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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说卷(2)

醒来的时候看见床头电子钟显示九点整,童济自言自语:“见鬼,怎么睡到这个时候。”急忙下床,经过书房看见梁枝正在阅读电脑上的东西。梁枝回头说:“不好意思,未经允许我看了你新写的电视剧。”童济说:“啊,没事,你正好给我提提意见,你是第一个读者。”梁枝说:“姐夫,这附近有喝早茶的地方吗?”童济想了想,说:“有啊,下楼过街有一家咖啡屋。关了电脑,你收拾一下,我上午带你去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梁枝问:“去医院干嘛?”童济说:“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梁枝高兴起来:“真的?太好了,我先谢谢你了姐夫!”

这是一个阴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因为周一人们都在上班,街面商铺的生意比起周末显得清淡多了,铺面营业人员的脸色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懒散。过街有家名叫蓝色恋人的咖啡屋在周一早上的生意比平常清冷,楼上那些装修典雅的格子间没有一个喝早茶的人。选了一个临街窗下的茶桌落座,俩人在安静典雅的气氛里内心可能同时升腾起某种浪漫的感觉,加上蓝色恋人咖啡屋舒缓的长笛音乐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弥漫飘逸,他们相望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有些异样了。尤其是,梁枝的忧伤和长久失去身体欢乐的渴望似乎刻意制造了她那种极为隐秘却又特别能够撩拨人的眼神,像雨后云开月朗时突然升起的月亮,像人在绝望时感受到狭谷突如其来的山风,更像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号角声,这样的眼神是有经久而强大的震撼力的,全方位立体地给这种眼神的注视者注入了清晰的冲动和难以转移的激情。童济提醒自己:我这是在想些什么呀,我可不要胡思乱想呀!

“其实,这次来,除了给你添麻烦找工作,我还想通过你和梁竹和好,毕竟我们是亲姐妹,这些年不来往,我知道我们内心里都很难受。梁竹她,一直都在恨我是吗?”“这个……怎么说呢……平常我和你姐姐是不谈这个话题的。昨天你来了,我和她有过几句简单的交流,实话说吧,我也没有故意轻视女人的意思,梁竹她心胸很窄,不过她有她怨恨的理由。看来她是要坚持她的积怨了,要想在短时间里化解,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我知道。”“梁枝,我想让你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希望和你们所有人和解的,坦率地说,以我目前在事业上的成绩,不一定要得到豁城方面的夸耀,但我在内心里非常希望真正得到岳父岳母的认同。唉,这些年……怎么说呢……我总是跟你姐姐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年纪虽然不一定要多几个朋友,但应该尽量少一些仇恨和怨怒。我一直跟她说,我们要学会体谅,真的没有比包容更重要的了。可你知道,梁竹她就是这么一种性格,而且好像比从前更固执了,有时候我都觉得厌烦了。不过话说回来吧,梁竹为了我为了小叶,还有就是为我乡下的那么多穷亲戚,她付出了很多,得到太少。我感激她,实话说在我眼里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值得我尊敬。”

梁枝微笑着说:“看你把梁竹说成什么了。和她相比,我可是太惨了。我再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经常一个人呆着,喜欢听一些感伤的音乐,看伤感的电影。在工作当中必要的人际交往我都不如从前那样热情了,我自卑,心情抑郁。梁竹多幸运啊,真的,她选择你是她的幸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的。反正啊从小她就不招我父母喜欢。我曾经猜想她是在嫉妒我长得比她漂亮,就算是小人之见吧,妹妹比姐姐长得漂亮,做姐姐的总会心里怪怪的不舒服。在我们家,我一直就很受父母的宠爱,从来都是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自己也有一种很奇怪的心里,我漂亮,我应该得到父母全部的爱,感觉父母确实是把一切宠爱给了我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真说不清楚,真的。”

听到这里,童济摇了摇头。梁枝问:“怎么,我说的不对?”童济说:“不全对。六十年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那时侯你的父亲被当作牛鬼蛇神关在牛棚,你的母亲在那段凄苦的日子里差点改嫁,这些你都可能听说过。你的姐姐梁竹一出生就被送到远离豁城的豁湖西岸嘴渔村请人抚养,她是在渔村长大的,你没发现到现在她不会说豁城方言?文革后你父母把她接回豁城上学,她当然对你们感觉特别陌生。那种被遗弃的感觉是埋藏在身心最深处的痛苦,那种痛苦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她感念农村是有理由的,这似乎也可以成为她为什么坚决选择嫁给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的原因。要命的是,文革以后梁竹回到豁城上学,你作为妹妹却对她是怀着排斥,你没有错,或者说错不在你身上,因为你那时太小,你也不能理解怎么凭白无故地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个满嘴乡下土话的农村孩子,你也会自然地和她保持距离,就像她在全部身心上保持她的那种陌生一样,何况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城市保持距离自以为是一种自我保护,是一种本能。你姐姐现在虽然很少提起过去了,但这些年她只要想起来,就要我带她回豁湖的西岸嘴渔村看看,这种情结是你和父母都很难理解的。就像有一次岳母对我说的,梁竹被人收养,那是我们付了钱的。听上去符合逻辑,甚至可以把责任推给那个特殊的时代,但一个孩子,同样是亲生骨肉,为什么她就得不到父母的抚爱和疼爱?尤其后来,你们那样反对她和我结婚,等于是最后剪断了她对家庭的希望之路,这使她从前还只是隐约的憎恨变得清晰起来,并且难忘。我只能说我理解她,当然我也能理解父母,还有你。”

