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一瞬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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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布被秋宵梦觉 眼前万里江山(1)

是年春节前后,崎岛国军向金陵分三路发起进攻。四日之后,崎岛国军队突破佳定、泰伧一线的设防,向金陵外围阵地发起疯狂的攻击。

在陆地攻击的同时,金陵东郊的上空也展开激烈的空战。双方的飞机象黑压压的鸟群一样在天空交织盘旋,射击的枪声,历历可闻。

汽车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窄巷子,来到老江口。汽车停在下关渡口。

瞿东风走下汽车,把已经挣扎到精疲力竭的卿卿抱出汽车。

寒冷的江面上,一艘英国渡轮徐徐驶来。船身在江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

离别也在内心里划出长长的伤口。他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她就势抓住码头的栏杆,死死地抓牢。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卿卿,我跟说了多少遍,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必须走。”

“我没有任性。恰恰相反,我清醒地知道我必须留下来。”

“你难道不知道金陵有多危险?”

她反问:“为什么你不一起逃走?”

“我是总指挥,当然不能临阵脱逃。”

“可是我是妇女抗战联合会的主席,这是你亲自任命的。如果我第一个逃走,那些姐妹们怎么办!既然你很清楚主官逃走会影响军队士气。难道那些冒死留在金陵参加抵抗的女子们,她们不需要女界的领袖为之鼓舞勇气吗!”

瞿东风一时有些语塞。片刻的僵持里,江边的寒风象小刀一样割在人的脸上。他摘下手套,用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金陵女界的领袖并非只有你一个人,你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你是一个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你的丈夫很担心,不想你和孩子有任何危险,你难道不能体谅?”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她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感受了片刻他掌心里的温暖,然后,将他的手缓缓拿开。她转过头,望着浪涛滚滚的江流,凛冽的江风把她的长发吹得肆意地飞扬起来,“风,是你让我知道现实不是理想国。让我逐渐明白,我应该坦然接受现实里诸多的残酷,把属于自己的责任担当起来……你和我谁都明白,我们不是一对普通的小百姓,我们的责任不只是担负一个家庭。现实就是如此。你有跟敌人血战到底的决心。我也有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的目光从江面转向他,“风,请让我跟你站成一个高度,成就我们的骄傲。好吗?”

他抬起手,拨开遮到她面前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看了良久。

江风很大,大得耳朵里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汽笛的长鸣。

静静站在江边的两个人,终于转过身,朝码头外走去。两个紧靠在一起、并肩而行的身影被冬日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另外一辆汽车在江边码头缓缓停住。

南天明没有马上推开车门,而是掏出一只红色锦匣递给静雅。

静雅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枚戒指,四颗小钻石簇在一起,好像一片幸运草。

南天明道:“本来不该这么早送给你。大战在即,人命难测,所以现在就拿给你了。我怕如果我出了事……”

“不要说这样的话!”静雅脱口制止,声音急促,听上去有些尖利。

南天明点了点头。

静雅拿起戒指,仔细地打量,阳光透窗而入,钻石在阳光的照应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惑的光亮,几乎让人在一霎那间错觉世间有永恒的存在:“你告诉我西洋的男子送女子戒指,是求婚的表示。你送我这个戒指,是为了什么?”

“同样的表示。”

“你……”她转头看着他。他神色沉静,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也看向她,他的眼睛里就象装着大海水,有一种很宽阔、很深厚的力量,好像能把人一下子包容起来。这多天,只要她看到这双眼神,她的心就会定然很多,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也仿佛减缓了许多。

南天明道:“你不用现在答复我什么。如果这场战争结束,我还能活着见到你,到那时候,你再做决定吧。我现在向你表示此意,是希望你能了解,即便章砾不在了,象你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子,会有很多男子象我一样喜爱你。你的未来还会有很多幸福。”

静雅轻轻盖上锦匣,嘴角微微翘起,这些天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谢谢你,天明。可是这个礼物我不能收。”

南天明看向她。静雅也看向他。南天明第一次感到静雅看他的眼神跟以往有所不同,以往的静雅多是羞涩的、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这时候静雅的眼中却有一种让他陌生的光亮。

“天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你这么做是想让我振作起来。可是,你并不真正爱我,实在不必用这种同情的方式来拯救我。”

“静雅……”

静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上眼眶:“你不用再骗我。我是恋爱过的人,我知道一个男子真心喜欢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抹掉流下来的眼泪,笑了笑,“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静雅了。我跟姐姐学了很多东西,我参加了妇女联合会,也向别的姐妹学了很多,我已经知道该怎样靠自己活着,坚强的活着。”

南天明深深看了一眼静雅。这时的静雅在他眼里异常的可爱,那是一种值得他尊敬的可爱。时事造英雄,时事同样可以改变每一个人。他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间,静雅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这就象看到一只蝴蝶经过长久的自缚,终于破蛹而出。看到静雅的变化,他内心也生起一种崭新的希望。他忽然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哪一天他真的会爱上这只美丽的“蝴蝶”。

可惜,那些追寻一个女孩子的热情已经在往昔的迷梦里燃烧殆尽。国难当头,他毋宁把全部的生命和热情、燃烧成杀身成仁的勇气。他深刻地明白,所谓“生死之际要看得破,破则不惧。”--心中有一份对感情的眷恋,就会多出一份对死亡的恐惧。这个时刻,他不会让自己被任何情愫羁绊。

“姐姐?”静雅看到从码头走回来的卿卿和瞿东风。静雅推开车门,迎上去,“姐姐,你还没有上船。”

“我不走了。”

静雅大吃一惊:“不走了?”

