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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说卷(19)

福保二十二岁的一九四二年,日本人的侵华战争已是第六年了。然而,那些叫人不想说起的丑事仍然时有发生。一九四二年四月五日,国民党128师潘典华旅和古鼎新旅进驻田二河,企图夺取中共领导的刁汊湖抗日根据地,一时间百姓糊涂,不明内外真相。

五月,日军东回刁汊湖,这是一次疯狂到顶的大扫荡,东南西三岸的湖中坡地或火光四起,上千栋房屋全被烧毁,百姓被杀无法统计。七月,汪伪军第二十九师和第十一师联手向汉沔、天汉、汉孝陂抗日根据地进攻,企图荡平一切抗日有生力量。根据地的中共党政军机关被迫转移到刁汊湖地区,伪军接着集中强大歼灭势力向刁汊湖进犯,日伪联手,抗日军民处在生死攸关的极度困难境地。建立乡游击队与保基干队的措施是当时唯一的暂保办法。八月,甘宏生对福保与玉香说:刁北成立基保干队,你们分任两个基干队的队长。九月,天汉独立团建立,陈练团长上任不久即在田二河战斗中阵亡,独立团被日军重创,伤亡惨重。十月,中共襄河地委决定撤消汉川县委成立天汉中心县委,吴运鹏任书记并兼任天汉军事指挥部指挥丈与政委。吴运鹏说:能否打败日本法西斯,看民族的抗日救国热情了,现在最首要的任务是团结并鼓动人民群众。

日军巡逻飞机终日在刁汊湖上空轰轰作响,生死未卜的湖区百姓饱尝日军铁蹄之苦,又亲眼看见共产党军队受到各种摧残,至少对福保和玉香来说是于心不忍的。在那灾难连日的几个月里,甘参谋几乎不隔三天就来一次刁北。福保也就经常派船给在南部作战的游击队送衣送粮,玉香也把族中库存的部分枪支与弹药派人送给独立团,用甘参谋的话来说:刘马二位基干队长极有贡献,我愿意当你们进入党组织的介绍人。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上旬,日伪军为了尽快荡平刁汊湖,集结三千多优势兵力,分六路向天汉抗日根据地进攻,实行“铁壁合围”、“三光政策”,攻势强猛而残忍,一时至少有二十个村湾夷为平地化为废墟。这是一次最为全面最彻底的粉碎性摧毁性扫荡,三房与刘家台等村湾无一幸免。死难与逃生的百姓混乱不堪、当时的气氛给人一种家破人亡的绝望感觉。而且游击队频频受创,甘参谋也在一次战斗中被日军乱枪射死,中共抗日武装那年冬天几乎被日伪军全部歼灭,刁汊湖尸首漂浮,乌云翻滚。

甘参谋临死之前已经没有了右臂,他的右臂已经被日本人的炸弹炸飞了。甘参谋惨白着脸,上句不接下句地说:福保,玉香,你们,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你们,要战斗到,战斗到最后,日本,日本长不了,我们一定要打败日本人!甘参谋最后一句话完整而有力,然后悲壮地闭上了双眼。

福保和玉香双双地怔望着浩荡的湖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那段苦难的日子里幸存下来的人有家不能归,逃难者一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心情躲缩在芦苇荡里,无数个野芦棚里不时传来病死或饿死的哀号。好在他们藏在暗处,日伪军每来扫荡,他们凭着湖水泡大的熟悉,能很快地逃脱掉,渐渐的,两大家族幸存下来的,也就是中年或青年男女,为了不给孩子们添累,有些老人用泥巴捂死自己。三房台六爷等人也是在逃难中跳湖自杀的。

一九四二年冬天大雪如被。日本人在三房台建碉堡与哨卡几处,以此为中心据点,随时歼灭撤离的地方抵抗力量。天地一片雪白的芦苇当中,人烟稀少,饥饿与寒冷、战争与恐慌已经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敢,在福保的记忆中,他有好几次都想到过死,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人活着不如天上飞过的小鸟。那阵子基干队也不存在了,因为人伤人亡,散失极大,加之上级又没人来联络,所以人活着形同伤重的野兔,大家都有一种等死的无奈心情。

那天北风很急,不时听到芦苇杆断裂的声音,大雪搅动着旋落下来,天地一片苍茫。玉香来到福保的芦子棚时,福保缩坐在一角两眼无神。玉香坐进来,问:怎么不偎在被子里?福保说:偎着干什么?还不如冻死算了。玉香说:你偎进去吧,看你双手都肿了。福保长叹一口气,上床把被子搭在了身上。福保说:我们怎么办呢?这样冻下去,一个个都会成孤魂野鬼。玉香说:我是来和你商量呢。福保口里有着怨气:甘参谋死了,就没人来联络了?玉香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来,我们躲得这样偏远,就是来了人也不好找,何况大冬天雪呀风的这么凶猛。福保说:我这边总共不到三十人了。玉香说:刘家台基干队也只有二十四人了。福保说:这就是说,日本人并不知道这荒远的芦苇荡里,还有两支基干队。玉香说:不如我们合了成为一支,一共五十多人,力量要强一些,你当队长。福保说:好当然是好,就怕两家人不愿合拢。玉香说:这要看你我的态度了,前几次大仗不就合得挺好吗?老辈人差不多都不在了,我们何苦把他们的冤仇强压在我们的头上?你说呢?

