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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说卷(40)

确实鲍晓颖在包茂生出事死后很久都不曾梦见过他,这其中很难说清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了另一个世界的人进人这个半老女人的梦中。另一个世界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在现实中有着某种期待的鲍晓顺也许听别人都说梦见过包大哥,因此隐隐约约想证实一下包大哥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鲍晓颖偶尔想起包大哥那个夜晚的电话内容,思来想去觉得那个电话可能与包大哥的死有关。唉,可怜的人!她叹道。

用我们包大哥的话来说,测评大会那天是影视中心多年不见的一次团圆会,全中心副科以上的干部一个不差都到齐了。就是每月领工资也不见有这样的齐整。作为办公室主任,包茂生头天就为大家准备了许多冰镇饮料、一次性塑料杯,并且亲自到局机关食堂预订了五桌人进餐的席位。假如从表面看包茂生的兴奋可能是因为到了这么多干部吧。其实包大哥另有兴奋激动的内容。要知道这将近50名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是我们包大哥一一电话通知来的,他给每个人打电话时,都用了非常热情、委婉的语言。比如说给剧作家麻树人打电话时说,麻老师,明天上午9点到中心办公室开会,是“三讲”测评会议,大家评价后要动笔的,是一个机会呢麻老师。剧作家麻树人在电话里满口答应,说,这个嘛,我自然知道的。我们包大哥以为,他在每一个电话的暗示能给影视中心带来新生的机会。

因为有局“三讲”小组领导亲临测评大会现场,所以包茂生的任务就是认认真真做好会议记录,泡茶续水的服务工作就由李玲兵负责。会议由车哲书记主持,他首先作开场发言。

党委书记车哲在测评大会正式开始时,脸色很难看,不仅仅是严肃,也不仅仅是肃穆,包茂生觉得车书记的表情既小是庄重也不是冷漠,可能是特殊情形之下的特殊表情吧?总之车书记的表情十分复杂。局巡视组的领导是个小伙子,包茂生与他不太熟,只知道他姓房,好像是部队转业到局机关工作不多久。小房的脸黑黑的,唇厚厚的,一双黑手骨关节十分抢眼。他坐在车书记和朱主任中间,黑黑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朱未木主任的脸这天上午很浮肿,比平日浮肿得特别明显一些。朱主任的眼圈四周布满铁青色,不知是遗传还是肾虚,不知是糖尿病和前列腺炎所致还是“三讲”以来没有休息好造成,反正他那两圈铁青色衬托出他的目光慵懒而又冷傲。50位副科级以上干部,更是神色各异,我们包大哥想象自己是一台摄像机,已将一切全息录人。车哲书记的开场发言倒也简明扼要。他说,同志们,好长时间了,我们艺术中心没有过这么大的会议了。没有戏拍,大家上班也就很少。今天是“三讲”测评大会,局巡视小组房处长在这里代表局领导。这里有我们三位处长一位副处长的《党性党风自我剖析材料》,等一下办公室包主任把材料分发给大家看,就在这里当场看。看完以后你们在测评表上打钩,打钩的项目三个,满意,基本满意和不满意。当场打钩当场收表,然后你们退出,由局领导房处长监督,我们将统计结果封档交房处长带回局党组。因为“三讲”是一场非常严肃的整风运动,所以中心党委希望在座每个人都要严肃对待今天的会议。我的讲话完了,下面欢迎局巡视小组房处长讲话。

房处长仍然坚持着似笑非笑,黑黑的脸晃了一个半弧,挥动他骨关节十分抢眼的大手,说,同志们今天辛苦了,天气这么热,你们却到得这么齐,可见中心主创干部的素质还是不低嘛。中心这几年几乎就是瘫痪的,拍不出精品不说,就连一般的电视剧创作也没有。什么原因?怎么回事?你们中心的广大干部群众议论纷纷,局机关局属各单位同样在众说纷纭。我们这个影视中心可是全国最早一批从电视台独立出来的老资格中心了,同志们啊,想当年,中心生产的电视剧是多么红火,什么飞天奖,什么金鹰奖,什么金鸡奖,哪一项奖中心没有拿过?在电视剧事业红红火火的那几年,我们培养造就了大批主创干部和骨干人才,同时获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双丰收。尽管目前全国各兄弟单位也有不景气的,但仍然有不少电视剧生产单位的事业,照样气势夺人,如日中天!造成中心目前名存实亡的原因是什么?从客观上查,中心党委有没有责任?坦率地说,同志们,在前一阶段,极个别同志的自我剖析材料是被打过板子的,而且打过几次板子。局巡视小组也找你们当中几位主创干部谈过话,实话说吧,有些同志对中心的现状和前景非常忧虑,也有极少数同志颇有借机报复的动机。

