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口船形棺材在日照下闪着光,尺寸比普通棺材小,像是刚从宇宙航行归来降落于此。棺材架在两张长凳上,由上方俯视,两竖一横,呈一个平躺的“H”造型。棺材前方,一张方桌上摆着果盘,两支蜡烛烧得嗞嗞响。这天午饭过后,街坊陆续听到哭泣声,一高一低,高的是女人,低的是男人。女人四十来岁,穿一件黑色雪纺料的短袖上衣,一条米黄色长裤,脸上蓄满了悲伤的神情。她哭得如此卖力,以至于从背后看,她的肩膀耸动不已,如同负着什么重物;男人头发花白,边哭边抹眼泪。他七十上下,穿一双布鞋,一件白色背心,啤酒肚挺出来,宽松的布裤衬得下身肥硕,仿若一只上窄下宽的葫芦。
这场“丧事”从下午开始,一直进行到黄昏才结束。
哭泣的老头叫张伯,他鲜少与厝边头尾接触,一人深居简出,活得像只影子。以前每逢清早,街上的住户总会听到“咿咿呀呀”的乐调,调子张弛有度,像细线吊在空中,被风弹送,一直传入耳中。年月久远,张伯吊嗓子的声音融进其他嘈杂响声中,像一台自动点唱机,准时,从不误工;然而这天,街坊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乡里年轻一辈听不懂张伯唱的是哪一出,但老辈人听得懂。他们觉得,这个晚年发福的老头有些神秘。
一天中,张伯分两个时段“现身”:第一个时段,是他的声音,没有伴奏,清唱,一人就是一台戏;第二个时段,则是他臃肿肥硕的身影。当他甩着手独自走过黄昏的街道时,街上捧着碗站在门口吃饭、喂孥仔的妇人以及外出归来的年轻人,会看到跟在他身后的那只哈士奇。这条街上的人都养“土狗”或其他的杂种狗,谁也没见过长相似狼的哈士奇。哈士奇第一次以“成年”体型出现在街上时,好奇的孥仔结伴前来观看。张伯手中拽着绳子,以防套在项圈中的哈士奇挣脱咬到人。有人揶揄说,张伯没有儿子,哈士奇就是他的儿子,张伯喂哈士奇吃卤鹅肉,当他牵着哈士奇穿街而过时,哈士奇耷拉着大舌头,吐出一股肉的气息。
那时,距离张伯妻子离开人世,有五个年头,距离现在,已有十个年头了。十五年前,张伯的妻子患乳腺癌,切除一只乳房后,又不幸患上。这位失去一只乳房的妇人,忍受不了胸前空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她的容貌因此有所减损。再次确诊必须切除另外那只“完好”的乳房后,她从医院归来,夜间吞下一瓶安眠药,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乳腺癌夺走了张伯妻子的生命,盛年不再的他,被迫独身抵挡剩余的生命。母亲去世时,张伯的女儿刚参加工作不久。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以至于她一度陷入悲悼的泥淖中,每日骑摩托车去镇政府上班,回到家便大门紧闭。
母亲去世没几日,如凤单位一位干部家养的母狗生了对狗仔,他抱来其中一只,亲自送至如凤家。那时如凤身形纤瘦,皮肤白,喜欢穿长裙,看起来还是一副大学生的模样。这位干部人到中年,离异,对如凤觊觎已久。他打着送狗仔的名号,向如凤传达爱意。
这本该成为一段良好姻缘,但是谁也没想到,如凤接受了哈士奇,却拒绝了中年干部。