福保看着玉香,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说:玉香,冷不冷?玉香凄然一笑:怎么不冷,脚手快掉了。福保说:你要不介意,就请你到床上来,两人焐被子暖和一些。玉香说:我凭什么要给你焐被子。一句话把福保脸说红了,玉香自己也忙低下头去。两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心跳,福保说:天气这么冷,日本人未必肯出来,不如今晚动身,我们主动去找组织联系。玉香说:怎么个去法?福保说:当然不是都去,我们两个人去就行了,基干队原地等我们。玉香说:行啊,我同意,我们不能等死。

玉香看着福保,心里也有一股冲动,千般柔情,此刻不是倾诉之时,化为一句:玉镯还在身上吗?福保说:怎么不在,怀里呢。就从怀中掏出玉镯亮给玉香看。玉香很想即刻走过去躺在福保的怀里,福保也用目光向玉香期待,两人就这么看着。玉香一转身,道:我去向队员们讲我俩的会议决定。福保好生失望,喊道:玉香?!玉香回过身来:嗯?福保说:你这就走?玉香说:啊。后来福保说:我当时怎么不下床一把抱她上床,她的眼睛分明是叫我抱她。

是夜,北风小了许多,大雪无声地下着。福保和玉香乔装成渔夫渔妇,直奔刁西。在一家豆腐店的内堂,党组织同意刘马基干队合成一支的建议,并布置任务:明春广泛开展大生产运动,因为现在的突出困难是军民生存亟待解决。既然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我们至少还要有二至三年的抗战准备,充足的后方保障迫在眉睫。

党组织决定让马福保和刘玉香举手宣誓为中共党员。党组织说:为了你们便于工作,党员身份可不必公开,但从此你们要牢记,你们的一切行为都要对人民负责对党负责!

福保和玉香对眼一望,一九四二年冬天的大雪在他们心中融化了。

8

日本人冬天对刁汊湖的大扫荡收获极大,大佐受到天皇的嘉奖,心中大悦。一九四三年一月,大佐决定无须后顾,率军西进,向中共洪湖抗日根据地进发,仅在刁汊湖留有少量兵力,并责成中野与张世真共守,自己兴致勃勃地走了。张世真时任日伪指挥官兼中野翻译,日军战绩看好,张汉奸花天酒地心神逍遥。

刁北一带的日军奉命南撤,刁南小镇的敌堡上拂动着所谓大日本帝国的太阳旗,日本人坚信自己对侵略地的地位巩固,所以心情放松。以当时刁汊湖一带被重创的惨重情形来看,不说家园恢复无望,一切抵抗力量基本消失,日本人原可高枕无忧数月。汪伪军队改为日本人在中国侵略的最忠实走狗,日军离开刁汊湖后,有张世真这类狗坚守,不时出击“治安”一下,以为可将百姓斗志消灭。但在刁北一带,福保和玉香带领的一支基干队,悄悄地成为一支极具后发制人力量的中共游击队,这是中野和张世真没想到的。张世真认为: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刘玉香一定早在日军的乱枪中死掉了。张世真玩够了日本军妓奸污了若干良家妇女,对刘玉香,早就记忆不清了。

一九四三年春,在破败不堪的家园,福保和玉香以基干队为核心,积极响应中共鄂豫边区区委“关于开展大生产运动”的号召,兴修水利,开垦荒地,种粮打鱼,充分储粮。福保和玉香耗尽家产,为以后的战事备足粮、衣、鞋、枪、弹、炮、船。后来福保说:刘马两家的人几乎合二为一,大家不记前仇,亲如一家。

三月,中野与张世真日伪军百余人闻悉天汉中心县委、县政府、县指挥部在杨叶坡驻扎,且有兵工厂、被服厂,日伪军当即纠结兵力进行快速歼灭。县长刘宝田重伤,兵工厂与被服厂遭到破坏。

消息传到刁北,玉香和福保知道伪军指挥是张世真,心中同时大恨。半年的修整使这支从前习惯了匪盗游寇生涯如今正式立志抗日的基干队已有相当的作战能力,福保说:不如我们请示一下组织,前往杨叶坡收回失地,兵工厂被日伪占有,对我们刁汊湖极为不利。玉香说:我要亲手毙掉大汉奸张世真。

五月,刁北基干队一行六十只船,约百余队员与非队员,全副武装,在汉沔挺进支队彭怀堂的手令准允下,于十八日深夜靠近杨叶坡。福保和玉香集中以往作战最有力的战略,直接捣向敌军总部。兵分四路,一路诱敌入芦苇荡,一路在镇周围分散歼敌,一路攻占兵工厂与被服厂,一路直捣日伪总部。福保和玉香冲进总部时,张世真正与军妓嬉玩,军妓一丝不挂,张世真推开军妓正要取枪,玉香走近,一枪打进张世真印堂,张世真轰然之中也未想起这开枪者是谁。福保和玉香活捉了中野,并按组织上的规定派人押送给挺进队。杨叶坡一战,我方几无伤亡,但给日伪军百人以粉碎性的打击。在返回刁汊湖的途中,基干队员们说:还没过上瘾呢!

