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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小说卷(74)

出租车穿过三个城区并始终沿着主街行驶,恰好6点整到达滨湖花园门前。一路上女司机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苦:说如今不合理的收费太多太多了,我心想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但我在口头上给了她几声同情。我不奇怪如今人们为什么有太多抱怨,但我奇怪我居然来坐车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抱怨。我没有忘记向她要车票,在我看来我们的任何一项消费行为中如果自觉的索要相关票据,可以有效地加强国家的税收管理。(这个细节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铺垫。)陈大江笑容满面地朝我走来。

我和多年不见的陈大江握手,他那种通过修饰后的大款模样让我感觉很好,我认为我们的生活缺少的正是他这类人。

几乎不曾寒暄,林影就出现了。

我的朋友陈大江立即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迎向林影。同时我们听到一阵嚷嚷:陈大江!快来迎客!!

我和还未认识的林影一齐望向身后:只见几个彪形大汉一律夹克衫上衣涌向大厅门口。我收回目光时,看见我面前的她在观察着我。陈大江对于刚刚涌进的一群人表现出绝对的阿谀奉承,他像一个店小二那样的躬身在前,他点头哈腰地引他们走入大厅走向电梯,他忘了我和还未认识的林影也是他请来的客人。(但愿他不是故意这样。)她说:您是陈总请来的客人?

我说:是的。您的声音很好听。

她说:谢谢。您经常这样恭维女性吗?其实,您还应该称赞一下我的发式,这套衣服,女人喜欢听恭维。

我说:是吗?如果允许我继续恭维,我宁可说一说您的眼睛。

她问:它们怎么了?

我说:表里不一。

她睁大眼睛:您什么意思?

我说:像北方人家里的窗户。

她偏了一下头,一双眼睛仍旧疑惑着。(我想她是装作没听懂。)我感到了一种乐趣,和漂亮女孩说话制造悬念与情绪是我这种男人的本能。我立即改变了话题问:我可以把我的名片送一张给你吗?(我假装不经意把刚才的您修改成你了。)当然,我希望你也能送一张名片给我,因为有可能在这个平安夜,只有我们才能够多说说话。你都看见了,我的同学陈大江迎来的一群人从我们身边我们俩(我用语言把她拉近)的视线经过时,没有人对我们打招呼,这将意味着我们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我们俩人在接下来的活动中也许没戏。

我已经把名片塞到了她的手里,她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点道理。她把她的名片递给我时,我对她的名字里的影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这名字真好。你在税务局监察分局工作?

她纠正道:不是监察,是稽查分局。您是故意要这样的吧?名片还在您的手上呢。

我再看名片,说:啊,我弄错了,是稽查!你上班的时候穿制服吗?

她说:很少。

我们的谈话被陈大江突然打断了:对不起,对不起。走吧,走吧。上楼,上楼。

在电梯里,我闻到了林影的体香,淡淡的像深冬季节的芦苇花。

滨湖花园酒店的建筑风格有点像中国古老的宫廷,红墙黄瓦,廊曲檐折,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类似于脂粉气的声音或色彩烘托着刻意制造的吉祥。据说这里是一些有大权或有大钱的人们出没的地方,寻常百姓很难进来。我是第一次在这里头进餐,我能看出林影也是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出入。

陈大江今晚请来的客人中有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工商、税务等五个部门的领导和同志,我是被他请来陪客的。我的在座是在我大约一盅白酒下肚之后变被动为主动的。我给他们讲笑话,唱流行歌曲。我好像存心让林影知道我在这样的场合里有能力为她找乐子。我的笑话涉及公安、检察、法官、工商。然后我想我也许醉了,在我看见陈大江请来的客人们纷纷涌向KTV包房时,我也走进一间阴暗的包房躺在沙发上,我装得很像一个不胜酒力的醉人。

我希望林影随后就来到,我莫名其妙相信林影马上就会到来。

她来了。

我们可以说是如约而来。

林影说:陈总正在为你们安排小姐,我来和你道别的,再见。

我连忙翻身坐起:你,可以不走吗?

