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于是主持修建了吴国的首都,也就是后来的姑苏城。这座城的特别之处,不在于大,在于其因地制宜,暗合风水,借天地之气威慑邻国。据《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介绍,伍子胥修建的姑苏城,其实是一大一小两座城。大城周长四十七里,设城门八座,水门八座。小城周长十二里,设城门三座,皆有门楼,分别位于西、南、北三个方位。小城的西门称为阊(chāng)门,因传说中的天门阊阖而得名,又名破楚门(楚国在吴国西面);南门称为蛇门,门上有木蛇,头在北尾在南,象征着越国向吴国臣服(越国在吴国东南)。
姑苏城建好之后,吴国终于有了个像样的都城。阖闾又请来名匠干将为他铸造兵器。干将是吴国人,以善铸剑闻名于世,他的老婆莫邪也是铸剑高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夫妻二人接受阖闾的委托,要为他打造一把盖世神兵。他们使用上等好铁,采日月之精,集天地之华,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竟然达不到沸点,无法使铁熔化。
干将很郁闷,心想碰到鬼了,不可能啊!莫邪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您以善于铸剑而闻名天下,大王请您造剑,却是三月不成,难道是老天有意阻挠?”
干将垂头丧气道:“我也这是这么怀疑。”
莫邪说:“我听说自古以来,神物出现在世上,必须要有人点化,您是不是忘了这茬儿了?”
干将一拍脑袋:“是哦!当年我师傅造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最后他们夫妻两个都投入冶炉中,拿身体当燃料,才将金铁熔化。我们是不是少放了点什么?”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直盯着莫邪看。
莫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说:“这有何难?”操起一把剪刀,刷刷剪下一把头发,又将手指甲剪下,一把扔在冶炉中。说来也奇,那火“腾”的一下就起来了。干将一看,有戏!连忙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加炭鼓风。眼见火苗越蹿越高,那坨黑乎乎的金属物终于开始熔化。夫妻二人大喜,趁热打铁,日夜赶工,最终铸造出一对宝剑。人有夫妻,剑有阴阳,这对宝剑分别被名为干将、莫邪。干将略长,剑身装饰阳文;莫邪略短,剑身装饰阴文。
人干将留了点心眼,将剑莫邪献给了阖闾,偷偷留下了剑干将。阖闾是识货之人,一看这剑便喜欢上了,佩在自己身上。但是令人不解的是,有一年鲁国的权臣季孙意如访问吴国,阖闾竟然主动割爱,要将莫邪赠予季孙意如!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季孙意如将剑拔出仔细端详,竟然发现剑锋居然有一粒黍米大小的残缺!但这残缺并不影响莫邪给季孙意如带来的震撼,他感叹道:“即便是中原最高明的剑师,也不能造出这等好剑!此剑出世,吴国必成霸业。只不过剑有残缺,乃亡国之兆。我虽然爱不释手,哪里敢接受?”将剑奉还阖闾。
《吴越春秋》写的这个故事已经相当怪异,相比之下,《搜神记》的记载更为离奇。
《搜神记》中,干将、莫邪变成了楚国人,不是给阖闾铸剑,而是给楚王(也不是知道是哪一任)铸剑,花了三年功夫才铸成雌雄二柄。当时莫邪怀孕快要生产了,干将说:“我知道楚王的为人,为了不让我给别人铸剑,他一定会杀掉我。孩子出生后,如果是男的,长大成人后让他给我报仇。”
干将拿着雌剑去见楚王。楚王叫人去仔细查看。验剑的人是个高手,看出了问题,说:“剑有两把,一雌一雄,雌剑带来了,雄剑没有带来。”楚王大怒,就把干将给杀了。
莫邪生下的儿子叫赤。后来长大了,从莫邪那里听到了父亲的故事,成天想着要找楚王报仇。可巧的是,楚王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男子,眉间广阔,约一尺宽(真够有面子),拿着干将铸的雄剑,要找他报仇。梦醒之后,楚王悬重赏捉拿这个男子。赤听说这件事,赶紧逃到山里(没办法,这副尊荣太好认了)。