梁枝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父母都算是知识分子出身,是有教养的,可他们在很多细节上的表现给人感觉就是瞧不起乡下人,而且他们希望女儿都嫁有权有势的,这样可以为他们也为我们梁家的亲友带来好处?黄元可确实为我们梁家的人帮了不少忙,他就像一棵大树,在他的影子下面,梁家人在豁城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梁竹不听父母的安排执意和你结婚,当然要遭到所有人的反对。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谁知道呢?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你们和我父母之间,连象征性的来往也很少。可是最终的结果真有意思啊,在我看来,你们现在的生活这么幸福,然而我呢?我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童济觉得话题可以收了,就抬腕看看时间,说:“哦?快十点了,我们走吧。小姐过来买单!”然后俩人一起步出蓝色恋人咖啡屋,此时阴沉的天空飘着小雨。正好咖啡屋旁边有雨伞卖,童济走过去买了一把。雨开始下大,俩人同在一张伞下,为了尽量不被雨水淋湿衣服,也就自然挨得紧密,相互感觉到身体的温度。

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在繁华的商业街十字路口,人流车流蚂蚁般在它的门前穿梭。童济带着梁枝直接上到大楼的顶层。童汉桥的秘书认识童济,问:“童老师,您和童总预约过吗?”童济说:“没有。”秘书微笑着很礼貌地说:“童总这会儿不在这里,您需要我现在就和童总联系吗?”童济说:“是的,现在。”秘书伸手示意他们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一下,一个身着职业装的漂亮文员很快就给他们端来了茶水。在等候中,童济问梁枝对这个医院的感觉,梁枝说:“真好。要是能进来上班,我会高兴坏的。”

几分钟后秘书走来说:“童老师,童总在泰华国际大酒店那边,他说他在酒店等您。”“好啊,谢谢你。”“不客气,您二位好走。”

在电梯里童济告诉梁枝,泰华国际大酒店在武汉是响当当的“泰酒”,也是童汉桥投资经营的。梁枝说:“这个童总是大老板啊。”童济说:“他给我的印象与别人有些不同,他似乎更懂得人情,非常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梁枝说:“你别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要不我见了面害怕。”童济笑了笑。下楼以后,站在中南门口,童济说:“到泰华有三站路,打个的士?”梁枝问:“有公汽吗?”童济抬手一指:“那儿就是。”梁枝拉了童济一下:“走吧,我们坐公汽。”

公汽里有点拥挤。买了车票,童济忽然想起什么,说:“梁枝,你刚才好象说的都是普通话。”梁枝有点不好意思,说:“受你的影响嘛,你说普通话,再说刚才是说普通话的环境啊?”童济点头说:“但愿从现在开始你要说普通话了。”梁枝微笑着说:“我是求之不得呢。”神情里有几分害羞。

公汽在下站一个闹市口停时,突然拥上来许多乘客,本来就拥挤的车厢内立即爆满并拥挤不堪。乘务员叫喊着要乘客往里挪往里挤,却没有人听。司机通常在这样的时候采取突然刹车的方式像塞罐头那样迫使人们塞紧,于是毫无防备的乘客就会下意识地发出尖声惊叫,于是像童济这样光顾着说话的人就会扑向别人的身上。他整个扑倒在梁枝身上,梁枝有些惊慌失措,本能地伸手抓住童济的肩,面颊当即羞红。司机再突然提速,梁枝向后整个往童济身上一扑,身体完全粘在了童济的胸前。这样的亲密虽然是被动的,是拥挤的公汽促成了没有避让的空间,但他们相互依偎着,相互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心跳与心跳共鸣着也呼应着,内心深处就有了不易察觉的些微激荡。

好在只有短短的三站路程。到泰酒见到童汉桥,童济和他热情地握手,聊了几句。童汉桥请童济在外面稍微等候,他把梁枝请到他的办公室进行了惯常的招聘面试。面试的时间比较长,在等候中,童济坐在泰华大厦顶楼豪华的会客室凭窗眺望,放眼望见天空的东边显出即将晴朗的迹象,而西边却漫天乌云,忽然想起刘禹锡的《竹枝词》,想起“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联想到梁竹和梁枝姐妹二人的名字联在一起就是竹枝,这是否与岳父大人很喜欢这种民歌体例的诗词有关?岳父作为中学语文老师,应该是拥有古典文学修养的,却对生活怀抱如此势利的思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文革让岳父改变了人生的态度?童济觉得想这些问题头痛,索性放目天空,看西边乌云像万马奔腾般汹涌。

