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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小说卷(35)

终于有点熬不住这酷热了,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害怕过快地走完了这片芦苇荡而彻底回村了,我们坐在了堤北坡的杉树荫下,大片的芦苇荡在我们的视线里肆意铺展着。提议暂时歇一下再走是俩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的。

小兰在我对面坐在她的行李上,低着头。

我尽力地克制着自己我必须平静下来,甚至我想冷漠地向小兰提出两个问题,有了这两点她也就知道了我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说实话我可以随手拈一千个理由说我讨厌农村。

我说:“小兰。”

她抬起头来:“嗯。”看着我时她的目光太让我不忍心开口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说:“我打算今年下半年去读书,去复读一年高二,不管能不能考上,我也不想再教书了。”

她的眼睛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就这么过下去。”

她点点头:“你能考出去的。”

我接着说:“还有,我知道你已拒绝了好几家提亲的,按道理,你也不小了,有合适的就答应。”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去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她在镇定着自己。

“今晚大概有暴雨,天这么热。”我说。

她不吱声,她手上的树枝被她用劲划断了。

我看着她的头发,然后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从她头顶的树上掉下一只小虫,小兰毫无知觉。倘若那小虫顺着发梢爬进后脖,那么她的身上就会迅速爬满疯疙瘩。我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打掉那小虫,小兰抬起头,小兰站了起来,然后我们都涌出热泪闭上眼睛昏天黑地地嘴唇挨着嘴唇胳膊抱着胳膊,我们的拥抱与接吻粗糙而又质朴,小兰甜甜的小舌头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那么圣洁。然后她一把推开我,拎起行李一个人向芦苇荡走去。

芦苇荡热烈而又无言。黑云在片刻之后向我们头顶的天空笼罩而来,大风开始搅乱宽广的芦苇丛。

从此我对于女人的思念就有了一个具体的实物比如小兰那甜甜润润的小舌头。在我决定去复读离开学校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几乎天天都在想着小兰,想要见见她,想要看看在我吸吮过她以后她将以怎样的神态看我。可我们六村与他们四村是基本不相往来的。在不相往来的情况下,小兰不下地干活,我也不下地干活,我们要见面几乎成为绝无可能。

在一个暴雨过后的傍晚,我坐在潮湿的空气里看着我们家门前几只公鸡正为追夺一只泰然自若的母鸡进行着无比激烈的战斗。

“大黑!”

又是一声令我放不胜放的叫喊。大奎伯每次这样叫我时我总感觉命中注定我应当是他的一条狗或者别的什么牲口。

“你来!”他站在他家的后门满口酒气的叫喊。

我走近:“什么事大伯?”

大奎伯永远坐在他的桌子旁,永远是一碗炒黄豆或者一碗炒蚕豆,一只酒杯,一塑料壶酒。他坐定后说:“你坐。”

我坐下。我要尽快地坐下,否则他发火。

“你不教书了?”他喝一口酒后问我,不知他问意何在。

我如实地点点头。

“想去考大学?”他抓了几颗黄豆衔在口里却并不嚼,他张着嘴巴看着我。

我再点点头。

大奎伯这才把口里的黄豆用力嚼响,从他口里立即发出鞭炮般的碎响。他的脸上令我意外地出现了一种十分满意的笑容,他看着我,停住嚼豆,问:“是你自己的意思?”

“啊。”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

“好哇你个狗日的大黑你还真有点出息啊,考个大学,让那些杂种看看我大奎的后人,多好!不晓得有多好!我日他妈的。”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他上了大学的侄子,大奎伯一个人随随便便地沉浸在他自制的喜悦中,一口气喝干老大一杯酒。

大奎伯说:“到学校去之前,有件事你还得去办一下。”

我问是什么事。

大奎伯说:“这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我追问是什么事。

大奎伯说:“告诉你,今年田里一收,大概要把柴山开了。”

“开柴山干什么?”

“种田啦。你不晓得现在家家户户人多地少?”

“我能够无办什么?”