赤在山里遇到一位侠客。侠客听说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侠客说:“我也听说楚王以千金重赏购买你的脑袋,你想接近他就难了。但是如果把你的脑袋和剑都交给我,我一定可以为你报仇。”赤想都没想就说:“太好了!”挥剑自杀,双手捧着脑袋和剑,交给了侠客。
侠客提着赤的脑袋去见楚王。楚王一看,正是梦中人,十分高兴。侠客说:“这是勇士的头,应当用大汤锅煮。煮烂了,它才不会作怪。”楚王照他的做了,结果三天三夜也没煮烂。那头还不时跳出汤锅,瞪着眼睛充满愤怒地看着他,好不吓人!侠客说:“请大王亲自到锅边一看,就一定能煮烂。”楚王信以为真,走近去看,侠客突然拔出雄剑,把楚王的脑袋也砍落了汤锅。两个头在锅里就互相咬起来。不等卫士们上前,侠客又将自己的头砍了下去。三个头咬了一阵,都煮烂了,没法分辨。人们只好把这锅肉汤分成三份埋葬了,笼统称为“三王墓”。据说到了东晋年间,这三王墓还在。这样的故事,姑妄听之吧。
《吴越春秋》还记载,阖闾得到莫邪后,还不满足,又命人在国中制造金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吴钩。他下令说,能够造出好钩的,赏百金。一时间,吴国全民造钩,大有当年大炼钢铁之势。
有一个人特别向往成功,剑走偏锋,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杀了,以血祭炉,造了两把钩,拿去献给阖闾,请求得百金之赏。阖闾说:“这么多人给寡人献钩,只有你敢主动求赏,你这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那人说:“我为了造这对钩,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您说特不特别?”阖闾将钩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那人长啸一声,对着钩呼喊两个儿子的名字:“吴鸿,扈稽,我在这里,让大王看看你们的神奇。”话音刚落,两把钩从阖闾手中挣脱而出,飞向那人,贴在他的胸前。阖闾大惊,说:“哎呀,寡人实在是对不起你。”于是赏了那人百金,将那两把钩佩在自己腰间,从不离身。
上述故事,荒诞不经,仅供参考。在此笔者想说的是,中国人其实没那么不择手段。
战神孙武的第一堂训练课
阖闾终于如愿以偿,铲除了国内外的政敌,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吴王的宝座上。但是,仍然有两个人让他不放心,那就是吴王僚的两个亲弟弟公子掩馀和公子烛庸。
吴王僚被杀的时候,掩馀和烛庸正带兵在潜城打仗,而且被楚军抄了后路,形势十分不妙。国内发生政变的消息成为压垮这支军队的最后一根稻草,掩馀和烛庸在混乱中逃跑,一个跑到徐国,一个跑到钟吾。
公元前512年夏天,阖闾即位第三年,派人向徐国和钟吾索要两位公子。两个人不约而同逃到了楚国。楚昭王时年十一岁,军政大权由令尹囊瓦把持。对于两位吴国公子的来奔,囊瓦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将他们安置在养城(今河南与安徽交界),赐予大量的土地和奴仆,还派左司马沈尹戌为他们修筑城池。
阖闾大怒,于同年冬天率军灭钟吾,伐徐国。徐国人拼死抵抗,吴军在城外筑堤,引山水灌城,留下了中国最早的筑堤引水攻城纪录。徐子章禹剪断自己的头发,带着夫人出城投降。吴越的风俗,男子不蓄长发(文身断发)。章禹此举,自是向阖闾表示臣服之意,与当年明朝遗民蓄起小辫子是同一个道理。阖闾倒也宽容,好言安慰了几句,就将章禹放跑了,还让章禹的几位近臣跟着他,一同逃向楚国。
楚国派沈尹戌率军救援徐国,但是又慢了半拍,只好将章禹迎至城父(地名,今河南省境内)安置下来。
阖闾问伍子胥:“当年我想讨伐楚国,知道必能成功,但那是为他人做嫁衣,功劳都给了别人(指吴王僚)。现在我当国君了,您给我出出主意,该怎么对付楚国?”
