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门口人声沸腾。放学的孩子蜂拥着从教室冲出来,骑车的学生在人群中艰难行进。邮差并没有挤在拥挤的人群中,而是将自行车停在几米开外的木棉树下。这已经成了他和儿子之间的一个默契:他尽量“躲”得远一点,不让儿子的同学知道,他有一个瘸脚的父亲。地上落满了木棉花,橙红的花朵被人碾过,踩碎了,水泥地面印着斑渍,看起来黏黏的。邮差挪开步子,生怕沾湿鞋底。
他竭力在放学的人流中辨认儿子。儿子剃板寸头,红领巾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出门前要自己系好,摆正,还要戴校章。儿子说,不戴校章不能进校门。现在,邮差站在小学门口,和其他家长一样,百无聊赖地等待。过了片刻,他看到儿子了,儿子双手掖紧书包背带,从花圃后面钻出来,接着,他穿过人群,朝校门口走来。儿子一直低头看路面,生怕踩到别人的脚,或者被别人的脚踩到。邮差从未仔细观察过这所小学的学生,怎么这么多人啊,他们就像泥鳅,一尾尾从敞开的瓮罐中溜出来。
邮差朝儿子走来的方向迈过去,儿子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邮差的目光和儿子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喊了一声,可是,一秒钟不到,儿子眼底的光便黯下去了。儿子像在寻找什么,移开了视线。邮差一阵沮丧,眼睁睁看儿子从身边走过。
接着,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妻子,平时都是邮差来接儿子,妻子几乎从不替手。妻子在镇上的编织袋厂上班,起早贪晚,忙死忙活,厂里规矩严,不到下班时间,不会放人。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邮差看到妻子穿着绿色制服(一件短袖T恤衫)。这家镇上最大的民营企业,管理越来越规范了,他们给所有的工人都分发了制服。邮差不喜欢妻子在那里上班(工时长,工资又不高)。想到这些,他厌恶起自己身上的制服来,因为它和妻子穿的制服是同样的颜色。
邮差走到妻子和儿子身边,叫他们,没回应。邮差伸手,手穿过妻子的头发。他看到妻子的眼睛红红的。她转过头,擦擦泪,再转回来,抱住儿子的头,对他轻声说着什么。
路过的人拿异样的眼神看这对母子,他们被这个母亲脸上的悲伤吸引住了。
片刻后,邮差妻子让儿子坐上自行车,离开了。
邮差跟在他们身后。他看到儿子的手紧紧抓住车后座的铁条,身体往前倾,贴在他母亲背上。邮差骑到和妻子平齐的位置,保持速度。他看到妻子一边骑车,一边淌泪,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任由它们滴落。
邮差想,她准是得知自己的“死讯”了,才得以提前下班接儿子。
妻子并没有朝家的方向骑去,而是骑往另一处地方。他看到妻子骑一段土路,拐个弯,进入一条巷子,在有水井的地方停下来。这条路邮差再熟悉不过了。邮差和她恋爱的时候,经常骑车载她进出这条巷子。他站在巷口,看到妻子变成了十年前的那个少女,妻子的容颜恍惚间年轻了,又恍惚间老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了?每日柴米油盐,有时甚至厌恶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邮差应该感激妻子的,毕竟谁会倾心一个瘸脚的?那时妻子肯和他一起,大概是觉得这人老实可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算腿脚不灵便,起码还是能托付终身的人。日子过久了,邮差发现,也许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相爱,也许只是因为习惯了对方,所以才没分开。对邮差来说,婚姻就是一道绳子,将双方手脚绑一起,你挪一步,她也挪一步,不然,只有互相拉扯和羁绊。
邮差想,我和她结婚才十年啊,为什么会老成这样?