林影说:我可不敢陪一个作家,这很危险。何况您好像醉了。

我笑了一下:是吗?你感到了危险?事实上我们对这顿饭都缺乏兴趣,假如在上楼以前我们没有那几分钟的交流,有可能我们会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而选择退席。这叫邂逅,当然也是发现。我其实已经看见了你在吃饭的时候一直紧皱着眉头,你不喜欢这种场合对吧?可你坚持吃完了这顿饭,有可能你在期待着什么(我的下意识里冒出了下午我看过的那部美国影片),你在期待什么呢(我想起了杰克逊的表情)?让我猜猜(我看着林影的眼睛)?我想,你一定知道这样的饭局有一套程序,吃饭、唱歌、跳舞、包房、桑拿,在今晚,滨湖花园酒店一定有庆祝圣诞的仪式。这些都可能是你的期待。

您把我说成了一个中学生了。

哦?你不是中学生么?这么说你上过大学?能告诉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林影正准备说,我决定打断)?你别说,让我猜猜。你是中南财大毕业的,你读的是经营,我猜的对吗?

就算对吧,您想了解我?

在没有上菜以前,你座位旁边的那位工商问过你的一些情况,当时我在和陈大江说话,大我的耳朵在你那里。你向那个你有一面之熟的工商说了你的学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还想猜一猜你的工作、生活、家庭(林影的眼神显然不愿意)。我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是的(她垂下眼帘)。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喋喋不休意味着什么?假如这个女人讨厌喋喋不休,那么她会毫不留情地离开。假如这个男人总想说话并且逐步加强说话的内容,这至少可以说明这个女人有什么信息被人捕捉到了。我不管你是否承认,你要么是单身,要么今晚是一个人。这叫将心比心。我是单身,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我选择了和朋友在一起,否则我会非常难过。

是的(她抬起眼帘)。不过我不是单身,我的先生在泰国。

泰国?他……

我原打算去他那儿过圣诞节的,但我没有假,不过元旦我要过去。我和我先生感情很好。您看到什么信息了,您捕捉到了什么?这我倒想知道。

那就算了,我这个人最怕受打击了。

(她笑)为什么?谁给您打击了?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生活、工作、家庭都很不幸,但事实不是。既然你没有破绽,我的努力也就毫无意义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很少出现感觉上的错误,老了?还上醉了?不会吧。我怎么觉得很不幸福啊(我突然想起杰克逊要玛丽亚讲述童年故事)?您的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您认为,我会把我的童年故事讲给您听吗?(林影生气了。)对不起,我以为你会讲的,因为我的左眉骨上有一道伤痕,而你的右眉骨上也有一道伤痕,我想啊,你会不会跟我一样也在农村长大?也是第一次看见汽车后拼命追赶摔得遍体鳞伤?30年前的9月1日,我的母亲领我去上学报名,那时候我们家离学校很远,要经过一条土渣公路。我第一次看见汽车时紧张得紧紧拽住我母亲的衣角,庞大的汽车在我幼小的眼睛里像魔鬼一样,它呼啸着,它卷起漫天尘埃,它要吞没我。我记得自己紧闭了双眼恨不得想哭。汽车大大咧咧地擦身而过,我母亲对我说:不怕它,跟它跑,抓住它。母亲用力推了我一把,于是我撒开腿,我在母亲的大声鼓励中不顾一切地追赶汽车,我抓住它了,我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但汽车突然一个颠簸,我被它无情地抛到堤坡,我的眉骨留下了这道伤痕。非常偶然的是,18年前9月1日,我上大学来到武汉,在新华路长途汽车站门前,我看见了一辆载重卡车和一辆公汽相撞,我18岁的眼里装满了鲜血和死亡。你看我光顾着自己一个人说话了,你的右眉骨上那道伤可以讲吗?