伍子胥说:“楚王年幼,囊瓦又是个无能之辈,难以服众。楚国现在是政局混乱,没有主心骨。咱们可以将部队一分为三,轮流袭扰楚国。楚国人不明里就,只要听说我军犯境,必定全师而出。他出我归,他归我出,搞不了几次,他们就疲劳了,就会放松警惕。到那时,咱们再全军出击,必获全胜。”
伍子胥分析得很对,楚国政局混乱,主要是因为囊瓦昏庸无能。
《左传》记载,楚国左尹郤宛正直温和,在老百姓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右领(官名)鄢将师嫉妒郤宛,与费无极商量要除掉他。费无极便在囊瓦面前说郤宛的坏话。当然,光说坏话是不够的,费无极还有一套拿手好戏,当年用来对付朝吴,现在又用来对付郤宛。
他对囊瓦说:“郤宛托我来跟您说,想请您到他家里做客。这小子,八成是知道您对他有意见,想讨好您吧!”囊瓦腆着个大肚子,笑眯眯地说:“这个嘛,他愿意向我靠拢,我是不会拒绝的。”费无极说:“您大人有大量,难怪能当令尹。”转身又跑到郤宛那里说:“令尹主动提出要到您家里喝酒呢!”
郤宛正直温和,却缺少政治智慧,看不透费无极翻云覆雨那一套。听说囊瓦要登门拜访,觉得受宠若惊,说:“哎呀,我不过是一介下臣,怎么敢辱没令尹啊!”费无极说:“瞧您说的!什么辱没不辱没?您是楚国的重臣,在朝野又极具声望,令尹亲自上门,也是应该的。”郤宛说:“可是我家财微薄,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令尹啊!”“这样啊?”费无极抓耳挠腮想了一阵说,“也没关系,令尹这个人最好甲兵,您就准备几副盔甲兵器献给他吧!”
郤宛虽然穷,好歹也是一员武将,家里倒是不缺武备。当下带着费无极到仓库看了一圈。费无极挑出五副盔甲、五柄长戈,道:“将这些东西陈列在门道里。令尹来了看到,必定点评两句,您就顺势献给他。”
郤宛心想,都说费无极是个小人,果然有些小聪明。给领导送礼嘛,第一是要送对东西,第二是要找对时机,第三是要让领导收得自然。不仔细揣摩,谁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于是按照费无极的建议,到了请囊瓦吃饭那天,以布为帷,将五副盔甲长戈陈列在里边。
囊瓦欣然前往郤宛家,半路杀出一个费无极,气喘吁吁地扒在车旁说:“我差点害了您!郤宛请您吃饭,原来是要对您不利,甲士都埋伏在门边了,请您赶紧回去!”囊瓦吓了一跳,派人前往郤宛家一打探,果不其然!他赶紧回到令尹府,把鄢将师叫过来交代一番。鄢将师早有准备,从令尹府一出来,便带着队伍直奔郤宛家,将屋前屋后包围得严严实实,还发动郢都百姓进行火攻。
郤宛情知上当,羞愧难当,拔剑自杀。老百姓素来喜爱郤宛,都不愿意听命于鄢将师。鄢将师宣布:“不参与火攻郤者,与其同死罪!”老百姓一听,没办法,必须得上啊!于是有的拿一叶枯草,有的拿一段秸秆,懒洋洋地扔在郤家院外。这火烧了半天,怎么也烧不起来。鄢将师恼羞成怒,命令“闾胥里宰之属”也就是街道办的主任们亲自动手,这才将郤宛的房子点着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干部啊)。郤宛全家都死在火海中,只有他的儿子伯嚭(pǐ)逃到了吴国,被阖闾封为大夫,与伍子胥共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郤宛的朋友阳令终(前任令尹阳匄之子)及其两个弟弟、大夫晋陈及其家属都在这次事变中被杀。晋陈的族人奔走相告:“鄢将师、费无极欺我主年少,祸乱楚国,蒙蔽令尹,滥杀无辜。”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囊瓦的声望降到了极点。
沈尹戌对囊瓦说:“郤宛和阳令终有什么罪?您这么草率就杀了他们,导致流言四起,至今不休。我听说,仁者即便为了消灭谣言,也不至于要杀人。您却因为杀人而受到非议,又不想办法去弥补,让我觉得很难以理解。那费无极本来就是个小人,全楚国都知道,朝吴、大子建、伍奢等案,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个人遮蔽大王的耳目,使之耳不聪目不明。不然的话,以先王(指楚平王)的温惠恭俭,就算相比成王、庄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先王之所以不能成就霸业,费无极罪不可赦!现在他又来祸害无辜,屠杀忠良,使您的名声也受到损害。您堂堂楚国令尹,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囊瓦听了,黯然无神。沈尹戌又说:“而今吴国新君即位,一方面励精图治,一方面整顿军备,矛头直指楚国,战事迟早要到来。您如果不抓紧时间处理好国内的矛盾,一旦吴军攻进来,内忧外患,看您怎么应付?”