如凤为什么拒绝他?没人知道。街坊只知道,收下这只哈士奇之后,如凤的生活就开始坎坷起来。中年干部求爱不得,怀恨在心,如凤的公务员生涯,也因此屡遭诘难。每到涨工资、升职位的关头,就有人暗中阻挠。如凤无权无势,只好眼巴巴看着能力不及她的人爬得比她高。后来,如凤嫁了邻乡一个开茶铺的,结婚三年,一直怀不上,寻医问药,耗了一大笔钱,最后只落得个离婚的下场。因为这事,张伯和男方家闹了又闹,对方一口咬定,没有香火,绝对是如凤的原因。没想到,男方再婚后,不到一年,就诞下一个胖娃娃。如凤这下死了心。但凡有所耳闻的人,谁也不敢招揽她。一年又一年,谁也说不清,如凤怎么就熬成了现在这模样。
——有人说,如凤是“老姑娘的身,姿娘仔的心”。
这场只有两个哭丧人的葬礼,行进至一半时,如凤突然止住哭泣。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口。她认出来了,哈士奇的“主人”像个局外人,远远地旁观这场为死去的宠物举行的葬礼。他不明白,为什么如凤会哭得如此伤心?头发花白的张伯,哭腔中还透着潮剧的曲调。如今皱纹爬上他的脸,风霜打落他的媚态。以前涂脂抹粉的眉目唇腮,现在布满了老年斑。这个“局外人”怀着一股复杂的感情,他觉得张伯可怜,张伯的女儿更可怜。他不想吃回头草,却心有不甘,远远看着如凤,就像看到一只光鲜不再的孔雀,他抓不住,又舍不得。如凤撞见他,想起这些年遭受的委屈,心里恨,却无处发泄。侧躺在船形棺材中的哈士奇,是她苦恼的来源,也是她悲恸的出口。她悼念哈士奇,也是悼念这些年独身一人的岁月。
中年男人很快就走开了,如凤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看见了他挺拔不再的背脊。
一个月前,哈士奇确诊得了肺炎,没想到会这么快离世。得了病的哈士奇,趴在地上,闭着眼,呼吸迟缓,生命衰弱得仿佛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火。张伯带它看兽医,每次回来都沮丧。他守着它,像守着随时会消散的魂灵。他与哈士奇朝夕相伴,哈士奇就像亲人那样,融进他的生活中,一刻也没法抽离。
哈士奇的状态越来越不妙,张伯的脸色就一天比一天阴郁。
哈士奇断气那天,张伯哭着对女儿说:“我让兽医给它打吊针,多贵都舍得,但是没办法啊,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了……”张伯哭着,脸皱得如同草纸。
如凤搀着父亲去定制这口船形棺材,师傅问:“要多大的?”
张伯张开手,比画道:“这么大。”
如凤把师傅拉到一边,悄声说:“师傅,棺材是给狗造的,麻烦你了。”
师傅若有所悟,点着头安慰道:“不麻烦不麻烦,狗死不能复生,节哀,节哀。”
师傅打棺材时,张伯不愿回家,他搬了张靠椅坐下,如凤陪着他。棺材铺堆满了工具、木材和刨花,张伯眯缝着眼,仿若看到了来生的世界。他挨着如凤,像在提前观看自己的葬礼,看着看着,困顿不已,头一耷拉,就睡过去了。
张伯从前一人在家时,常对着哈士奇说话。他有时将哈士奇当作如凤,有时将它当作死去多年的老伴。如凤想起有次下班回家,听见父亲在自言自语:“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如凤添个香火吧!”父亲说话的口吻,带着哀求与无奈,传到如凤耳中,结结实实地在她胸口捅了一个洞。她倚在门边,忽然觉得光线暗了,夜色潮汐一般漫过来,瞬间将她淹没。
