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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小说卷(50)

皮亚雄来到军区医院宿舍时双手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他戴着一副深度眼睛,周敏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已经为他打开了门,而他却在伸手按门铃。周敏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皮亚雄手里的鲜花,说:“什么花不好送,偏送这个。”皮亚雄落座以后一本正经地说:“这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周敏把鲜花插进花瓶,用爱抚的目光多看了几眼,然后转身坐在皮亚雄对面,说:“亚雄,这二十年来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我遇上今年最为悲惨的事了,我只有跟你说。乔建回来才离开,他向我提出离婚,要我今天必须回话。他告诉我,他把那个二十岁名叫苏月的女孩从上海一起带回来过年,他要跟那个苏月到她家里过年。亚雄,刚才我哭过,我哭得很伤心,我让他到上海去不是为了让他回来抛弃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怎么会发展到这样一步的呢?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皮亚雄当然也感到吃惊,他看着周敏红肿的眼睛,枯涩地一笑,说:“周敏,我对具体情况不了解,还不敢妄加评论。乔建这个人,我一直不懂当初你究竟爱他什么?恕我直言周敏,,作为高中同学,在高中时期我就看不起他,那时候我们都在发奋,而他却在讲吃讲穿讲用,我看他唯一的资本是有一张男人脸,其实不过一个草包。你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城工作,是你把他从乡下小镇调来并给他找到工作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一定非常自卑,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并没有什么成就感,甚至可以说他近二十年来一直被一种失败感笼罩着。现在我们想象一下他在上海遇到的情景是怎样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这个名叫苏月的女孩一定是主动追求乔建的,在上海,他们作为同乡,沟通比较容易,在远离家乡的时候他们容易产生同病相怜的感情,这用不着多想。周敏,你是学医的,你比我更明白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一旦和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发生了那种关系后,他会获得怎样的愉快。我觉得身体的快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乔建在这个苏月的身上所获得的成就感还是空前的,由此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跟她继续下去。周敏,我个人之见,你可听可不听。”周敏点点头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亚雄,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皮亚雄说:“关键是你想怎样?你是想放弃还是不想放弃?你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后对他怎么看?”周敏说:“我爱他,为了小菲,也为了他。”皮亚雄不解了:“也为了他?你这话我不懂。”周敏苦笑了一下,说:“就算乔建喜新厌旧吧,可他爱孩子,他爱小菲。我坚信他迟早会后悔的。我想去找那个苏月谈谈。”皮亚雄问:“你打算谈些什么呢?”周敏很有把握的说:“只要能把乔建留在我们身边过完这个年,我有办法让他彻底回心转意。”皮亚雄摇摇头说:“但愿如此。”

周敏在送走老同学以后,上街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上美发店将头发做了一下,于是她像变了一人似的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多年来由于乔建一直没有什么经济收入她渐渐养成的节俭习惯几乎让她忘记了应该适当打扮自己,今天是个例外,是一次不得已而为之的例外,事实上也让一个已近中年的女人一经打扮立即丰韵起来。所谓人靠衣妆,马靠鞍妆,又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都是古人留下的经验,不会没有道理。周敏如此精神抖擞地来到亚洲大酒店时,就连酒店门口的侍应生也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也就更不谈那呆在房间心情落寞的苏月一见到周敏就被她那气质惊愕了。周敏给这个爱上了自己丈夫的小女孩苏月买了很多时令水果,她对她十分友好,一见面就把她唤做苏月小妹。通常我们会以为像这种情形下的周敏应该撒泼或者对年轻女孩动手,但那不是周敏的性格,因为周敏爱自己的丈夫,她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对待自己男人的小情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比较理智比较成功的行为。当然这里头有一个前提条件是一般人不能达到的,那就是周敏对丈夫在上海的所作所为绝对采取了包容,她对发自身体本能的嫉妒进行了远离肉体的衡量,这才有了目前的态度和方式。于是周敏既像大姐又像母亲地也苏月相处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情景是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在乔建出去会见生意场中的朋友没回酒店以前,苏月接受了她已称之为敏姐的周敏的要求,在酒店的商务中心,她穿上了周敏为她买的一套进口羊毛裙。周敏在房间里仔细打量着这个二十岁的小女孩发现年轻女孩的身体是多么让中年男人羡慕啊。难怪乔建愿意为她牺牲一切的,才多大一会儿,自己作为同性也对她情不自禁地爱怜上了。再想象过几年,女儿小菲不也这样开始了迷人的青春吗?周敏和苏月的晚餐是叫到房间吃的,她们喝了一瓶王朝干红,这让她们双双有了醉意,谈话也就进入了实质。最后苏月流泪说:“敏姐,听我说,我答应让乔建和你们过年,但是,他怎么选择,我们,由他定,他自己定,一切都由他自己定。”周敏说:“好吧,由他自己决定。”说着,苏月给乔建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马上回到酒店?乔建回答说刚做成一笔单,可以马上回。