“你脑子快,去一趟昌茂书记屋里,问一问。不能让我们六村这几家吃亏了。”

我记得我好像点了点头。

那么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要把那片芦苇荡当作荒地开辟出来分给农民种田,那片曾让我们有过儿童时代所有梦幻的圣地即将消逝。我很茫然。

这是一栋非常粗糙的二层楼房,但在我们那个地方这毕竟是罕见之物。一直到八十年代我们那里还没有人能够盖楼房,既然是党员带领群众致富那么党员应该富在其中。从昌茂支书屋后露天的楼梯一步一步小心往上走时,细雨溅落在我脸颊,给我一种不冷不热的感觉。

“来来来,满上,最后一杯,怎样?”屋里头传出支书昌茂铜钟一样富于回响力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细弱而又胆怯但态度坚决:“不能再喝了,支书。”

是丙昆叔?

丙昆叔怎么和支书在一起喝酒?

我进退不是时,恰好支书的堂客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喜头鱼汤走上楼来,她的声音兴奋而又嘹亮:“大黑!快进屋去喝一杯!”

我进屋,我有礼有貌到底我毕竟是个老师,然后我就直言:“支书,听说要把柴山开荒?”

支书打了一个哈哈:“传得好快!没得办法,真是没得一点办法,我们这里,什么事情都这样,见风就是雨,你看看,怪不怪?”支书喝多了,舌头大转。

清醒的独眼龙丙昆只笑了笑,不说什么。

我很想告诉他最好不要把芦苇荡当作荒地,芦苇可以造出最上等的纸浆,变成了水田等于浪费了资源。但我也很清楚我的这一建议说了也是白说,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对我说吃饭要比造纸重要。有丙昆叔在此,我没有按大奎伯的要求向支书表达一碗水必须端平的意思。支书执意要留我喝一杯其实是在送客。支书没有当着我的面说我不一心一意教书也来捕风捉影就是对我万分客气了。

我无限抑郁。

几乎从来这样:年年秋收年年不见欢喜。在人平5亩的大平原一切困守田园的劳作到头来总是在绝大多数农民的脸上表现出年成虽妙收入却差的浓厚阴影。这一年的深秋,这阴影已经扩展到人们的心灵深处,他们强烈渴求开荒的情绪似乎酝酿了一辈子,到这一年的冬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

小驳船把我放到北干渠堤坡上时,我已经看到了停靠在河水里的长长船队。尽管这十几年来我已司空见惯,但此刻我有一种别样的惆怅沉沉压在心底。几乎是跑步爬上大堤,一眼望去,我被眼前过于浩大的割苇局势吓呆:这些可恨的外乡人居然雇佣起我们的村民帮他们割捆抬送,而他们袖手旁观在一旁升起袅袅炊烟熬汤喝酒。在这一大片混乱的人群中我的三弟眼睛很尖地一眼发现了我,他一下子跑到了我面前喊道:“大哥回啦?”

“这是么回事?”我问。

“这些天门人很会找力气,一人一天5元,他们昨晚才来,到现在,你看,快割完了。”三弟说。

我只有顿生恼怒与难过。尤其是他们心安理得仿佛受人钱替人干活天经地义似的且做且笑,更令人气愤。我们家乡每年打谷留下的不下50万吨的稻草,还有这片不下20万吨的芦苇,就是这么便宜地被人收购一空的。如果有人肯卖力集资或找人投资办一个纸浆厂,利用每年的冬闲时间就地请工,我的家乡很容易走上集体致富朴素而又简捷的康庄大道的。但他们宁愿把稻草和芦苇极便宜地卖出去换极少的钱放在手中吃喝玩赌,也不愿往扩大再生产或副业收入这条路上多行一步。懒惰使他们养成了农民只种田的简单而又冥顽的思想。

圆月冰凉。尽管那一晚我仅仅是一位正在复读准备高考的学生,但我来到空寂一片的芦苇荡时,心里仍滋生着凭吊的情绪。到了明春,这块柴山即将化为荒地再化为农田,最后一片残留在北干渠以北的刁汊湖遗迹也将彻底消失。

我是通过一个小学生向小兰家递条子约她出来的。

小兰来了。小兰步子很轻。小兰的脸就像悬挂在夜空中的那一轮冰清玉洁的圆月。

小兰笑了笑,说:“回啦?”

