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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小说卷(70)

就像张杰雄小时候经常无端挨大爷巴掌一样,有些矛盾也许是天生的,让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尽管当初张杰雄当上村支书并没有人想到征求一下大爷的意见,但在张杰雄正式上任后大爷却在村民中间广为散步:杰雄怎能当支部书记呢?他当支书岂不要害党害人民?张杰雄是个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有人劝大爷说:大爷,您老不要拿老眼光看人,歪树也有扯正的一天嘛。大爷死劲摇头,说:杰雄当支书不好,真的要害党害人民。你们要不相信,那就走着看吧。

有大爷这样的话,张杰雄凡事预防着一点、谨慎着一点,似乎也相安无事。但也就在大爷讨上那份电管员的事以后,有一件事情终于防不胜防发生了。那是今年元旦前夕,大爷查抄全村各户的电表度数,发现张杰雄支书家的电表做了手脚。大爷厉声说:杰雄,我要停你的电,罚款三百元。张支书说:凭什么?大爷厉声继续说: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你自己?你好意思问我?身为支部书记,带头在电表上做手脚,全村群众要都像你这样,张家湾还要不要用电了?我停你一个月的电,还要你白纸黑字写检查!张支书说:大爷,你不知情!这个把月内,我这屋里,县里乡里的干部一拨接一拨,日夜都有人,还不说村干部会议、玩耍。村委会有明确规定,谁接待谁付帐,不说吃喝话的钱,光电费就不得了,这点小手脚我不做不行。大爷一皱眉头:你做的手脚,终究要人认帐,谁给你认帐呢?我?还是全张家湾一人一点?亏你想得到、做得出!什么小手脚,我要把这件事告诉电管站、供电局,让上级告诉上上级!张杰雄口气很硬:大爷,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大爷说:没有,我清醒得很。张杰雄说:好吧,我认罚,给你,三百!大爷说:我给你开收据。张杰雄说:开什么收据,不要。大爷说:要不要是你的事,开不开是我的事。电是要停的,停一个月,还有,你要买一个新电表回来,由我亲自安装。

张杰雄气的喘气,捏了收据说:我的电怎么能停?大爷,你是真的老糊涂了吧?我村支书屋里的电怎么停得?要是县里乡里的干部来了,就我一个停电,黑灯瞎火怎么行?你不许停我的电,否则我撤了你电管员的职。大爷拎了工具包,临走说:你撤吧,撤了我也要按规矩办事。张杰雄追到门口吼道:大爷!我撤了你,你什么都不是了!连这一点你都不明白?说你老糊涂了你还真不相信。

至少元旦那几天,张杰雄家里没有电。他一连几天都是在别人家里收看他平日一直是坚持收看的新闻联播。他一气之下果真拿了大爷管电的差事,对村委会提出的理由是:大爷年岁大了,电管员工作必须交给年轻人做。大爷被收缴电管工具的那天上午找到张杰雄,说:你公报私仇,我迟早要弄得你下台,只愁没机会,侄儿,你等着吧,你等着。大爷说这番话时,平静得像一滩黑泥巴。

机会说来就来。元旦过后春节之前,张家湾东沟湖的陈香妹因为承包鱼塘上缴费用一事找村支书论理。陈香妹是个聪明能干的农妇,论理之前先找大爷。陈香妹问:大爷,您老先给我评评理,我两千斤鱼交给村里,村里拖进城里,卖了4元5角一斤,总共卖了9000元钱。他们卖了鱼回来对我说:只卖了3元5角一斤,也就是只卖了7000元钱。现在说我还差2000元钱,说承包费交不交不要紧,打个2000元的欠条也行。大爷您说,我凭什么还差他们钱呢?我两千斤鱼,恰好9000元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还差村里什么钱呢?大爷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去找张杰雄,叫他把鱼贩子叫来,他敢不认帐,告他!!

得了大爷的鼓励,陈香妹人未进村,声音张扬得举村皆惊。她大声叫喊:都是些什么东西!都是些贪赃枉法的东西!市场价4元5角一斤,偏要哄我说只卖了3元5角一斤!我陈香妹承包这个湖,哪一年拖欠过村里一分一厘!活生生贪污我2000元钱不说,还要我打欠条!这是个什么世道?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还让不让人活下去啊?