囊瓦紧张了:“您说得对,这都是我的过失。”公元前515年九月,囊瓦杀费无极和鄢将师,灭其九族,这才将朝野的议论逐渐平息下来。
可以想象,这样一位囊瓦,面对伍子胥的车轮战术,是难以辨别其真实意图的。吴国犯境的警报一起,他便动员全国戒备,将主力部队派往吴楚边境待命,结果发现是虚惊一场。如此反复数次,楚国的军队被弄得疲惫不堪,老百姓怨声载道,农业生产也受到很大影响,整个国家都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
而就在此时,伍子胥给阖闾推荐了一个名叫孙武的人。
孙武是齐国人,据说也是陈氏后裔,为了躲避齐国的政治纷争而逃到吴国,在姑苏城外的穹窿山隐居,期间结识伍子胥,两人一见如故,交情笃深。
孙武给阖闾的见面礼是沉甸甸的十三卷竹简。
阖闾打开第一卷,首先印入眼帘的一句话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微微一笑,心里想,原来是推销兵法的,这话说得倒是实在,但是稀松平常。接着向下,读到“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翻译成现代文:要从五个方面考察,对敌我形势进行分析,来判断战争的形势——一是道义,二是天时,三是地利,四是将帅,五是法度),阖闾的笑容便僵住了,换成一副惊讶的表情,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他继续向下,读到“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所谓道义,是要使民众和君主的意愿一致,可以让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畏惧危险),阖闾“腾”地站起来,对孙武说:“请先生将此书留下,待寡人细细研读后再向先生请教。”
阖闾本人就是兵法家,而且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对自己的军事知识很自负。然而当他花三天三夜时间将孙武那十三卷七千多字的兵法细细读完,不禁对孙武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这部被后人称为《孙子兵法》的书中,孙武开门见山地指出,决定战争胜负的首要因素,是老百姓是否与君主意愿一致。这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要统一思想。只有思想统一了,脑子洗干净了,自觉与君主保持高度一致了,紧密团结在君主周围了,君主才能得心应手地使唤老百姓,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在冷兵器时代,不怕死的队伍几乎是所向无敌的。后世儒家,对孙武的这种思想颇不以为然,认为不够仁义道德,不够以人为本,把活生生的人都当作工具来使了——很显然,他们没有见识过更厉害的。
孙武又提出,所谓兵法,就是“诡道”,要想方设法迷惑敌人,让敌人搞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和意图;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采用各种手段调动敌人,让敌人暴露出弱点,再发动进攻;要提前谋划,运筹帷幄,不打无准备的仗;要速战速决,不打持久战,更不能使用“添油”战术,多次征集士兵投入战争。
更让阖闾心服的是,孙武提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将准确掌握敌我情报作为战争胜负的关键性因素。孙武还提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将战争理论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回想当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可不就是以“谋交”为主、“攻伐”为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