我说:“回啦。”

小兰问:“星期一走?”

我说:“我不想去了。”

小兰惊看着我:“打退堂鼓哇你?”

我凄惨地一笑:“成绩跟不上。”

近半年来我在县二中的学习一直赶不上趟,我不能离开村子向外走出一步,否则那太大的距离令我总是抬不起头来。平原太大了,每一片土地都可能是一口井,我们是井底之蛙。眼前被割尽的芦苇荡只有乱草一片,有几处杂草丛生的的地方传来鸟动的轻声。按惯例,这几天人们就要来打柴,将那些丰腴的芦梗与野草一并打回,然后一把火将残留的野草烧成灰烬。荒地在今晚的月色里充满着一种晦涩的情愁,我们在复杂的心情里陡添许多的伤感,年轻而且苍白的伤感。

“真是可惜。”我叹道。

小兰知道我说的什么,她把目光望向月色下的荒地时,她叹气的声音犹如一个母亲在哀怜自己不争气的孩子。女人大约是最不愿意美好东西失去的。然后她看着我说:“就凭这么一块宝地被当做荒地开垦,你也不应该气馁,你要争口气读出去,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无言地点点头,尽管当时我还没能体会男人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很容易点头,但在小兰的那种语气里,我仿佛感觉到母亲的鼓舞。

我看着小兰。

我知道我这样子看着她是在向她表露。

“答应我,明早坐船去上学。”

“啊。”

“要用心读,读出去,不回来。”

“啊。”

“还有,我已经答应嫁人。”

“什么?”

“嫁人。嫁给昌茂支书的儿子加怀!”

“什么?”

我的脑子嗡嗡响着,我怎么也想不到小兰会答应嫁给加怀,加怀是个五大三粗头脑简单喜欢仗势欺人的家伙,难道那天我在支书家里看见昌茂和丙昆叔喝酒。

“你同意的?”

“我爸爸同意的。”

“我问的是你!”

“我……”

“小兰!”

“……”

小兰你低下了头你没有说话你在凄凉的月色下抬起头来时我看见你明亮的眼睛里一阵又一阵涌动着泪水,你的独眼父亲那片刻在我心中的形象无比丑恶,我在那种怅然若失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里仅仅闻到了你刚刚洗浴后的肉体的芳香,我的手只是轻轻地把你一碰,你就像一只断翅的小麻雀迅速跌落在我的怀里了。

我死死地抱紧小兰死死地把我的嘴唇贴紧她的嘴唇,我们的身子是一条颠簸与大风大浪中的小船,在一处蓬勃着冬天干枯野草的地方我们随意地将小船停靠下来。我们互相吸吮着,我们的鼻孔不断迸发热烘烘的呻吟。小兰死命地用她那又甜又柔的小舌头搅动我的舌头,于是我的双手开始了对她肆无忌惮的抚摩。我摸她丰满的乳房,她细小的腰,她鼓突突的屁股。小兰小兰你在我强烈的吸吮放肆地抚摩中不停地哼着叫着,你闭上眼睛的那种陶醉也许是人世间最美最美的风景。小兰的双手在我背后死劲地一会儿箍我一会儿捏我一会儿紧紧搂我。在一种极大的亢奋中,我的手停在她的裤腰上,我要解开她的裤子,这时她的一只手急忙挪过来死死抓紧我的手,我用里掰开她的手,执着而又艰难地解开她的裤带,然后往下褪,她没有反抗,接着她雪白雪白的肌肤在银色而又冰冷的月光下发出令我晕眩的光芒。我以最旺盛最亢奋最朦胧的姿态奋力压向了小兰,小兰终于发出无法控制的叫喊。