面试终于结束后,童汉桥出来握着童济的手说:“梁枝小姐很有工作经验,我会很快告诉你结果的。老兄,请原谅中午我不能陪你喝酒,按计划我现在就要去机场飞北京,等我回来再找时间请你好吧?”童济拍着童汉桥的手背说:“好啊,你回了我请你。不过既然要等,你给打个招呼,能否就在泰华订个房间让梁枝住?”童汉桥一笑:“这当然可以了,我招呼一下。”扭头对站在身后的秘书说:“你给这位梁枝小姐安排一个房间,交代一声全场免单。”秘书说:“好的,我马上就办理,童总。”秘书去了,童济再伸手握童汉桥,说:“谢谢你,童总。”童汉桥还是爽声笑着:“你看你,尽说些生疏的话嘛。说实话,我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谢谢你这个大编剧。哦,老兄,我刚新开张了几家旅行社门面,什么时候有空,你邀几个文化界的朋友,我请你们出国旅游,至于名目啊什么的你帮着定一个行吗?”童济知道他又在动生意上的脑筋了,点头笑着说:“不花钱的游玩恐怕没有人不愿意去,我可以请几个电视圈文化圈的名人,名目嘛就叫文化旅游,出发之前造足声势,让本地大小媒体都参与,日报晚报都开专栏,目的就是宣传你的旅行社,总之你尽管放心好了。”童汉桥说:“谢谢,谢谢老兄,那就拜托你了。”一番客气一番交涉,真是有来无往非礼也。如今都这么干,双赢的事情机会难得,何况彼此愿意彼此愉快。

进了泰华国际大酒店2968房,梁枝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要房间?童济笑了笑:“你不觉得住在我们那儿很难受?再说,这也是在明确告诉童汉桥,你可是住在他的酒店等他安排工作啊?”梁枝说:“你真是老谋深算。”童济问:“你是在夸我呢还是骂我?”梁枝微笑着说:“都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温情,让童济不敢多看。童济转移话题说:“这是唯一的一家私人投资的五星级酒店,可以在房间打电话要求服务,包括进餐,不过你要习惯给小费,百元以下随意给。还有房间上网也是免费的,半夜电视里的三级片也免费。”梁枝皱眉说:“什么呀!好像你经常来这里。”童济说:“不经常,但我来享受过。”梁枝说原来你这么不老实,童济说看看黄片就不老实了?梁枝说:“你算了吧,哦,刚才你说要给服务员小费?”童济说:“这可是国际惯例啊。这些在酒店做服务工作的,其实薪水非常低,他们的收入全靠小费。”说着,童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头的百元大钞都拈了出来,说:“这大概有二千元,你先拿着用。”梁枝说:“不用不用。”童济问:“你没必要客气。除了小费,你还得买几件衣服,以后还我就是了。”梁枝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谢谢姐夫了,我手头还真是紧张着呢。”童济的目光落到房间的透明冰箱,看见法国红酒,起身去拿出一瓶,说:“既然全场免单,那就不要客气,喝点吧?”梁枝说:“姐夫刚才拿酒的样子,活像个农民在地上捡到了钱。”童济点头一笑:“你说对了。狗总是改不了吃屎,农民总爱贪小便宜,再说我们要是不喝对不起朋友。”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彻底从阴影里走出。俯瞰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蓝天下的城市景色显得分外美丽。童济走到窗前,举杯看着梁枝说:“来,梁枝,祝你改变环境后心情快乐!”梁枝举杯时眼睛楚楚动人,目光里涌出感动:“谢谢你,姐夫。”喝了一口酒,童济扭头看向天空,说:“梁枝,你刚才面试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中唐时期大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梁枝问:“刘禹锡?怪了,我也是正在想啊?我还想起前不久,爸爸把他年轻时候写的一本书稿给我看过,书名是《论刘禹锡》。”童济说:“我说呢,你们姐妹俩人的名字原来是从这里来的。”梁枝说:“是啊?梁竹没有告诉你吗?”童济说:“没有,也许是我没有问过她。”梁枝说:“我记得爸爸在书稿里专门说了刘禹锡《竹枝词》的来源,好像是四川东部的民歌,叫什么?是巴渝民歌吧?除了那首著名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我还记住了一首。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梁枝是面向窗外背诵的,童济觉得这情景这气氛好像在哪儿见过,顿生置身梦境的幻觉。梁枝回头看着童济说:“爸爸在书稿里说,刘禹锡有意向屈原学习,从民间吸收养分,所以他的《竹枝词》和屈原的《九歌》一样,篇数都是十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