人们都说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其实从苏月的态度来看好像也不尽然。在乔建兴冲冲回到亚洲大酒店房间的时候,苏月和周敏相处的那种和睦简直令他不敢相信。苏月说:“乔建,我已经同意周敏大姐意见,你先回你的老家过年。在我和敏姐之间,你怎么选择,年后再说。别的话,我们今天就不说了吧,我这就下楼去退掉房间,麻烦你给我叫一辆出租,我连夜回家去。听着乔建,我知道敏姐是爱你的,我也爱你,但你分身无术,所以怎么选择,一切在你。”

事情实在出乎乔建的意料,他在那一瞬间是非常尴尬的。我们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乔建可能做梦都没想到这两难的痛苦会如此轻巧地摆在他的生活当中。在这年的春节,无论乔建保持着怎样的沉默不语,周敏却是以异样的柔情让乔建本人以及他乡下小镇的父母兄妹等等老少感到了家庭的温馨。尤其当一年不见的小菲像冬雪一样仿佛融化在乔建的怀中时,乔建内心的感动随着愧疚的滋长越来越多。他甚至感激周敏这一年来对家人无微不至的关照,感激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对小菲的抚养,感激她在过年的时候只字不提他在上海的出格。平原小镇的习俗,正月初三那天,一家人照例要议论一年的计划。在正式开会以前,乔建在里屋轻声地问周敏:“我怎么向苏月解释呢?”周敏听懂了他的意思,流下热泪说:“她是一的通情达理的姑娘,让我去向她说吧。”乔建说:“敏,我对不起你。”周敏只是苦苦地一笑,说:“我不要听你这么说,建,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在用心等你。”然后她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乔建:“像从前那样,亲亲我,好吗?”这话让乔建当即泪如雨下,他走近了她。于是俩人都紧闭了眼睛,而热泪早已顺颊流淌。

红尘三米

我的朋友米福深夜闯进我家时,我的妻子惊叫了起来。我不知道米福出了什么事,他满脸布满血污。我把米福抱进我家的沙发,我的妻子不停地说米福醉酒了米福醉酒了。我叫妻子赶紧打一盆水,我们认真仔细地为米福寻找流血的洞口同时清洗他满是绝望的脸颊,我发现在惊慌之中我有一股寻找快感的欲望。米福并没有受伤。米福平静地在我家的沙发上一直睡到第二天四月的阳光照耀在他苍白的脸上。

现在米福清醒了。米福很瘦,他这个人唯一让人深刻记忆的是他那一双眼睛,很深,像没有眸子那样深得发黑深得可怕。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说康德的眼睛就是米福这个样子。米福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在你们家?我回答他的时候大约笑了一下:你在我家。米福就对自己的心情下了结论:我要回家了。很快他补充道:我回乡下的家,我离开武汉,我毕业了,回乡下定居去。

对于米福的这几句话我并不陌生。我的朋友米福是省里一家电视台的编导,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十几年来他干得非常不错。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流露出他要回乡下定居的思想。米福说: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我一直对米福的那双眼睛诚惶诚恐,因为相比之下我在很多的脸孔上并没有看见过像米福这样漆黑得不见眸子的眼睛,我曾经多次想象米福可能是个盲人,至少他可能是一个不需要眼睛就能洞悉一切的怪物。之所以诚惶诚恐,是因为米福在台里在武汉在这个人烟如海的城市并没有很多的朋友,他仅仅与我偶有交流,他的心情极好与极坏这两个极端无比的时刻总是醉透了上我这儿来盲目睡上一夜。我很浅薄,至少我的目光清清楚楚是透过了眸子的。

米福说:绝望而逃,绝望的机会。

我知道米福的这句话一定有典,但我不知道典出在哪里,我只好附和着一笑。

米福问: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万分尴尬。

米福问:我昨晚的脸上像不像血?

我说:像。

米福说:我用一张没有写字的红纸洗过脸。

我没有再接米福的话。米福总是这样,拿一些毫无意义的玩笑话塞入太多太多的含义,我平时就不爱思想,假如我也像米福那样去思想,我会连他都不如。我不接话,米福就会告诉我这随便一个玩笑中他所塞入的含义。安静了一会儿,米福果然说道:人用死亡安慰自己的生之苦,又用生之苦来宽慰面临的死亡。

记不清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句话,我记不清,我不需要这个方面的记忆。我强迫米福回到现实或者说回到身体,我问米福:你找到米根和米芝了吗?你的儿子米粮回到了你身边了吗?