远郊传来炮火的轰鸣,远处的天空上一架冒着黑烟的飞机向地面坠落下去。罗卿卿下意识握住瞿东风的手:“这个时候,我想我应该留下来。”

静雅立刻道:“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静雅,不要说孩子话。你跟我情况不一样。你在金陵没有牵挂,母亲她们还在平京等着你呢。”

静雅看了眼卿卿和瞿东风握在一起的手:“我知道姐姐有所牵挂。可是,在静雅的心里,姐姐也是我的牵挂啊。姐姐怀着身孕都敢留下来,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时候给国家做些贡献?我可以参加医护队,我知道我能做很多事。

看着真心恳求的静雅,宛然看到在瞿东风面前的自己,罗卿卿不得不点了头。她紧紧握住静雅的手:“好妹妹。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他的女儿感到骄傲。”

三日之后,崎岛国军队冲破金陵外围阵地,集中步、炮、空协同的威力向金陵各城门展开猛烈的进攻。

南天明走进瞿东风的临时指挥部:“瞿司令,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能否给我一支小部队,我想参加守卫战。”

瞿东风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片刻,道:“古语说:文死谏;武死战。作为外交官,南先生是难得的人才。但是作为军人,南先生从未带兵打过仗,恐怕不太合适。”

南天明事先也预料过瞿东风会有这种答复,瞿东风的这个理由可能是真实原因,也可能是对他还缺少足够的信任,他便不再强求:“既然瞿司令说文臣死谏,那么在下对沪城之役正有些想法,不知道瞿司令可有兴趣听一听?”

“请讲。”

“当初瞿司令驻守晋安城,仅以一个军的力量打败十倍于己的对手,令天下英雄无不折服,也令在下心生敬重。”

瞿东风看着金陵的地形沙盘,催促道:“南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尽请言明。”

南天明于是单刀直入道:“可是,我在沪城之役,却没有看到瞿司令当年那份血战成仁的决心!”

瞿东风一愕,抬起头,瞪视着南天明。

南天明继续道:“沪城一战,如果要取胜,就该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血战到底。如果想自保,就该提前撤退,保存住实力。可惜,实际的结果却是:既没有血战到底,也没能从容撤退。恕在下直言,我实在不敢相信如此拖泥带水的一场仗,居然出自瞿司令的指挥!”

瞿东风豁然站起身:“如果人人皆可当事后诸葛亮,我能比你分析得更漂亮!”

南天明不卑不亢、直视着瞿东风:“好,那就请容我这个事后诸葛再多说几句。以我看来,当年晋安之战,瞿司令心无牵挂,壮士一去不复还,满腔俱是誓死一搏之勇气。现在沪城之战,瞿司令心中已有牵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纵然亲赴前线,对生死已少了一份看破的胆气。”

“够了。我现在要的是行之有效的军事计划,不需要旁人酸文假醋、跟我谈论什么胆气。”瞿东风摆了摆手,示意南天明可以出去了。

南天明走后,瞿东风坐在沙盘旁边、沉默了很久。一抬眼,透过朱红色的雕窗、正看到夕阳低垂天际,红得像血,也象大片的石榴花。炮火在城墙周围炸响,城头的天空上几乎能看到缕缕硝烟。于是,他想到晋安城那场仗,他中弹倒下去,以为自己死了--大片的猩红色,卿卿带着石榴花朝他跑过来--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小丫头在他心里的分量。

他悠悠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南天明的确点到了他内心的软肋。当时在晋安城他敢以死相拼,正是因为他对卿卿的感情还没有十分浓厚,而他在政治上的地位也急需那场仗得以扶摇直上;现在他大权在握,对卿卿更是已经爱入骨子里。江山美人双得,是上苍对他的眷顾,但、也因此让他对死亡生出前所未有的畏惧。他简直不敢想象,艰苦经营得来的一切、就那样,双手一撒,顷刻成空。

经过一昼夜的激战,敌军几次炸破城墙、窜入城内,又被金陵守军奋力打回去、修好被轰毁的城墙缺口。战斗继续到翌日正午,雨花台的关口再也支持不住了……

“报告司令!”守卫士兵在门口禀告,“总统府警卫队派来一名士兵,要求见司令。”

瞿东风道:“什么事。”

“来人说是南天明派他来的。”

“让他进来。”

总统府警卫队士兵走进来,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司令,南次长已带领总统府警卫队全体官兵,赴雨花台增援。”

“什么!”瞿东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警卫队就那么三四百人,他去送死?”

士兵递上一封信:“南次长让我转交给您。”

瞿东风展开信件,上面只有一行字:

--功名之际要看得淡,淡则不求;生死之际要看得破,破则不惧。不求不惧,则无往而非乐。

信纸在瞿东风的手心里、被狠狠揉成一团:“他果然去送死。”

瞿东风心里明白,当初和崎岛国人谈判、南天明背负了卖国软弱的骂名。现在南天明这样做,是想以死求仁,向天下人表明抗战爱国的决心。“传我的命令。”他叫来通讯员,“从我的近卫队调拨五百人,增援雨花台,统一听从南天明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