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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小说卷(81)

爷爷嘴唇抖动着,像是想说点什么。向飞看看父亲,又看看爷爷,心中似乎对四叔有了一点看法。少年向飞在这个年龄辨明大是大非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只能是受感染,这种感染源自某种难以言状的恐俱、担忧、同情和敬畏。他一边听父亲说,一边想父亲的话到底有几分占道理。现在向飞很想听到爷爷说话,他渴望听到爷爷说出他的看法,作为向家唯一的孙子,向飞在内心深处渴求知道爷爷的痛苦加父亲的痛苦甚至向家的痛苦。但在少年向飞的面前,爷爷除了满脸痛苦,除了嘴唇颤抖,并无任何声音发出。向飞看到爷爷头上的银发忽然想起茅草花,爷爷会变成豁湖路边的茅草花吗?

父亲摸出一支烟,向飞注意到他点烟的双手在抖动。父亲好不容易点燃了烟,猛吸几口,整个身体似乎得到了平静。这个细节铭刻在少年向飞的脑海里,他想:父亲今天不对劲呢。父亲又猛吸几口烟,望着爷爷说:“本来有些话,有些话我是不打算跟你说的,爸爸,你病成这个样子,我不该对你说。话说回来,我对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可我不能不说,我要不说,你就是死了你也不明白你二儿子这一生,活得有多难过,爸爸。我想了很多年,我是真的想了好多年才想明白,我现在明白得像一池塘清水了,爸爸。我知道父亲的父亲,原来是省城有名的大商人,省城东门上百个大商铺都是我们向家的产业,是旧社会打仗把爷爷的产业打没了。爸爸,我们小的时候你常跟我们讲:爷爷只有你一个儿子,爷爷当初要你子承父业把向家做成省城最大的资本家,可你革了爷爷的命,你从家里跑出去,你投奔革命投奔共产党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跟爷爷打。这跟后来老四下海经商一样,老四当初闯海南,也是不跟你打招呼。爸爸,你投奔革命有没有错?你当然没错,爸爸你从来就没有错,就是文化大革命你被打倒在牛栏沟住牛棚,你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豁湖老百姓的事情。爸爸,你可能做梦都没有想过,老四,我是说我们向家命中注定要出一个大资木家,他当初从牛栏沟像一头犟牛执意要下海经商,后来你气哼哼地说,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现在呢,现在老四是省城东门一带赫赫有名的大资本家了。他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他说当年你革爷爷的命,现在他是革你的命,他要恢复向家当年在省城东门的产业,今天的向总裁向大资本家,就不是旧社会的爷爷了,我父亲的父亲相比起来只是向老四的一个小指头了。爸爸,你没想到吧,你革了爷爷的命,你亲生的儿子老四革了你的命!我相信阴阳轮回善恶有报,我是个很信迷信的人,我们向家现在是人丁兴旺,可下一代里就只剩一个向飞了。向飞,你给我好生听着,等你长成大人了,你替我们革你四叔的命,你记住没有?你四叔太有钱了,可你四叔的钱没有一分是干净的,他骗银行的钱,骗国家的钱,靠剥削压榨,他还到我们豁湖搜刮不义之财。真的,向飞,我们向家专门出革命家,刚才我讲的你都听到了,向家的下一代,专门革上一代的命。向飞,你在听吗?你在干什么?”

向飞并不能全部听懂父亲的诉说,少年向飞甚至越听越迷茫,他捡了一根枯枝蹲在屋门口在地上写着“革命”两个字。此时在少年向飞的心里,这被他用枯枝写在地上的两个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充满某种神奇的力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他面前的土地上耸立起来,让他心神慌乱。

