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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说卷(12)

“林瓷今天也进了城的呢?”校长想多说几句话。

“啊。”仍然只从鼻子里简单应一下。

这就算他们俩人说过话了。然后林有才急匆匆向围堤西段走去,何莲芝则用竹扫帚打扫着学校门口水泥地上的垃圾。何莲芝从县城回豁湖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到学校,看见校门口脏就要打扫,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在何莲芝的心里,豁湖小学就是她的家。

“她把一生都扑在小学了。”林有才想。

“他来了这么多年老这样躲着我。”何莲芝想。

“我是半老的人了,小瓷也这么大了,唉。”他还在想。

“人啦,到死只有长叹一口气啊。”她也还在想。

何莲芝的丈夫陈敬道在1991年5月龙卷风灾难残废了以后,骨子里既是害怕又是期待地总觉得老婆何莲芝会与林有才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他不止一次想象着捉奸捉双的情景,可他始终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他的残废很关键,他连上床的能力也失去了。他知道当初在厚祥哥把她介绍给自己后林有才看上了她,随着自己能力的失去,现在他是变得越来越疯狂地无端地憎很着他们技巧的高明,他经常仇恨着他们居然天衣无缝、了无痕迹地没让他发现什么。陈敬道不认为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只认定要么是自己太蠢,要么就是他们太聪明了。陈敬道在这样一种心理的驱动下,只要有机会就和林有才过不去。他的确感觉到了什么,因此对姓林的经常很不客气。

这次轮班巡堤,陈敬道与林有才在一个堤段。北河汹涌的洪水越过岸边的树梢凶狠地向堤身砸来,豁湖围堤不停地发出声声喘息。

陈敬道看见林有才走过来了,鼻子里哼一声,跛着腿走近林有才,问:“林有才,你这人脑子好,你说,今年豁湖保得住吗?”林有才并不看他,反问道:“你说呢?”陈敬道说:“我看保不住。”林有才一笑,但不说话。陈敬道说:“我看你笑得好勉强,豁湖今年淹了,你就彻底完蛋了哈?”林有才点点头,说:“那是。”陈敬道觉得打击林有才的机会来了,索性放声大笑了一通后盯着林有才的眼睛问:“那你就只好卷起铺盖回洪湖了哦?”林有才阴冷着面孔反问:“为什么呢?”陈敬道说:“我这个人相信命,你的命不在我们豁湖,你的命在你们洪湖。”林有才哼了一下,不说话。陈敬道说:“有才,我不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在我跟前笑,好像瞧不起我。你一直都有点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呢?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林有才扬了扬手中的长木棍,走进哨棚取了一盏马灯,打算开始巡堤,回头扔下一句:“那你就想办法让我瞧得起你!”

陈敬道恨恨地站在夕阳下的哨棚前,恨恨地冲着林有才的背影说:“林有才,你就是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狗日的,话又说回来,我凭什么要在乎你呢?你瞧不起我又怎样?你个狗日的外乡人!”

已经走出十多米远的林有才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陈敬道以为林有才会像往常一样听任他骂不理睬他的,此刻林有才定在那里低着头,顿觉心里有点发虚。再骂他肯定是不行的,又不好就这样认输,陈敬道声音失去刚才那股硬劲了,问:“你想怎样?林有才你说你想怎样呢?”林有才咬了咬牙骨,快得像风一样走近陈敬道,说:“陈敬道,是的,我是外乡人,不是我们这些外乡人来,我敢说你们豁湖像你这样的东西到死都弄不清怎样养鱼。我今天索性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你不是老说我瞧不起你吗?你是怎样对莲芝的?她好歹是个小学校长,是豁湖人当中的文化人,你老是打她骂她,她能把你当人看吗?你有什么让我瞧得起你的?人各有命,当初我放弃当老师来豁湖承包养鱼,不是来讨你羞辱的,不是来和你争夺莲芝的。我一再忍让,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你,不是我怕你,懂吧?小瓷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也老了,我一半身子都进土了,只求过安稳日子。今天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再不要惹我,听到没?你再惹我,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陈!”说完林有才返身往前走,不再看他。

陈敬道盯着林有才远去的背影叫道:“你吓哪个呢?你吓得倒我?你这个批着人皮的狼,你把老子当苕,狗日的,老子迟早拿鱼叉杀了你姓林的,狗日的外乡人!”