棺材造好后,父亲亲手将这只伴他多年的哈士奇放入棺材中。他的手哆嗦着,脸贴在哈士奇的脸上,它的毛发还是光亮的、顺滑的,一双眼紧闭着,好像刚睡去不久。如凤没料到,父亲倾注在哈士奇身上的感情竟如此厚重,他惜别哈士奇,就像惜别曾经的痴恋岁月。如凤对哈士奇并无太深的感情,每日只负责喂食,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在照顾。她有时觉得,父亲对狗的好,已然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接受的程度。现在它死了,她生命中残缺的那一段也随之覆灭。她别过头,悄悄抹眼泪。
哈士奇将某些无法抵抗的东西,病菌一般传到了如凤身上。
从今往后,如凤必须像个影子一样贴住父亲,服侍他,直到他老去。
想起这些,她心中那片云翳便又厚重了几分,她为哈士奇哭,也是为自己哭。
她记得,十五年前母亲去世,夜间守灵,父亲唱了几句《金花女》:“妻啊,烧香烛泪悼亡妻……”从前父亲只是对着看戏的人唱,母亲几乎从未在戏台下看过他表演。那晚父亲背对着如凤,面朝向灵堂,唱着唱着,声音哽咽了,曲不成调。如凤对父亲这辈子走过的路,并无多大感触,对他钟爱的潮剧也是一知半解。她时常怨恨,自己生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多余的罪孽,然而,就在那晚,当凄恻的唱腔混在哭声中传来,她一下子就听懂了,听懂了父亲的哀恸,也听懂了人世的艰辛。
十五年过去,母亲的葬礼久远得像一个惨淡的梦,这个梦被岁月浸润之后,逐渐明晰。如凤看见母亲的脸,幽幽浮现,她无声无息地走来,加入到这场街头丧事之中。
天将暗,一辆面包车驰进街道。如凤起身去迎接。司机走过来,和如凤说了几句话。张伯给他递烟,他接过,别在耳郭上,接着,他与如凤合手抱起棺材,送进车厢。如凤搀扶父亲登上面包车。车开走时,有街坊走出来看。如凤透过车窗朝外望。这时,在闷热的车厢里,她听见父亲哭哑的嗓子,颤抖着,又唱了起来。
二
从这一刻往上逆行,对,就像一尾鲑鱼溯游而上,沿着湍急的河流,穿行于时间之中。你整个人缩成婴儿的姿态,抱着双膝,将头深埋。你确认记忆没有出差错吗?不然,为什么在你尚无记忆的婴孩阶段,你能记住那些复杂的言语、暴力以及屈辱?一定是你八岁的记忆发生了折叠,如同经过三棱镜的光线,折叠后扭曲,记忆一旦被扭曲,是比直面谎言更可怕的事。
就是那个地方,在你被迫观看父亲遭人殴打的屋檐下,雨势迅疾。这是你这辈子所能忆起的最大一场雨。雨点混淆着泪水降落下来,母亲护着你们,听父亲跪在地上惨号,你不明白那群人为何如此愤怒,他们冲进家门如入无人之境。没有审判,抓捕发生在一瞬间。父亲从饭桌上被人拖下来,翻倒的碗,酱油滴下来,污了地板。这群人中有你认识的邻居,也有父亲的学生。他们戴着红色的袖章,这袖章赋予这群人凌虐他人的权力。这场行动有自己的语言,并且能够自我解释。这些,那时的你尚不理解。你带着恐惧的战栗哭起来,你的两个姐姐,她们的尖叫被母亲的双手紧紧捂住──从此你知道,人在某些时刻是不可以出声的,你必须当哑巴,用沉默换取苟且。
你的父亲跪于地上,脖子挂一块纸板,纸板上写了什么,当时的你并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后,你在博物馆看到陈列的批斗照片,才终于了然:原来历史以这样的方式锻造了你,锻造了无数和父亲一样的人。“现行反革命”“走资派”,一块普通的纸板,写上姓名和罪状,就可以定一个人的死生,并毁掉一个家庭。这些你观看了无数次以至于有些麻木的照片,再次刺痛了你,你身上衰老的肌肉还有模糊的眼睛皆酸涩无比。陪同你观看的后生,见你驻足,都不忍打搅。他们不了解,这些黑白照片记录的过去,与你的生命有着怎样深刻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