但是,我完全不懂。

那时候的我还小呢我没有接触过任何有关这种事情的知识,我退立起来眼前只看见小兰身上那片蓬勃的黑色野草,我很纳闷,我可以从哪儿着手?必须从哪儿着手?纳闷使我平静,平静使我更加一筹莫展,很快地我穿上衣服,这时候我看到地上已经铺白了寒霜。

小兰坐起来。

小兰说:“还不懂呢。”

之后她从容穿衣,从容看天上月亮。

我的自尊心在那一晚如同干涸的河床完全不存在一丁点的润泽,我反复地由于无知而失败,这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不懂等同于无能。

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驱使,自我与小兰温柔地劝勉告别以后我回到学校成绩居然一天一天开始好转,我到次年春天时成绩始终在全班前5名内。现在想来,对于每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只要他们赢得了智力顿醒的一天,他们就不会比城里孩子差。更何况环境逼迫并加快了他们的刻苦进取。

清明即将,我在学校仿佛闻见故乡草籽花的味道了。我被人带信说是清明节一定要回去上坟,在我们乡村清明节上坟好像是天下第一大事。那一年我的故乡总算有了一点进步,那就是一条石渣公路终于修筑并在4月1日一个我刚刚知道是愚人节的日子里顺利通车,故乡与县城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为40分钟。尽管公共汽车在剧烈的摇晃与颠簸,但满车的人依然笑语欢言,不管这条路如何坑洼,它是我们的公路,它让我们缩短了与城市的距离。

回到家,我吃惊地瞪的眼睛。我家满满地坐了一屋子男人,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这些男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聚到这里一个个脸色难看地看着以主持者身份独坐正中的大奎伯。我仅仅是预感到也许与荒地有关但我又不能肯定,所以我东张西望。我的父亲看了我一眼并简单地冲我一笑,也就表示了父亲对儿子的回家是充满感情的。在座的30多个男人都从不同角度看了一眼我,年轻的同岁数的还冲我笑笑,反倒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居然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他们对我的莫名其妙的希望与信任。

我的三弟忽然从一个墙角冒出头来,他站起来时语音打颤:“那怎么行呢?大哥一直在学校念书,他又不晓得情况,再说他马上要参加考试了,我不同意!”

大奎伯轻蔑地一笑:“老三,你算个鸟!”

就在吃饭的时候我不到一碗饭下肚也就清楚了事情的全部。

关于那片荒地。

四村也就是丙昆叔他们那边的人说,原先他们的祖辈、曾祖辈在10里芦苇荡打鱼他们理应要多分一些地,至少是7里或8里见方吧?六村也就是大奎伯这边的人说,原先他们的祖辈、曾祖辈在10里芦苇荡打鱼他们理应要多分一些地,至少是7里或8里见方吧?他们都说对方顶多只能分到2里或3里,想多分?做梦!

双方都单独找昌茂支书谈过了,昌茂支书听东东有理听西西有理。由于双方各据其理在人多地少人口膨胀的故土上,齐刷刷将目光盯向那块无比肥沃的土地做着春播秋收的幻想,所以绝对以摩拳擦掌的神态唤醒着体内残留的那一部分极具血腥气味的先祖性格。支书不是吃狗屎长大的,支书之所以是支书,在于他常常有备无患地训人。“吵什么吵?啊?你们吵什么吵争什么争?由你们去争去吵还要我这个支书干鸟?”六村的人说:“你要一碗水端平!”支书火道:“我要你教导我?啊?你什么时候把一碗水端平过?你有那本事你来当支书。”后来昌茂支书说,这样吧你们要不放心,明天清明节你们双方各选一名能冷静摆道理的人带队,上坟以后举行分地大会。村干部要公布分地方案的,有不服的就当场叫你们的代表提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一天到晚往我这里凑!

六村在我大伯的提名下选了我。

四村会是谁呢?丙昆叔?我心里没底。

那是一个大晴天。从一开始上坟到在坟前烧香叩头的神态里,我就分析出我的大奎伯今天热血于周身翻滚。清明节应该有点雨丝才好,可那是一个过于晴朗的日子,我的预感极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