“三讲”不是叫人落井下石,也不是打击报复。我希望我们党委成员和各位副科以上干部,一定要从根本上端正态度。总之,中心向何处去?我们的电视剧事业在市场经济形势下如何发展?在座的每一位,必须思考,贵无旁贷。当然,稳定中求发展,这是大局,所以希望大家一定要有全局观念。我就讲到这里吧,他话音一落,车书记带头鼓掌,但会场响应的掌声只能用稀稀拉拉形容。包茂生迅速做着记录,想抬头扫描一下哪些人没有鼓掌迟了。

把一大堆材料分发给大家后,我们包大哥听到整个会议室只有哗哗的纸响,而无半点交头接耳的人声。如此严肃的气氛,使人有点控制不住心跳加速。局领导和中心党委四位正副处长应该退场才对呀?他们怎么原地坐着一动不动呢?老包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大家都在认真地看材料,包茂生也把朱未木的材料翻看了一下,发现朱主任改动极少,也无添加。心想,可能朱主任作好了“下课”的准备了吧。过了一会儿,包茂生和李玲兵负责收回材料。接着再把侧评表发给每个人,等他们打勾。我们包大哥很奇怪房处长他们五个人为什么不离开打勾现场?也很奇怪车书记为什么不叫大家回到各自的办公室打勾以后再交卷?有他们都在场眼睁睁看着大家,每个人把勾打在哪一栏里好嘛!更为糟糕的是,包茂生就坐在几位领导的视线最近处,他早就想好了除车书记以外,其余统统打勾在不满意那一栏,包括对党委领导班子,那是他长久以来认为最不满意的。正在想管他呢。自己一生从不做昧心事,此刻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还是按原计划办吧。第一页是给中心党委班子测评,毫不犹豫勾在不满意栏里。第二页是车书记,勾上满意。勾到第三页时,老包不该抬头,他抬头恰好看见朱未木正在盯他。朱未木主任的眼神陡然间少了慵懒多了冷傲,包茂生不禁背生冷汗。于是把笔挪到了第一栏,给朱主任一个看得清清楚楚的满意一勾。老包心想,去他妈的,我统统给你们勾上满意吧,索性翻回第一页,把刚才勾过的不满意墨掉,改勾满意。他妈的,我都满意。想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包大哥就更改了既定的主张,一个人一生要想完全不做昧心事,看来不大可能啊。

打勾的时候,会场气氛陡然失去了庄重和严肃,不少人笑嘻嘻的。大家把测评表投到包主任面前的投标箱,包主任大声通知大家直接去局机关食堂等候开饭,办公室顿时由笑嘻嘻变得闹哄哄了。等退场完毕,中心四位正副处长陪局巡视小组房处长站成一排,李玲兵监票雷杰唱票,老包负责画正。前面说过财务科长雷杰人称雷姨娘,由他唱票,听起来让人感到滑稽。雷杰姨娘神气十足地呻吟道:满意,满意,基本满意。画正画到一半,我们包大哥看见车哲书记紧皱着眉头而朱主任慢慢有了笑容,因为唱票的结果,影视中心没有一个人给党委班子及四位正副处长打上不满意。包茂生的心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坏到了极点,而且从此不可收拾。