说着喊着,陈香妹大声哭了起来。陈香妹的大声哭叫,惊动了整个张家湾村人。男女老少大多站在门前屋后观望,也许因为事涉张支书,很少有人跟上来看热闹。陈香妹直奔张杰雄家门口,继续叫骂:张杰雄!有种你出来!你把那个鱼贩子找来,我要三人对六面!我两千斤鱼,你们究竟卖了多少钱?我陈香妹哪一年拖欠过你们的承包款?你还叫法院的人逼我打欠条?你这个黑心肝的!有种你出来呀?!你躲在屋里装死呀?怎么啦张杰雄,你怕了?你理亏了?明知道有这一天做缩头乌龟,你怎么硬要丧天害理呢?你出来呀张杰雄!!

当时张大爷远远地站在村口的一棵老楝树底下。冬天的楝树连一片枯叶也不剩,只有密密麻麻的楝籽,苦苦地挂在冬天铅灰色的天空。大爷遥望陈香妹跳动着身子在张杰雄门口叫骂,大爷的身心兴奋得不行,不时在内心深处涌动赞叹:好!骂得好!骂得太好了!

支书张杰雄终于忍不住地出现在门口,用右手食指指着陈香妹的鼻尖说:论理就论理,不许骂人!再骂人,我叫人把你捆起来!陈香妹大声说:捆我?该捆的是你!我不骂你骂谁个?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只会坑害群众!损公肥私的酒囊饭袋!!

支书张杰雄怒不可遏了,大声吼道:我们坑害你什么了?当初是你说以3元5角的价格抵承包费的!白纸黑字有字据的!不讲卖4元5角,卖7元5角、8元5角又怎样?那是我们村干部努力的结果!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们卖出的市场价?你再闹!再闹我取消你打欠条的优惠,春节之前你必须上交现金2000元,否则按违约处理,明年的鱼塘,转给别人承包!你相不相信?!你是不清白吧?张家湾的事情,我张杰雄一个人说了就算!

陈香妹大声说:你敢!张杰雄!我不相信你有这个狗胆!我说过给你们是3元5角一斤,你实际卖的什么价?那不是我的鱼?你身为支部书记,有什么权利倒买倒卖?你这不是贪赃是什么?你榨取群众的血汗钱,不是枉法又是什么?有种你跟我上法院,我捏你一大把罪,还怕告不倒你!

支书张杰雄彻底恼火了,说:你这条恶母狗血口喷人,我怎么贪赃枉法了,啊?这话你是随便讲得的?我看你是没有挨过打吧?

你骂我是恶母狗?你是什么?你是吃了睡睡了吃的鼾猪!你这个断子绝孙的!痨病咯血的!你个王八狗日的!你不得好死的、死了没得人埋的!陈香妹越骂越粗,如果由着她骂,就会把许多事情骂得一村子人都听到。

张杰雄被激怒了,抢前一步用力推了一掌,把陈香妹推倒在地。倒地之后的陈香妹丝毫不曾想到过张杰雄会伸手打人,愣了一下,马上放泼大哭大叫起来,并从地上捡了泥块雨点般砸向张杰雄。

老楝树底下的大爷忍不住兴奋说道:砸得好!砸得好呢!

张杰雄支书身上多处被砸中,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刁民!我就不信今天我治不了你!说着,转身进屋拿了一根扁担。不料陈香妹一见扁担,更是有了打架的情绪。她在地上胡乱捡起一根木棍,呼地一声掷过去,打中了张杰雄的头部。张杰雄眼冒金星,鼓起眼睛说:我看你是反了天了!!大脑一热,什么后果也不计了,操起扁担冲向陈香妹,只一挥,就打在陈香妹腰部,又一挥,打在陈香妹的臀部,陈香妹高声哭叫:打死人哦!支部书记打死人哦!快来人劝架啊!一边哭喊一边跑,陈香妹往镇公路上奔去。

张杰雄追了一段路,气愤不已地说:你跑什么?我就是不当这个书记,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刁民!