在身背长枪插秧割谷下湖捕鱼的那几个月里,大生产运动给人一种胜利在望的感觉。福保有时候下湖,偶尔碰上玉香,福保已是二十二的汉子了,就有些大方地说:玉香,年底我上门提亲?那时候的玉香说:日本鬼子还没打败,结了婚怎么安家?一旁的族兄弟族妯娌总有些爱开玩笑者:就只等喝你们的喜酒了,刘马二大家族只怕从你们开始亲热上了。有些经历过刘马战斗的人叹气道:以前也不知为什么一打就是好几月好几年。劝者道:唉!还不是为争这湖面。福保二十二岁的一九四三年,玉香也是二十二的人了,按当时习俗,是有人骂她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好在人们都知道她和他是不久的一对,虽未正式提亲喝酒,渐渐有了大局意识的渔民们都懂:他俩是组织上的人,打跑了日本人,他们是要当大干部的。提到当大干部,家族的人都愿意听福保和玉香的话,因为他们都是刁北基干队的队长,,虽有正副之别,但工作都是为了抗日,也是为百姓日子的安宁。

一九四三年七月,中共襄河工委成立没,下设乡党组织若干。七月底,福保和玉香奉命前往刁西开会。在灾难到来之前,福保后来回忆说他没有一点感觉。但他补充道:玉香觉得不对劲,她一路上都这么提醒我。

福保指挥最后四船夏粮送往游击队后,正在堤边训练十几个小伙子练习瞄准,玉香划着渔船过来了:福保,走吧?福保说:好,走吧。

福保上船以后,湖里已有夕阳的余辉抹过来,湖水金光直闪。玉香坐在船篷里,对荡桨的福保说:刚才我撑船过来,竹篙失手好几次,不知是怎么回事,从未这样的。福保说:会有什么事吗?照说不会,日本人没精力再剿刁汊湖了,我们的力量也在一天一天强大呢。玉香说:我担心今天会出事。福保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玉香只好借话宽慰自己:不会就好吧,我只想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才好。

这是一条有四间船舱的渔船,中间大舱有芦苇遮顶的篷子,玉香坐在舱内坐在二十二岁福保的眼里,二十二岁的玉香在夕阳最后离去的那一瞬间双颊绯红,这虽然是去开会她临时梳妆过,但在福保的记忆中那和傍晚他心灵中的玉香活像一个新嫁娘。生活何以将他们两个年轻的生命常常安排在同一条船上他们并不愿去弄清,但生活并没能让他们长久共存下去这就令福保记忆一辈子思索了一辈子,尽管这记忆与思索只能在沉默之中独处之时。玉香侧身坐着,以便左看是前方宽阔无边的湖水右看是荡桨的福保,玉香侧坐时夕阳光照射在福保看不见的她的另半张脸上,福保看见夕阳勾出的玉香那张宛如古书上的美人似的脸部轮廓,睫毛很长大眼睛,那挺直的鼻梁,那饱满双唇的小嘴,还有她那丰满的如小山的胸脯,一切尽在福保的面前,顺风而来的是芳香仿佛从古籍里飘来,福保如临书斋,幻想自己终又回到书房,沉浸在尽读诗书与世无争的恒久愉悦中,全然忘了此刻身为队长正施何事。玉香知道自己如一本书被福保读诵着,她用眼睛的余光感受着荡桨的福保,这是一个永远有书生目光却终于为戎的漂亮小伙子,抗日战争毕竟让刘马二大家族搁下了世仇,玉香也才有了机会和他相处着,时刻生死与共。玉香天天希望福保娶她,级希望与他同枕共眠,但毕竟自己是有组织的人,至少应该把打跑日本人当做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并因此和自己心中最想的人缔结良缘。玉香对福保的好感与日俱增,这段日子她和福保都强烈地感觉到作为组织上的人他们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而福保天生具备精力与热情还有处事能力,这让玉香预感到战后他们的夫妻生活可能极为幸福。读书出身又有战功,精力充沛又能处事,他们的结合可能要比常人的结合更有内容一些,更何况,积年的世仇会由于他们的结合告下段落,后人会夸奖这段历史,后人也会记住他们的名字。死去的父亲以及族叔们,应该首肯他们的今天,玉香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被福保拥怀入衾,心中就慌得发跳了,玉香满脸绯红。

天很快就黑了,福保荡起双桨,舱里的玉香已是黑色轮廓。湖里月亮出得早,满湖的月色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玉香走出船舱坐上船头,福保立即感到玉香冰清玉洁形如古画。玉香不安的神态终于给福保以不详的感应,他停下桨,来到船头。玉香说:怎么不荡桨了,累了?福保说:刁西可能出事了。玉香点点头道: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又不敢说。福保说:现在我也担心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