那些日子豁湖的漫天碧荷红莲在一年当中最为鲜艳。

陈作人住在幸福闸旁边宋河镇的高中同学名叫宋朋。8月5日上午,宋朋打电话叫陈作人到宋河镇上玩麻将。豁湖一带的麻将也叫推倒和,不管什么牌只要有一对就是将,其余的每三张一句,凑齐了就能推倒和牌。这种既懒散又快捷的玩法像豁湖那一带大多数人的人生状态。宋朋和陈作人玩了几圈麻将,狼狈为奸赢了一点钱,到镇上一家餐馆喝酒吃饭。宋朋问:“你跟我打过赌,说要把那个18岁的女老师弄上手的,弄上手没有?”陈作人说:“还没。”宋朋说:“我看你是太没本事了吧,那小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嫩吗?随便捉个机会把她弄了就完了,这么一点小事你怎么这样为难啊?”陈作人说:“你要说强奸,那倒简单,关键是我喜欢她,文雅地说就是爱。你存心要爱一个人的话,就不想动粗对不对?”宋朋哈哈大笑:“对个鸡巴!不要脸你还爱呢,真是不要脸。你不搞她,迟早还是有人搞她。你实在搞不上手,让我去试试?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假装斯文呢。”陈作人说:“你敢碰她一下,看我不杀了你全家,我不让你宋家血流成河我就不姓陈。”宋朋说:“你狗日的还像个男子汉嘛,怎么就引不起那棵嫩草的兴趣呢?”陈作人说:“一需要时间,二需要我继续努力。”俩人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唱了一通歌,感叹一番如今乡下无靓女都进城做皮肉生意去了,这才玩兴未尽地散步到了幸福大堤。

陈作人望着幸福河里茫茫洪水问宋朋:“狗日的洪水还不退啊,我看这闸只怕承受不起了,你说呢?”宋朋说:“你把脑壳扭到这边看,闸两边是七米宽的老堤抵着的,就算翻了闸,堤是肯定跨不了的,一堵就堵住了。”

陈作人说:“你肯定个鸡巴,你看看!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啦!那是什么?!”

陈作人伸出手,指向堤内引渠的河面。宋朋立即明白那是管涌,他大惊失色:“我日你的,大事不好了!狗日防汛的人呢?闸那边像是癞子,癞子!癞子!!过来!快过来来看啦!”

被唤作癞子的中年男人正在幸福闸的石坎上坐着打磕睡,听到叫唤,连忙起身跑了下来,问:“出什么事了?”宋朋大声说:“你狗日的是来防汛还是来打磕睡的?你看那是什么?管涌了呢!”

让这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发现幸福闸内引渠的管涌,是事后宋河人以及豁湖人的证实。由于幸福河自入汛以来一直在27米的水位高居不下,加上自1954年以来幸福河没有被任何一年的洪水伤害过,老闸多年失修与人们粗心大意,就足以在老闸引渠发生管涌了。管涌被发现以后,宋河镇领导立即向县防指汇报。仅凭宋河镇的有限力量,猛兽般的洪水疯狂地冲破了幸福闸的闸门,沿着引渠,直扑北河。这也就是说,凶猛的洪水没有能够被阻挡,洪水以幸福闸为口,扑向幸福大堤内的万千民众与万千良田。宋河镇的确没有办法控制在巨大水压下幸福闸的闸门变形弯曲和近10米高浪头的洪峰扑入,翻闸事件不幸成为现实。紧急电话一层一层往上打,打到了北京,打到了国家防总。

