够打击晋国,我们可以不择手段。现在他们派来的人,一个是上卿,一个是上大夫。诸位,想想看,如果我们让韩起当看门人,让叔向当宦官,晋国人的颜面何存?大伙说说,这样做行不行?”楚灵王抛砖引玉,率先发言。
但是这块砖头显然太大,把群臣都砸晕了。大家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接话。也许大家心里都在想,这算哪门子事啊?如果在战场上抓到他们,这样处理至少还说得过去;现在人家是来送亲的,你侮辱他们算哪门子英雄?这招太损了,实在是太损了。
楚灵王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想发脾气,突然听到有个洪亮的声音:“我看行!”循声看去,原来是大宰薳启强。
楚灵王大喜,说:“那就请大宰说说!”
“我看行!”薳启强清了清嗓门,“不就是羞辱晋国吗,有什么不可以的?只不过,羞辱一个普通人也要防备他报复,羞辱一个国家,更要先做好准备。”
“继续说。”楚灵王隐隐感到不对劲。
“我们楚国的先王,历来注重推行礼仪,不以羞辱别人为乐。接待外宾的时候,虽然设置了靠几(古人席地而坐,身旁置一靠几,可以放手)而不倚靠,爵中乘满美酒而不豪饮,举行宴会还要准备礼品,吃饭的时候特别增加菜肴,贵宾入境要派人到郊外慰劳,离开的时候赠送财礼。这都是礼仪的最高形式。您如果觉得繁琐,不想执行这些礼仪,甚至想反其道而行之,那就要做好战斗的准备。当年晋国在城濮之战中获胜,从此不将楚国放在眼里,因此在邲地吃了败仗;楚国在邲之战中获胜,没有防备晋国,因此又在鄢陵被晋国打败。鄢陵之战后,晋国就吸取经验教训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楚国,对我们礼遇有加,将和平友好挂在嘴上,所以我们找不到机会来报鄢陵之仇,只好通过求亲联姻来增强两国的友谊。现在两国已经成为姻亲了,又想羞辱他们,晋国人报复起来,又是战火连天,生灵涂炭,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有人愿意承担,那就羞辱他们吧。如果没有,还是请大王再考虑一下,不要因小失大。”
“你的意思是,我们楚国还怕晋国的战争威胁吗?”楚灵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眉头也皱起来了。大伙都替薳启强捏了一把汗。
“当然不怕。但是晋侯对待大王,在下臣看来是够可以的了。您要合诸侯,他就带着诸侯一起来。您要求婚,他就将女儿嫁过来,还派上卿和上大夫送亲。这样的情况下,您还要羞辱晋国,必须认真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楚灵王眉毛一扬,眼中放出一道凶光,恶狠狠地盯着薳启强。
“把韩起留在这里,他们还有赵武、荀吴、魏舒、士鞅、荀盈等五卿;叔向不回去,还有祁午、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苗贲皇等八大夫。这些人都是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贤能之士,诸侯们都恨不得手下多些这样的人。您认为,晋国失去了韩起和叔向,就会一蹶不振吗?”
“这倒是不会。”楚灵王怏怏地说。
“另外,韩氏家族在晋国根深蒂固。韩襄担任公族大夫,韩须年纪轻轻已经受命出使办外交,箕襄、邢带、叔禽、叔椒、子羽等分支都是人数众多、财力雄厚的大家族。叔向家是晋国的名门,也不是等闲之辈。您如果囚禁了这两个人,晋国的五卿和八大夫都会同仇敌忾,挺身而出。仅韩起和叔向两家,就可以出动战车九百乘。再加上其余卿大夫家,至少还有四千乘。那时候,伯华(叔向的哥哥)为他们出谋划策,荀吴和魏舒率领他们,并发动天下诸侯来讨伐楚国,您自认为抵挡得住么?”
“这……”楚灵王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话说回来,大王是楚国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有权力在不考虑任何后果的前提下,把一件亲善友好的事变成祸事,招来敌人的进攻,让我们这些臣下去送死。如果这样能够让您心满意足,又有什么不行的呢?所以,我看行,就这么办吧!”