父亲还在诉说:“爸爸,你落实了政策后回省城了,先是大哥得了你的好,当了官,后是老三她也得你的好,也当了官。我呢?你叫我不要回省城,你叫我就呆在豁湖。你为什么独独叫我留在豁湖?你说我们向家不能都进城去,必须留一个人在豁湖。我最老实,最没有用。你说在豁湖留一个根好。我真的是向家留在豁湖的根?不是的爸爸,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你恨我。你想想看,文革开始我十几岁?我懂什么?满街都在喊打倒你,我什么都不懂才跟着别人一起喊打倒你。满街都在写你的大字报,别人逼着写我敢不写?老大这个人狡滑,他宁可当反革命小崽子到江边沙场劳改,他没有喊过你是反革命,没有写过你的大字报批判你,所以你和妈妈都对老大好。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喊过口号要打倒你,写过大字报批判你。你以为我要革你的命,你不光不喜欢我,你恨我,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亲生的儿子看。其实真正革你命的是谁?是我吗?不是。是老四!爸爸你想想,那时我只有向飞这么大,我能懂什么?这么多年啦爸爸,我受的苦不比你过去参加革命吃过的苦少多少。我当农民种田吧,农药、化肥、种子、摊派、公粮,税费、集资、人丁,乱七八糟的费用加在一起,只有亏血本。我不是不想种田,我是不敢种田,再种不得了,也种不起了呢。我又没本钱做点别的事,田我是坚决不种了,我去找老大,指望老大能帮我一把,老大不肯。老大的心是石头,他不是我的老大。又不好去找老三,做哥哥的去找妹妹,毕竟她是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我找老三她可能会帮我,可我怕在妹夫面前没脸。我只有去找老四,老四那么有钱,随便给点什么事情我做,总比我在农村种田强,老四却说他的公司搞什么亲友回避制度,不允许亲友在他的公司工作。他也不想借钱给我,老四说我是个无底洞,是个没用的人。我不怕他骂我,爸爸,我就看在向飞要钱读书这条上我厚着脸央求老四想办法给我一条活路,我去了无数趟省城都不敢去看你,我怕你笑话我骂我,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为了向飞念书要用钱,我就是被老四骂成一头蠢猪我也只能找他。好几次想过给老四下跪,我知道人长膝盖不是用来下跪的,为了向飞,我不怕给老四磕头乞讨,只要他从他身上拔一根汗毛,我就有办法挣钱供向飞念书了。这些你想都想不到的,爸爸。老四厌烦我去缠他,给了辆破面包车叫我回豁湖跑运输,那辆破车刹车不灵啦,爸爸!我开回来一上路,就把人家廖长江的一儿一女,撞死了一个,撞残了一个。好在廖长江的父亲原来跟爸爸你一起参加过革命,是看在父辈有革命感情的面子上,他才没要一命抵一命。可我心里,我这良心往哪里放呢?现在,我好不容易手头挣有几个了,就要想着给廖家送点钱过去,今早还叫向飞送了五百元钱去呢。”

此时向飞专注地望着父亲,感到父亲的心里像豁湖漆黑的夜晚,向飞想起玉米花香一样的廖丽,想起她的轮椅,再看看爷爷的轮椅。向飞发现了两个轮椅的不同,爷爷的轮椅不能用手转动,爷爷的轮椅只能由别人从后面推。向飞再看看爷爷的脸,爷爷痛苦的脸上满是泪痕。向飞起身走近爷爷,用手为爷爷拭泪。向飞靠近爷爷的时候,发现爷爷浑身都在颤抖。

向飞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望向父亲,父亲在低头伤心。向飞轻声说:“爸爸,你不要再说了,爷爷身上在抖,爷爷身上在抖呢。”

父亲起身,扔掉手上的烟屁股,伸出一只腿用脚尖使劲碾碎烟屁股,说:“我说这些话干什么?我说了有什么用?我头昏,要睡个觉才好,我是真的想睡了。向飞,叫你妈妈去,你们把爷爷送到镇上去吧,我要睡觉了,我头昏脑胀快要炸裂了。你四叔他们在镇上签合同呢,是豁湖公路改造建设的合同,爷爷要去参加庆祝宴会的,爷爷的心早都不在这里了,何况还有好多好多人都要看一眼他们当年的向书记呢。去吧,你们快去。听我说,爸爸,我今天喝的酒太多了,我从来不这样喝酒的,从来不这样喝。不过我把我一生要说的话都痛痛快快地说了,你不要怪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反正我是个废物,废物说废话也正当。向飞,去叫呀,叫妈妈去。”父亲说完,径直走向房里,关上了房门。

向飞对着房门问:“爸爸,你不去呀?”父亲的声音说:“不。”

向飞走到屋门口,大声叫唤:“妈妈——!妈妈——!”

少年向飞忽然感到后脖有一股冷风,当即回头一望。在这炎热的午后,是从哪里吹来的冷风呢?向飞想不明白。

面包车载着爷爷、母亲、向秀和向飞,往豁湖镇方向开去。穿过杉树林,向飞开始精神恍惚起来,母亲是在面包车开上豁湖公路以后发现向飞无精打采的。母亲轻声问:“向飞,你怎样?困了?”向飞不说话,他把右手放在爷爷的轮椅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路边的茅草花。爷爷还是那样神情痛苦地望着前方的路,向飞不知道爷爷是否也在张望路边的茅草花。向秀说:“我看向飞也是喝多了酒呢,是醉了。”母亲说:“向飞,我的儿,你过来,你趴在妈妈身上睡一觉。”向飞还是不动,精神似乎越来越恍惚。此时,少年向飞的脑海里被他刚才用枯枝写在门前泥土上的“革命”二字占满,酒精在他体内泛滥并滋生烈火,“革命”二字不断变幻着。一路的茅草花使少年向飞又一次感觉到了恐惧、敬畏、同情和担忧。向飞忽然问:“妈妈,爸爸今天喝了一天的酒,他要不要紧?”母亲说:“应该不要紧的。”向飞说:“我好像醉了,我头昏,妈妈。”“你过来,在妈妈身上睡一觉。”母亲把向飞拉进怀里,向飞闭上眼睛就睡了。