(林影看着我,那种看有点像打量)是我小时候我姐姐不小心打的,她不是故意的,但我一直以为她是故意要砸瞎我的眼睛。我比我姐姐长的漂亮,尤其是我的这双眼睛。

是的,你的眼睛很亮也很凉。

怎么凉?

冰凉的凉。就像大冬天人们身上的皮衣。不过我相信这种冷艳掩藏的是火热,就像固体燃料看起来很冰冷一样,一旦点着了,也许烫得叫人受不了。

您在给我被电影台词吧?

是的,我们尝试着说几句中听的话好吗?

做说好话的游戏?

游戏,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这并不是游戏。

您说这并不是游戏,一个人想对另一个人说好话,有必要去尝试着说吗?好话应该发自内心。比如说,我现在不想对您说好话,真的,相反,我发自内心地说您的坏话。假如说您受到一部电影或者小说的启发,想利用这样的机会对一个女人发动攻击的话,您选错了对象。我不是一个中学生,也不是一个大学生,而是一个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的女人,您刚才使用的这一套有点过时了。比如说,您现在带我去散散步?或者上一趟网吧?总之您得有所行动,光坐在这里说话,您的目的是达不到的。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您看错人了,尽管,我确实由于他的长期不在身边而倍感寂寞,但我还不至于受到追慕就心花怒放失方寸。如果您一定要我对您有所评价的话,我说一句非常中性的话,您确实有点和别的男人不同,您很特别。

哪个方面?

您也希望听到恭维吗?

不,这时候我的心情已经够坏的了。我喜欢你的这种性格,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杀伤力。但你知道我是怎样面对难题的吗?五年前我爷爷去世的日子里,以我母亲为首的三妯娌和三姑子哭丧都不带词,一个个像小孩子一样哭得很有水平(我借用杰克逊的笑话)。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们非常不和睦。我走近我母亲,我说妈妈,您要唱哭。妈妈问我唱什么,我说您就唱妯娌姑子不团结,您有错,都有错,让爷爷活着的时候担心操劳、蒙冤受屈。我的母亲点头以后开始唱哭,说:老人家哎,我头一个对不起您老人家啦,我进到这家的门了,没得本事跟妯娌亲热,也没得能力照顾好三和妹妹呀,我是等到您的几个孙娃儿长大了才晓得的啦,想来想去耶,怎么想到只觉得对不起您老人家哎,唉唉唉。我的大姑姑一听我母亲作了这样发自内心的检讨,她也开始有话可唱了。顿时,妯娌姑嫂一起检讨,越检讨越悲痛,越悲痛越检讨,不仅把我的父亲、叔叔、姑爷都哭得热泪盈眶,也把我们一群儿女哭得眼泪汪汪。从那以后,她们的关系有了根本的改善。

是很感人。不过您是利用了当时的环境和气氛。真想有机会听一听江汉平原的哭声。您刚才把我的眼泪都唱哭出来了。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夜晚我是多么的无聊。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前妻,想念跟随她而去的我5岁的女儿,自她弃我而去后我单身以来的所有担忧与挂念经常像风一样地伴我左右。没有一个人会告诉另一个人婚姻不幸的真相,我可以肯定林影的不幸不会源于我,但我却听不到真相。我想回到我的宿舍,我突然对这个平安夜没有了兴趣,平安夜关我什么事情?此刻我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一个电话给我的女儿打去一声问候和祝福。谁给她扮演圣诞老人呢?她的那个继父会给她真心的温暖吗?我好想知道她在哪里,干什么(见他吗的杰克逊的鬼去吧)。

我说:我想走了,你呢?