“大夫别再说了。”楚灵王闹了个大红脸,“这件事情是不谷想错了,不能这么干,谢谢大夫提醒。”
前面说过,“不谷”是君主的谦称,比“寡人”更谦逊,一般是犯了错误时才这么说。从这件事来看,楚灵王虽然蛮横,但也并非不可理喻,跟他讲道理还是听得进去的。
因为有薳启强的据理力争,韩起和叔向的楚国之行有惊无险,受到了相应的礼遇。据说,楚灵王还是不太甘心,企图拿一些叔向不知道的事物来戏弄他,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叔向是晋国有名的博学之士,楚灵王找错了对象。
同年十月,楚灵王纠集蔡、陈、许、顿、沈、徐、越等国和淮南的东夷部落入侵吴国。薳启强的部队寻找吴军主力决战,在鹊岸(地名)中了埋伏,被打得大败而归。
战斗结束后,吴王夷昧马上派自己的弟弟蹶由到楚灵王的大营来犒劳楚军。自从晋楚两国弭兵会盟以来,吴国对楚国的态度就悄悄发生了改变,由过去的一味为敌变成了战谈结合——战场上不认输,外交上不失礼,典型的以打促和。
对于这种“打一巴掌给颗糖”的做法,楚灵王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蹶由刚进楚灵王的大帐,就被武士抓了起来,绑得严严实实。
蹶由似乎早就知道有这样的待遇,既不反抗,也不抗议,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这种波澜不惊的表现使得楚灵王感觉很不爽,按理说,吴国人应该吓得尿裤子才对啊!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不阴不阳地问道:“你知道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你吗?”
蹶由摇摇头。
楚灵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寡人打算用你的血来祭鼓,如何?”
“任凭大王发落。”蹶由还是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架势。
“那么,”楚灵王决定换一种方式来折磨对方,“你来这里之前,算过命吗?”
“哦,算过。”
“结果吉利吗?”
“吉利。不吉利谁来呢?”蹶由大大咧咧地说,“寡君听说大王大军压境,就用大庙里的龟甲占卜,祈祷说:‘寡人派人去犒劳楚军,顺便看看楚王的火气有多大,请神让我预先知道吉凶。’结果得了个吉。”
“是嘛?那我现在就把你的头砍下来,你还会认为这事吉利吗?”
蹶由笑了:“当然是吉利。如果您高高兴兴迎接我,用好酒好肉款待我,我们就放松警惕,忘记危险,离灭亡也就不远了。现在您一见到我就动雷霆之怒,要砍下我的头去祭鼓,那是提醒我们要加强戒备。吴国虽然弱小,但只要严阵以待,楚国不见得能够占到便宜。您杀了我,吴国因此而得以生存,当然是吉利!寡君到大庙里占卜,是为了国家占卜,难道是为我一个人占卜?”
楚灵王想了想,下令将蹶由先关起来,带回楚国去。这一次入侵吴国,就这样无功而返。为了防备吴国人趁机反攻,楚灵王还派沈尹射和薳启强分别在巢地和雩娄设置防备。
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已经是公认的国际法则。但是这一法则在楚灵王这里不起任何作用,只要他兴之所至,不管是敌国还是盟国的使臣(有时甚至是国君),都有可能成为他的阶下囚。侮辱别国使臣,似乎成为了他的一大乐趣。
有一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楚国。晏婴以足智多谋而闻名,长得却又矮又黑。楚灵王当然不会放弃这个侮辱人的好机会,让人在城门旁边特意开了一个小门,让晏婴从那个小门中进入。
“咦,我难道是来到了狗国吗?”晏婴问楚国负责接待的官员。
“此话怎讲?”
“只有出使狗国的人,才从狗洞中进入。楚国不是狗国,为什么开个狗洞呢?”
楚国人大为惭愧,只好打开大门迎接晏婴。
楚灵王见到晏婴,第一句话就是:“齐国怕是没人了吧,怎么派遣你来做使者?”
“瞧您说的!齐国仅首都临淄有七千多户人家,大家展开衣袖可以遮天蔽日,挥洒汗水就像天下雨一样,肩挨着肩,脚跟着脚,怎么能说齐国没有人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派你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臣呢?”楚灵王说着,故意上下打量晏婴,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高。
晏婴笑了:“齐国派遣使臣,自有一套规矩。那些有才有德的人,就派遣他出使大国强国;那些无才无德的人,就派遣他出使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国家。我嘛,长得又矮又丑,又没有本事,所以就派到楚国来啰。”
楚灵王连咳几声,赶快将话题转开。后来楚灵王又设宴招待晏婴。酒喝得正高兴的时候,有两个小官吏绑着一个犯人自堂前走过。
“这是什么人呐?”楚灵王故意大声问道。
“是齐国人,犯了偷窃罪。”官吏大声回答。
“哦……”楚灵王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婴一眼,“大夫你看,这齐国人生来就善于偷东西的吗?”