当日这事好像轻松过去了,甚至陈香妹的男人也没到张支书家里问个理讨个说法。有村支书提醒过支书,说陈香妹不是个蠢女人,她怎么会善罢甘休?张支书说:怕什么?我们这些农村基层干部,总是提心吊胆还能干事情?毕竟像她这样的刁民是极少数,就是打官司又怎样?我相信张家湾村不会有人为她作证!相反,为我作证的人一大群,正好治她一回!!

显然张杰雄把他的大爷给忘了。那陈香妹跑了一半,搭一台手扶拖拉机到了镇上。先到一家卫生所看病,说头晕呕吐,把衣服脱了,只剩内衣,让医生看身上的伤。医生提醒她赶快请一名法医,法医诊伤后说:这还了得,党支书下毒手,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陈香妹痛苦流涕,卫生所人人感叹不已。法医说:我建议你去找钱律师,她是我们县最有名的女铁嘴。我负责给法院提供法医鉴定。陈香妹真的连夜赶进县城,连夜找到钱律师。那钱律师非常同情陈香妹的遭遇,当着陈香妹的面,写了《刑事附带民事自诉状》,告张杰雄“故意伤害罪”,诉讼请求有三:一追究被告刑事责任,二要被告赔偿经济损失五千余元,三由被告承担诉讼费。钱律师说: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七十七条,被告这场官司输定了。钱律师还说:现在要紧的是,你必须劝说证人开庭时到场作证!陈香妹点头说:有人,还是当场目击呢。

有一段时间,张家湾村风平浪静。连同张杰雄支书在内,人们以为打架风波不了了之。但不久以后,张杰雄接到法院传票时傻了眼,当听说证人当中有自家大爷时,更是心惊肉跳。张杰雄万万没有想到大爷会去做伪证,心想亲自劝阻也许管用。

拎了两瓶酒、三斤猪肉,张杰雄在一个清晨来到了大爷的小瓦屋。人未进门声音就亲热地响起:大爷,我给您老送酒送菜来了。

大爷的声音:我不在瓦屋,在茅屋。张杰雄闻声望去,见大爷走出厕所,叼着一支烟,系着裤子,要紧不慢地样子。大爷说:你给我送东西干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张支书巴结讨好的呢?

张杰雄尽量忍着气、脸上堆着笑,说:大爷,法院要开庭了,您还记得我是你的侄儿么?

大爷拖张小竹椅坐下,冬日的晨阳照在他的花白头发上,金光银光一起闪烁。说:记得,都记得,你是我的侄儿,是张家湾村党支部书记,是偷电高手,是因为偷电端了我饭碗的领导,你打了陈香妹,你还……张杰雄一挥手:够了大爷!你这么大年纪,怎么想到作伪证坑人?你就算不是我大爷也不能作伪证呀!知不知道作伪证的后果呀!那是要坐牢的!!

大爷很平静:杀头我也不怕。反正我是孤老一个,无牵无挂,死了也好。你不光把陈香妹推倒在地,还用脚使劲踢她,你踢人家女人的大腿中间,你是个小流氓!你用扁担砍她的脑壳,砸她的腰,铲她的屁股,你还用手捏他的胸脯。你把陈香妹打得浑身内伤,差点把人打死了。这一切经过,我亲眼看见了。不光看见了,还看得一清二楚。你不知道吧?前几天县城的钱律师到这里取证,我的口供,人家用录音机录好了,还叫我签字画押,我都做了。杰雄,我的大侄儿,你这回呀,算是彻底完了呢!你要下台了呢!