妻子让儿子坐在车后座等,掀开老母亲家的门帘,走进去,又很快出来。老人家走出来牵孙子的手,一老一小两个背影,消失在门帘后。
邮差忽然觉得妻子很陌生,她在得知消息后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持重,令他一阵沮丧。
妻子望一望身后,好像那里有人在看她,接着,她骑上车。
这一次邮差知道,她是真的要回家了。
五
邮差几乎和妻子在同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尸体”。
尸体搁在席子上,停放在门口,覆着一张薄毯。街坊邻里围在邮差家门前,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帮忙运送尸体的两个石灰厂工正在接受警察盘问,一个速记员捧着本子,低头做笔录。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凝重的表情,围观的人除了好奇和惊叹,并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同情。大家看到邮差的妻子出现,自觉地避开一条道。这个受到过度惊吓的女人脸色苍白,她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但是在面对结局时,她还是控制不住。她努力稳住重心,不让自己昏迷跌倒。邻家的女人过来扶住她,她摆摆手。她一步步慢慢地走过去,胸口像被千斤重压顶住,她从未觉得,家门口这一段路如此漫长。
一个警察帮她拉开薄毯的一角。为了防止女人情绪失控,另一个警察紧跟着,一旦女人做出极端行为,他会在第一时间拉住她。
邮差的妻子半跪下来,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放在邮差脸上,他的脸好像在烧,散发骇人的温度,她一下子将手往回缩。邮差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迹象:双眼紧闭着,嘴唇绛紫,身上的制服落满石灰,远远看去,就如一具腐朽的木乃伊。她不相信躺在面前的人是她丈夫,是每日和她朝夕相对的男人。当她的目光落在邮差的左脚上,这才确定是他。邮差左脚的鞋子要比右脚小两码,她以前帮他买鞋时总要向店家解释一番,别人才肯卖给她一双“不匹配”的鞋。从她跪着的地方可以看到,丈夫那只脚似乎更扭曲了。她停顿了片刻,终于将手落下来,落在丈夫干冷的皮肤上。
邮差呆呆地站着,他第一眼看见自己,以为是别人,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和他以往对着镜子见到的完全不一样,邮差看到他身上有血迹,皮肤好几处擦伤了,头发耷拉着贴在额头。邮差不想见到这样的自己。他看到妻子的肩膀在抖,她在哭,捧住脸,发出嘤嘤的哭声,哭声如此凄恻,好像她的魂魄也被这死亡抽走了,一时间丧失了言语能力……
邮差从未见她如此歇斯底里,她瘦削的身体中掩藏的悲戚涌成一道水流。
邮差感到羞愧难当。以前不管怎么吵架怎么闹,妻子从来不会这样情绪崩溃,现在她被悲伤压得直不起身子,脆弱的一面显露出来。邮差从未见过她这样。是他害了妻子,害她要独自承受他死去而带来的悲伤。邮差的心如同被钝器重击了一下,他单脚跪下来,胸口起伏着,他的眼泪,也和妻子一起流了下来。
邮差跪在妻子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然而,他做出的动作却是虚的,看不见的,他甚至无法安慰妻子,他大声地说着什么,但是妻子没有听到,好像她身边的空气被抽走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声音无法传递,更无法被感知。
围观的人和警察,都被邮差妻子的哭泣镇住了,没有人敢上前,也没有人说话。
悲恸变成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没有人想到,就在这一刻,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跪在一起恸哭。
待邮差妻子情绪稍微稳定了,领队的警察才告诉她,她丈夫是被车撞的,从公路上翻落下去,司机肇事逃逸了。警察说他们正在找交警部门协查,出事那段国道有电子探头,他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抓到肇事司机。最后一句话,领队警察说得愤愤然。
邮差妻子根本没有在意他说话的语气,她愣愣地盯着警察看,警察的话就像那辆肇事货车一样从她身上压过,她的五脏六腑还有四肢,被沉重的车轮碾碎了。她无法接受丈夫就这样走了,他才三十出头啊,今早出门还抱怨她煮的白粥太稠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被撞的人是他?
邮差死去的这一天,他的亲人(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走了)和朋友都来了。邮差的死,将这些分散居住在镇上的人聚到一起。平日鲜少往来的人,听闻邮差出事也都赶来了。这些吊唁的人,遵照镇上习俗,将钱塞进红包,带给邮差的妻儿。
邮差看着前来吊唁的面孔中,有他的大哥二哥,还有两个姐姐,以及他们各自的子女。大哥二哥没有哭,邮差看到他们的眼睛红红的;他的两个姐姐,一进门就哭个不停,她们谁也想不到,最小的弟弟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邮差自幼就活在一种被保护的状态下,哥哥姐姐处处护他,大概是觉得上天对他太不公平,小小年纪就瘸了脚。为了弥补上天对他的不公平,哥哥姐姐们总是想方设法对他好一些。家里穷,邮差读中专所需的学费,还是兄弟姐妹们一点点凑齐的。邮差上前抹她们脸上的泪,手一伸,就从她们脸上穿过去了。
原来死人是无法替别人抹泪的。邮差总算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小镇没有殡仪馆,遗体告别仪式只能在家举行。
邮差看到妻子哭得不成人形,他站在她身旁,挨着她。儿子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还是和他生命系得如此之紧的一个人,他像只迷路的羔羊,脸上憋着一股惶惑又惧怕的神情,跟在母亲身边。邮差看到儿子穿了一件白衬衣,左手胳膊系着黑色的袖圈(母亲最终不得不向他坦白:“你阿爸死了。”)。邮差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几个也是这样披麻戴孝,但那时的气氛并没有如此凝重,守灵的夜里,他们喝粥,打扑克,聊着闲话,好像父亲并不是真的走了,他只是去到另一个世界稍作逗留。邮差想,现在我也要去那个地方逗留了,我会见着父亲吗?
邮差看着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家中,他们分别是邮差的亲戚、街坊邻居和邮局的同事。邮局领导带着几个同事,给邮差妻子送来慰问金。领导深深地鞠了一躬,对邮差的意外死亡,邮局上上下下感到无比悲痛,他递过去装在信封中厚厚一叠的慰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