米福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试图浅笑一下。

然后米福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哈欠极短极短,这就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即便是打哈欠,米福也是怪怪的。

米福走入四月的阳光之中。

米福在他的老家休息了两天,现在米福的老家只有母亲、弟妹、两个侄女儿。米福的老家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江汉大平原,三月小雨一下,大平原一切泛青。

米福的思想深处有一把斧头和一把镰刀。假如不是他的弟弟米根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很久以前米福的父亲是一个木匠,木匠都用斧头勾住锯子,锯子的绳子中间纠缠着凿子钉锤以及墨线盒,假如当初他父亲不是为了娶一个村子的小女人,米家的木匠可能就会流浪到武汉一旦定居米家的历史就该是工人成分。这把斧头举在小女人时代米福母亲的家门口,在惊恐之中米福母亲毫无力气可言地孕育了后来难以见出眼眸的米福。并且这把斧头在任何灾难的年月给米家带来了安宁与富足。至于镰刀,是米父为农一生最醒目的标志,同时正是这把镰刀一次又一次把正在农田干活的米福逼上田埂坐进阳光普照的教室,直到把米福逼进城市并且是逼上了北京读到广播学院新闻系。也还是这把镰刀,米父举着它到镇中学阳光普照的教室把正在读书一心想进入城市的老二米根逼回家乡的田埂逼入农田。米父用镰刀也斧头彻底满足了个人对于米家历史的精心构想,却让妻儿们在绝望与希望的两条路上被迫往返。

所以米父死时,米福的母亲没流一滴眼泪。一家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吁了一口气。米福与米根偶有机会相对时,总有这样的对话:米福不想读书,可父亲安排了他并逼迫了他;米根极想读书,可父亲同样安排了他并逼迫了他。

米根的妻子秦素珍晃着一对圆鼓鼓的胸脯走到禾场去喊大哥回家吃饭时,米福的视线仍旧放目在潮湿的天空,米粮、米美、米丽三个小孩一人牵着一根细绳,孩子们把握着细绳正在获得控制什么的快乐。三个孩子齐声说不要吃饭。米福看见弟媳较之从前似乎更漂亮了一些,米福就问:秦素珍你怎么不走呢?你没有必要呆下去了怎么不走呢?

秦素珍神色暗淡了一下说:除非米芝回来,要么你们把妈妈接到武汉,我是不在乎米根的,可我在乎妈妈,这些年妈妈待我像亲生女儿,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真的不在乎米根……秦素珍说着说着就哭出了眼泪。米福知道米根在秦素珍心中的位置。

米家并没有因为米根和米芝的出走改变什么,当着小学教师的秦素珍是这个世界难得的贤惠女人,无论是照顾母亲和两个女儿,还是农田生产和她自己教书育人,素珍精力充沛,能量大到给了米根与米芝从容逃离的宽松程度。但是素珍哭了,素珍不能没有米根。

米福的母亲此时坐在门口的夕阳里,三月的夕阳淡淡的。母亲的一切语气都是坚硬的,短促得有如下结论有如预言有如命令。米福和母亲很久以来没有什么交流,关于这一点,米福认为母子之间的交流早在婴幼儿时期已经结束,所以母子间的交流较之父子之间其意义要逊色得多。米福吃过晚饭,看着很少到乡下来玩耍的儿子米粮满怀热情地与米美米丽在树林里奔跑,心情忽然感觉到一股久违了的美好。他对母亲说:我这次回武汉,一定要把米根和米芝找回来。

母亲说:你自己过得怎样?

米福说:米芝不回来,就没人照顾你。米根不回来,素珍跟两个孩子怎么办?

母亲说:你把你自己管好。

这就是说母亲并不愿意把话语说得太露骨。在米福母亲内心的深处,她对米福的疼爱几乎从来没有一句亲切的话语或者一个亲昵的动作,米福母亲把一把斧头高悬在家门口的年代况且被死亡慑服,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大儿子为一切徒劳的事情伤精伤神。

米福心想:我是米根和米芝的大哥。

他起身进屋,他想去后屋取一勺井水喝,那一眼老井在米家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他穿过后屋的长廊,他随手推开了门。

米福看见了素珍赤裸的身体。素珍转身捂胸低下头蹲下身去,素珍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倒是米福在那一瞬间大脑空白了一下,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屋。谁也不知道有此一幕,惟有那口半个世纪的井眼睁得很大。

我并没有去过米福的乡下老家,也寻不出米福在城市与乡村两个点上的盲点能是什么。米福的承诺完全可以在返回武汉的当天下午被城市淹没,米福在后屋老井旁的那一幕也是毫无象征色彩的。但米福夸大了自己的感觉。

米福返城以后的当天下午曾打电话催我去他家看一样东西,米福从不向我说谎,我去了以后米福给我看了一个令我果真记忆永远的东西。为了让我的文字雅观一些,那东西就是男欢女爱时男人用的东西。当时我问米福这有什么呢这不是你用的吗?米福痛苦地说:我从来不用着东西,我对于安全期的直觉比女人都厉害,我从来不敢想象与橡皮搏斗是什么滋味,她以为我要在乡下住上是天半月,你看我第三天回来就捉拿了事实证据,这二年我一直只能怀疑只有怀疑,今天有了答案。

我说你仔细看看这上面没有痕迹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你老婆把男人勾引到你的床上了,你要看清楚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