陈作人在此之际飞奔豁湖。当他把这不幸消息告诉给父亲时,老支书当即昏倒在地。陈作人用冰镇汽水喷向父亲,方才把父亲惊醒。

国务院命令省防总必须尽快想尽一切办法控制洪水,省防总上传下达地也命令县防指必须尽快想尽一切办法控制险情,县防指由于有市防指领导坐镇指挥,很有信心地以为水情是必定可以控制的。但是,整整三天,现场几千人,全都束手无策。

后来有人说,林瓷的父亲林有才曾经主动找到陈厚祥支书,说:“陈支书,你去给他们说说,用粗钢筋扎铁笼,越大越好,装满石头堵在闸门外,有20个大铁笼就足够了。”陈支书认为林有才的话很正确,当时就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宋河,把林有才说过的办法在幸福闸现场向有关领导汇报。防指有位领导恼火地挥挥手看也不看陈厚祥一眼说:“你们又不是学水利专业的,懂个屁呀!”老支书说:“我们跟水打了一生的交道,只要能堵住水,你管我们学什么呢?”领导继续挥动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你敢在这里跟我顶嘴呀你!你少在这里干扰我们工作,你算老几?”按照当时有些领导的想法,如此重大的险情只能是直接向上级汇报,绝不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尤其是不愿意现场决定。他们想得比较远,既在想向驻扎在县城的部队求助,内心深处还在偷偷地想惊动国家领导以及全国人民。

于是先后有几百辆汽车被抛下去但一眨眼就被凶猛的洪水化成铁渣了,上千辆卡车拖来的石头只能像薄纸一样一落到水里瞬间就不见了。省防指命令他们立即到三峡大坝去请高级工程师,说区区一个小闸怎么这样难堵?于是就去三峡请高工。三峡来的高级工程师查看了现场,扬扬手说:“用粗钢筋扎铁笼吧,越大越好,装满石头堵在闸门外,有20个大铁笼就足够了。”

北河两岸的百姓在8月6日清晨得知幸福闸翻闸的消息后,整个民垸万千民众顿时慌乱一片。当日就有数辆宣传车呜呜跑动着用高音喇叭喊叫:“请大家赶快转移!请大家赶快转移!”宣传车这样喊叫没有错,因为当时的口号就是老百姓的生命安全第一。但许多人尤其上了年纪的人坚决不肯离开,这其中陈厚祥就算一个。他对豁湖的渔民说:“妇女孩子必须赶紧往别处躲,有亲戚在县城在省城的赶快去。青壮年最好不离开,我们豁湖围堤要有人守,北河是顶不了几天的。就看幸福闸能不能堵上了,堵得住,我们豁湖就有惊无险了。”

这只是陈厚祥的如意算盘。整个北河两岸的百姓都没有想到,按三峡高工说的,封堵幸福闸绝对没问题,但为了向党中央国务院以及全省全国人民汇报幸福闸堵闸成功,有位领导提出延长一天时间封闸堵口,并特地请来上级有关领导,请来一大批报纸电台电视台记者,他们要搞现场直播堵闸庆功会。领导要在电视的头条新闻上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挥出他的大手命令:“现在封闸!”

苍天啊!延迟这整整一天堵闸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仍有近10米高浪头的洪水流量从幸福河疯狂而又凶猛地扑向北河两岸的万千良田和万千湖面。所有大大小小的人工河本来就在灾难性的1998年夏天严重超载,翻闸以后幸福闸连续三天超大流量的洪水如此野蛮扑入,加上本来可以提前堵口但为了开那个庆功会又多一天的继续洪流,豁湖一带的主要河道北河,能不很快就像天河一样悬浮在豁湖一切生灵的头顶吗?