“大王您说错啦!”晏婴说,“您想必也知道,橘树生长在淮河以南,结的就是橘子,吃起来很甜;一旦移植到淮河以北,结出来的果子就很苦涩,人们称之为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水土条件不相同。眼前这个人生在齐国,一向不偷东西,到楚国却犯了偷窃罪。莫非,楚国的土壤盛产盗贼吗?”
楚灵王尴尬地笑笑:“寡人讲笑呢,大夫别当真。”
后人将“南橘北枳”作为一句成语,即出于此。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晏子使楚的故事见于《晏子春秋》,里面写的是“楚王”,并没有特别注明是“楚灵王”。但是,如果确有其事的话,从时间和人物性格上判断,这个楚王必为楚灵王无疑。想想看,他连晋国派来送亲的中军元帅都想侮辱,齐国来的大夫就更不在话下了。
侮辱使臣的事情越搞越不像话。公元前536年,徐国世子仪楚奉命出使楚国,不知为何又被楚灵王下令逮起来了。仪楚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楚国,趁着楚国人看管不严,偷偷逃回了徐国。
楚灵王大为震怒,派大夫薳泄讨伐徐国。吴国派兵救援徐国。楚灵王又派令尹薳罢讨伐吴国,结果在房钟(地名,今天安徽省蒙城境内)被打败。薳罢将战败的责任推到薳泄身上,将他抓起来杀掉了。
如果说,侮辱来使是楚灵王的一大恶习的话,他的另一个爱好便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了。
公元前535年春天,虽然连续两次对吴战争失利,楚国的首都郢都却沉浸在一种兴奋的气氛当中——楚灵王动用十余万工匠,历时数年建造的章华宫终于落成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家园林占地方圆四十里,修建了三千多间亭台楼榭,种植了上千种奇花异草。最引人注目的,是园林的中央建造了一座高达三十仞的景观台——章华台,为当时中国最高的建筑。据说,人们从台基上到台顶,中间需要休息三次,所以章华台又被称为“三休台”。
在中国历史上,章华宫以另一个别名而闻名于世,那就是“细腰宫”。原来,楚灵王有个特殊的癖好,喜欢细腰美人。宫中美女为了取悦他,都拼了命去减肥,有的甚至饿死,或因营养不良而夭折。唐代杜牧有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可见即使到了以肥为美的唐朝,楚地美女还是以瘦为美,楚灵王首倡之功不可没。
楚灵王还是史上第一个以身材度量官员的君主。在他的宫廷中,受宠的官员必是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而腰身粗壮者弃之不用,甚至降罪责罚。一时之间,楚国掀起了减肥运动的高潮。那些原本以武勇为美的士大夫们,现在都患上了厌食症,拒绝一切美食的诱惑,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弱不禁风。坐在席子上的人要站起来,非要扶着墙壁不可,坐在马车上的人要站起来,一定要借力于车轼。说句题外话,现代各类减肥机构如果要供奉祖师爷,挂楚灵王之像准没错。
章华宫落成之后,楚灵王大肆接纳逃亡的奴隶婢女以充实宫室。这一行为在当时深为人所不齿。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奴仆就是主人的私产,接纳他们就好比将别人的钱财装进自己的口袋,有违封建主义的经济伦理。但是楚灵王这样做,大伙都不敢吭声,谁会为了几个奴仆去得罪国君呢?
但是也有不信邪的人。有个名叫无宇的芋尹(官名),家里的看门人听到章华宫在招人,觉得这是一个提升价值的好机会,便跑到那里去高就了。无宇勃然大怒,带着家丁就跑到章华宫去要人,结果被宫中守卫抓住,送到了楚灵王那里。
楚灵王那天高兴,正在和几个瘦得不成人形的美女喝酒,没有立马处置无宇,说:“给你一个机会,说说自己的理由。说得好就放了你,说得不好……哼,老账新账一起算!”
原来,早在楚灵王还是王子围的时候,无宇就已经得罪过他。当时王子围担任令尹,却使用楚王的旌旗去打猎,无宇担任军中的司法官,命人斩断旌旗的飘带,说:“一国二主,有谁能忍受?”因为这件事,楚灵王一直记在心上,早就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
读者想必也猜得到,楚灵王不是不讲理的人,而且人家只要一讲理,他基本上就听从了,典型的心硬耳根子软。无宇就说了:“天子经略天下,诸侯治理疆域,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所以诗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楚国境内,哪里不是大王的土地;吃着地上出产的物品,谁又不是大王的臣仆?”
“对啊!”楚灵王说,“既然是这样,你还敢跑到宫里来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