局机关食堂就在局办公大楼旁边,是全局各单位的进餐所在,分高中低三个档次,刚好在上中下三层楼分布。局领导和中心领导自然上了三楼,而中心的正副科长们在二楼自然分成两摊各坐各的包间。我们包大哥和剧作家麻树人、女导演向梅以及李进兵、李玲兵等人坐在一个包间里,显然这间坐的都是车哲一边的人。另一包间,坐着冯贵、鲍晓颖、项静、雷杰、雷小竹他们,是朱未木一边的人。其实这些年干什么事情大家都习惯了这样自动分开,就像中国象棋当中的26颗子,到要下棋时,红的黑的,堆上棋盘了就自然而然分摆开来。围上餐桌了,大家对测评后唱票的结果十分关心,车书记这边的人一般都是麻树人率先说话。麻编剧对坐在身旁的包茂生说,其实我们党是十分注重民主集中制的,尤其在当今惩治腐败方面,又一次及时地发挥了广大群众对党员干部的监督作用嘛。我个人认为,今天的这个会,对我们中心的前途至关重要,包主任,就不知测评后统票的结果如何?刚才说过我们包大哥心情已经很坏了,他心想你麻编剧多少还是老资格的国家一级编剧,散会以后你这样高谈阔论还有什么鸟用,所有评票上没有一个不满意,你都不监督还指望谁监督?事情过了你唱什么高调?他吸上一支烟,说,上面有规定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公布结果。麻编剧爽声一笑,问,还需保密?包茂生表面严肃实则生气地说,是的。向梅冷冷一笑,说,保密不保密有什么用?当初我就说过,“三讲”是走过场。让我们这些人给他测评,就算是讲了一次民主,最后局领导一集中,我们就白民主了一回,一切都会外甥打灯笼,照旧。我坦白地说,那5页纸,我都打的是满意。中心的现状,绝对不会因为有这个过场就能有什么改善,要么全员聘用,要么分流下岗,要么打散回电视台,总之要具体、实在,局党组在真正替我们这些创作干部考虑吗?鬼才相信呢!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越搞越不像话了,起什么作用?反倒会让某些人再次捕捉到打击报复的机会,贪污腐化的行为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包大哥有几次忍不住想阻止向梅说话,但他的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你向导演不也被朱主任睡过吗?你亲自放弃了测评的机会,散会后你这样慷慨陈词有什么鸟用?原来你向梅也是一个二面三刀的人啊。麻编剧见包主任低着头,说,包主任脸色不大好,生病了?包茂生点头说,是啊,病了好几天了。接下来是喝酒,就像是最后的晚餐,大家猛吃猛喝,再不提上午开会的事情。专拈下流笑话讲。麻编剧是讲下流笑话的专家,讲得大家笑出了眼泪。而我们包大哥匆匆给包房里的各位敬了酒,又到另一间给朱未木的亲信们敬了酒,然后到三楼给领导们敬了酒。包茂生哭丧着脸,一圈喝下来,很快就踉跄了脚步醉得不省人事。

我们包大哥出事死后不久的某晚,朱未木和帅丙奎总裁以及项静女导演三人,乘坐特快列车上北京干他们的私活,可差旅费用却是影视中心的。老包的死跟我们无关,我再说一遍。这是朱未木在对帅丙奎和项静说。并没有人问起这件事,朱未木突然冒出这一句,反倒让帅总裁和项导演吃惊。他继续说道,谁都知道老包是怎么死的,我有必要害他吗?他又没什么跟我过不去的,有些人是想置我于死地,他妈的,休想!

帅丙奎说,行了未木兄,我们不谈这个了吧。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管他是鸿毛还是泰山,反正是死了。未木,我听说不少股民在向我们公司追问上市的事,你怎么看?说多呢,也不多,才7百万嘛。说少,也不少,毕竟有7百万。体改委也是他妈混帐,他们连市长的账也不买,害得老子们3年了还不能上市,我们得想办法给这些买了股票的蠢货一个交代呀!朱未木把扭向窗外无边夜色的视线收回到窗内,说,让他们等吧,当初动员他们买股票,说好了是自觉自愿。我对上市不抱希望,我清楚现在中央卡得严管得紧,那就只好采取能拖就拖的战术了。到时候有钱,退给他们,也只须退一部分人的。没钱,让这个公司破产,重新注册一个公司,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吗?车哲这次打错了算盘,以为仗着他是帅某人的亲信就能整下我,真是好笑啊。帅局长是组织部出来的,他清楚宣传部,更清楚我们老爷子每天都在坚持锻炼保养身体,老爷子现在健康着呢,一餐能吃两大碗米饭。当初昆丽局长不就是不听我的吗?她是个超级傻逼,自以为当了局长官高几品就不是傻逼了,该杀的不杀,该剐的不剐,留下车哲这伙人,害掉了她自己。前年我和她一起到北京开会,我给她讲过一个故事,我说,当年蒋介石飞到重庆,对毛人凤和蒋经国讲,当初手软,埋下了祸患。昆丽笑我比方打得不妥。我只好明说了。我说,你现在当上了局长,好比是面对一桌已经上满的菜,你不能只把不爱吃的菜换到一边,应该换下去的菜绝不可以留着,要么重换一盘爱吃的菜,要么空着。昆丽怎么说?昆丽说让他们互相牵制利于领导。她派车哲来牵制我,你们说她傻不傻!活该!活该这么快就下台了!到人大去了还顶个屁用。她这辈子算是彻底玩完了。我是不想当官的,说实话,我们老爷子经常骂我不争气。当这个中心主任20年了,我只是为了拍戏方便勉强坚持着,哼,当官没意思。我痴迷影视艺术。这次“三讲”,我对任何结果都不惊不怕。万一下了,我与帅总联合,成立一家私人影视公司,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为他妈谁服务呀,为自己,为钱!老板赚钱,打工的拿工资,这多好!可惜他们是搞不掉我的,你们看到了,中心科级干部,没有一个人敢给我勾上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