张杰雄心里清楚,大爷是要以死相拼了。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呢?硬的不行,来软的试一试?张杰雄沉默了几分钟,想起自己当了十几年的村支部书记,甜少苦多,到头来还落个自己的大爷不要性命作伪证,心里一酸,眼泪就忍不住淌了下来。男人一般认为自己的眼泪非常值钱,轻易不肯流,一流就把自以为是的委屈夸张到最大限度。张杰雄哭着说:大爷,您作伪证吧,尽管作。是几年来,我当这个支书,早就当够了,早就想辞职不干了呢。陪钱算什么?大不了不让您的侄孙考大学!坐牢算什么?坐了牢倒省心了。就是舍不得离开党,就是怕被开除党籍,我敢说,不光张家湾村,只怕这周围上百里,还没有哪一个党员能够做到我这样热爱共产党的!做一个基层干部不容易呢,任何事情难得把握,日夜都在看人的脸色。对上好了,群众骂你。对下好了,上级骂你。我是真正受够了,宁可输官司,输了就好了,一了百了。我不怕输官司,我还想输呢。

大爷不为所动,随你怎么哭怎么说,大爷就像没听见一样。等张杰雄哭诉了一个段落,大爷冷冷地说:杰雄,那我就成全你吧!

进年春耕生产前夕,法院开庭。张家湾村的“孤老”大爷在庭上作证,言辞铿锵有力。法院宣判:原告获得胜诉。大爷当天成为全县的新闻人物,大爷欣喜异常。

不过大爷一点也不知道,陈香妹的舅哥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不过按大爷的性格,即便他知道了,也会坚持出庭作证的。大爷认为:反正张杰雄不能当张家湾支书了,我只想弄他下台。

为生命签字

现在的一幕和十六年前的一模一样。然而现在的代价却要沉重许多。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似曾相识的情境像梦一样无法回避。一些难以控制的灾难表现得那么相似,让人防不胜防。

现在是一个夏日的黄昏。

一位出生于50年代名叫陈耀时的知识分子接到来自故乡小镇的电话。三弟媳戈菲在电话里说:大哥,耀汉出差了,大嫂有空回来一趟吗?她要是没空,你回来一趟行吗?我在县人民医院,我快要发作了,大哥!

陈耀时说:戈菲,你不要紧张,不要怕,我们争取马上回来。

妻子许玲晚上回家后说:正是在节骨眼上我哪里敢请假?厂里每天瞪着大眼找茬,谁不害怕下岗,你说?你回去一趟吧,不会有事的,戈菲年轻,再说现在的医院条件又好。

天色黑尽了。在窄小的书房陈耀时无端陷入厚重如深夜的沉思默想里,他甚至喝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兴奋着自己的痛苦,他夸大着自己的忧患。他总在加重自己的心灵负担,认为大船已经触礁,而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自觉极其无能。于是他有点后悔,后悔在这十六年来不该与人与世无争,他把单位渐渐失去生机部分地归结为自己的丧失斗志。他最大的灾难是儿子陈峰与自己的对立,十六年前儿子降临人间时的那一幕越来越清晰地昭示给父亲一个今生无解的永恒情结。那是在极短时间内接连发生的生与死,就那几天把陈耀时的一生都给彻底的改变了。

现在陈耀时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他要到小城医院去代替三弟照护临产的戈菲,他不得不被命运安排着穿过岁月的长路回到他耗尽心血也未曾撇开的那一幕。是的,防不胜防。

妻子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门去赶公汽上班,妻子极度害怕下岗,因为儿子就要上大学了,家里缺钱。儿子看见父亲一副出门远行的样子似乎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他在他自己的卧室啃着烧饼,不发出声息地翻看着一本什么书。陈耀时有点胆怯地走近儿子,问:你今天有空吗?陈峰反问:干什么?陈耀时犹豫了一下,说:和我回一趟老家。陈峰说:我不想去那里。儿子丝毫没有和父亲交谈的意思,陈耀时只得怏怏地退出陈峰的卧室。

一路上陈耀时像往日随时随地不经意让后悔萌生那样回到对已去日子的梳理当中,假如自己仍旧保持当初那股锐气,现在单位的负责人可能就是自己,那么一条快速航行的大船就不会触礁至少不会搁浅,他自以为当初是恰到好处地回避了锋芒,他明知当初的航线暗礁四伏但采取了事不关己的态度。没想到自己无论如何生存在这条船上,当初没作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