幸福闸的确是在掌声里鲜花里以及电视现场直播画面中封堵住的,但堤内所有人工河的超大水位怎么减落?北河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怎么办?仅靠县城东区那几口排水泵站?就算那几口早已年迈的泵站有日天的本事一夜之间把洪水排出,汉水承受得住么?武汉又怎能确保?龙王庙不是已经泡在洪水中了吗?傻瓜都会想到,当时唯一的办法是泄洪,或者换一种说法叫调蓄。县城是要确保的!那个火力电厂更要确保!更为糟糕的是,县城东郊的护堤在这些年几乎没有加高加固过,某些当官的很清楚那才是朱总理没有发现的豆腐渣工程、王八蛋工程!必须立即分洪,否则县城东郊护堤绝对会垮。东郊护堤一旦垮掉,整个县城就会尽遭淹没。

林瓷在1998年8月10日上午和豁湖绝大多数渔民一样还没有真正感觉到灾难的到来。那个早上,小学教师陈雁红叫林瓷到学校听录音机,那阵子城市流行过的《铁塔尼克》音乐蔓延到了乡下。林瓷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和陈雁红一起听了两遍,忍不住说:“有点像哀乐,听得人心里绝望。”陈雁红说:“我在县城看过电影,跟你说的一样,是很让人伤心绝望的。好好一条大船,好好一对情人,说沉就沉了,说死就死了,死得真是凄惨啦,都是活活冻死的呢。”两个年轻的女教师做梦都不会想到,在她们倾听那充满死亡气息叫人伤心绝望的音乐时,由十几辆卡车载着的武装警察正在向豁湖开来。林瓷她们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豁湖的荷花在晨光中依旧鲜艳地绽开着。

只是她们并不清楚而已,在武警到来之前,县防指打过电话给豁湖村党支部书记陈厚祥,叫他们村支部立即组织劳力在豁湖围堤中间段的六七八九号泵站笼好特大鱼网。县防指在电话里说:“考虑到北河水位超载造成对县城的压力,我们必须将目前北河的洪水进行分流,水利工程专家测算,调蓄给豁湖的洪水流量,在时间上不低于12个小时,不超过24个小时。”陈厚祥一听慌了神,大喊大叫道:“请问我们渔民的损失怎么办?”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电话里的声音比他更响:“有上级领导在你们怕什么?这是命令!”

连同豁湖人悲哀的哭声一起,豁湖波澜壮阔的各种声音交响着,在这一天响彻人寰。

事后有人小声说:“对岸是稻田,比起养殖来,他们的单位经济效益显然不能跟我们比,为什么不向对岸分洪调蓄呢?”也有人小声说:“听说对岸有农民把水利局一个副局长打伤了,县里感到太棘手了才对豁湖下手的。”还有人小声说:“人家是赶紧给上面送了礼的,我们豁湖就没有。”启闸给豁湖分洪的时候,电视上频繁出现的是北河北岸人民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的镜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画面:豁湖的茫茫碧色,一夜之间变成了白水苍茫、汪洋一片。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搞破坏了。不知道是谁在启闸放水的当天深夜用镰刀割破了笼在六号七号泵站口的大鱼网,林姓的养殖区顿时有成千上万的鱼儿逆流而跑。闻讯后的林姓人毫不犹豫连夜也把八号九号泵站的大鱼网割破了,让陈姓人的损失一夜之间同样也无比惨重。要不是发现及时,一场血战是避免不了的。但事端已经挑起,豁湖两姓的械斗是迟早的事情。总之,豁湖在1998年8月中下旬异常尖锐的矛盾实在一言难尽。随着豁湖小学新学期的来临,冲突眼看就要发生了,自然的和人为的灾难纠结在一起,豁湖避免不了一场血战。

也许是多年来与洪水搏斗的经验提醒了豁湖人,大人和财物可以淹光,小孩必须确保。所以豁湖小学整体台基甚至比豁湖围堤还要高,所以任何人在任何角落只要看到豁湖上空迎风飘扬的国旗就能知道豁湖小学的位置,同时也可以想象豁湖小学在豁湖人心中的位置!的确,何莲芝校长从建校到现在,给豁湖付出的心血是巨大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