她说:你怎么了?是我让您不高兴了,对不起。

我说:不,是我自己突然情绪不好的。你看,差一刻就12点了,我得找个电话。

她说:我有。

林影拿出手机给我,但无法想象的是,没有信道,手机里不停地重复着电脑的女声:对不起,请稍后再拨。

我说:我不拨了。我把手机还给了林影。

林影说:您是一个情绪型的人,您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假如说我有什么话让您感到不高兴,请您原谅。

我摇摇头说:不,没你的事。我很清楚我现在陷入到一个误区,我原以为我对人,尤其对女人的感觉很少有错,但今晚很奇怪。我想离开这里,真的。

林影说:好吧,我和您一块走(我忽然想起杰克逊对玛丽亚说:我一直想到南非旅游。玛丽亚回答说:真想和您一块去。)我们走KTV包房经过豪华气派的舞厅时,有数不清的艳舞女郎正在一件一件地褪去衣衫,她们正在狂热的迪斯科音乐中搔首弄姿极尽挑逗之能事。所有的人这种沉醉中即将听到圣诞的钟声。我想上帝恐怕并不愿意看见这样淫猥的迎新景象。

林影在我身后对我说:您等等,我有一件东西必须还给陈总。

回转身我看见林影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林影说:可能有三千元钱吧。

我说:是陈大江的贿赂?林影只是微笑了一下。

但我们没有找到陈大江。林影说:只好改天再退还给他了,烦人。

林影生气的样子我似曾相识。

(总得有一个足以让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突变的契机,比如说在叙述自己一次与敌人发生枪战有好心人协助时,玛丽亚哭了)我和林影步出滨湖花园后,我说我们散一会儿步吧。她没有反对。我说:你看天,好象要下雪了。她说:今晚要是下雪该有多好。我问:好在哪里?她问:您说呢?

沿着宽敞明亮的街道走了大约5分钟,夜空飘起了冰冷的细雨。我说:我是不是应该问一问你冷不冷?她说:我冷。我说:我们走近一点你反对吗?她不回答。我想我是在12月24日的24点整也就是25日零点抚着林影的腰际的,因为当时从我们面前的电线杆后面突然冒出一个身着圣诞老人红衣的中等身材男人,他说:现在是12点,祝你们圣诞节快乐,请买一束花吧,可怜可怜我这个下岗工人。

我们放松警惕是下意识的。林影微笑着说:祝您圣诞快乐!这花真漂亮,多少钱?那个男人说:您看着给好了。我正要掏钱,林影抢在我前面说:我来吧。说着她已经取下她的背包打算付钱。我们绝不会想到站在我们面前的圣诞老人突然伸手一把夺走了背包,闪电般地跑进一旁的窄巷,我们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着反应不过来,可圣诞老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速度之快让人瞠目。

我说:你在这儿等我!

我冲进窄巷前,听到林影在我背后大声呼唤;危险,您别去!

结果不是我抓住了窃贼,而是窃贼守在暗处刺伤了我多处,我的命差点在元旦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先完蛋了。林影在黑暗中找到我时,我正在接近昏迷。我说:你的包,包。

林影说:还问包干什么,我们赶紧上医院!

为了防止感染,医生给我输液的剂量很大,这样,林影坐在我的身旁一直精心伺候着我。我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杰克逊对玛丽亚说:你看我的手,你知道这个伤疤是怎样留下的吗?)我输液的手和胳膊全都冰凉,所有的药液就像这个季节带给我的寒冷穿过我的身心。我不知道是我主动伸出手,还是林影抚握着我,我感到温暖如春的幸福正在慢慢向我靠近。她的一双小手给我带来的暖意我难以忘怀。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欢快的脚步走在茫忙雪地。

12月25日早晨。林影俯在我的耳边轻轻告诉我:下雪了。圣诞节快乐。

我睁开眼睛时,她用温暖的目光凝望着我。

她说:着真糟糕。

我问: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她的眼睛像玛丽亚看着杰克逊那样温暖的凝视着我)。

林影说:我的心像是风里晾着的一件丝绸衬衣,被充满着又飘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