一直到黄昏天黑,少年向飞像婴儿一样熟睡在母亲的怀里,他均匀的呼吸,红红的脸蛋让母亲再次体会到只有女人才能休味的拥有、满足、幸福、孕育,这与生俱来的充足与盈实使得向飞的母亲在这个下午、这个黄昏、这个晚上失去了必要的理智甚至热情,包括对远在牛栏沟家中的另一个亲人的感知能力。母亲和向飞都没有去参加向飞四叔的投资改建豁湖公路合同签字仪式,直到向飞爷爷盛大的八十寿辰宴会吃过了,耀眼灿烂的焰火晚会开始了,少年向飞这才从母亲的怀里醒来。向飞说:“妈妈,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母亲关心儿子的梦,问:“说给我听听?”向飞想了想才说:“怪了,怎么忘了?我好像梦见爷爷的爸爸了,爷爷把他的爸爸给杀了,我的爸爸又把爷爷给杀了,不是爸爸,是四叔吧,对对对,四叔把爷爷把大伯都杀了,我把四叔引到路边,我又把四叔杀了,他们都变成了路边的茅草花。”母亲越听越糊涂,伸手摸了摸向飞的前额说:“你没发烧呀?”

夜空忽然升腾起绚丽耀眼的礼花,隆隆的礼饱声在豁湖的夜晚炸响,像有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发生。向飞离开母亲离开面包车,跑到燃放礼花弹的镇东广场,看见豁湖镇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所有的人仰头遥望着五彩缤纷的夜空。向飞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斑斓的礼花,那么丰富多彩,那么如雷贯一耳。整个豁湖镇随着礼花在夜空的暴响开放不时发出如潮的啼嘘声。向飞试图挤进人群,挤到观礼台,但和白天一样,向飞无法接近爷爷。向飞只能远远地看着朦胧的灯光下观礼合上坐在金属轮椅里低着头表情痛苦的爷爷,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叔、大伯、姑姑,还有陪同在爷爷身边的所有官员。礼花是给爷爷燃放的?还是为四叔的公路开建燃放的?向飞心想,今天是七月一日,是爷爷的八十大寿,是四叔改造豁湖公路的日子,也是向飞十二岁生日开始喝酒的一天。爸爸呢?爸爸怎么样了?向飞突然想起了醉酒在家的父亲,矢声叫道:“爸爸!不好了,爸爸出事了!”向飞对着夜空说:“爸爸一定出事了!”

向飞忽然甩开腿往回家的路上奔跑起来。向飞在这祥一个礼花飞舞的黑夜,像风一样迅猛地飘动着,或者像一个突然精神失常的孩子,急冲冲地在豁湖的夜晚冲撞。这一晚是农历五月十一日,豁湖的夜空月色朗朗,路边的茅草花果然比月光还要朋亮。此时向飞心中强烈感到死亡的气息,他甚至感到牛栏沟家中的父亲已经死去,这使他失去了冷静忘了去向亲人求援,就连母亲也忘了喊上。他可以叫辆车赶回家的,但他被心中陡然升腾的巨大恐惧渗满,独自一人盲目地在公路上狂奔。

少年向飞疯狂地奔跑着,风驰电掣一般。月色笼罩着苍茫大地,一个比阳光还要多彩还要透明的少年,奋力奔跑着,指引他奔跑的是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茅草花。少年向飞如此疾跑的速度令寂寥的夜空困惑,令沉睡的广阔土地苏醒并感动。跑着跑着,少年向飞仿佛明白了仅此一天他就隐约感觉到了这片名叫豁湖的土地,仿佛明白了他今天并不真正是要期待爷爷的到来、四叔的到来。少年向飞在这一天模模糊糊地被父亲感动,他渐渐清晰了自己身心的恐惧、敬畏、同情和担忧:他绝不愿意可怜的父亲突然变成豁湖土地上路边的茅草花,无论今天他是多么困惑,无论今天他亲眼看到些什么听到什么,他都不希望父亲离开自己。向飞在心灵中高声叫喊道:

“爸爸——!”

“爸爸——!”

少年向飞的声音足以撕破黑夜……

愤怒的鸽子

我在不久前认识了一个女人,年轻,漂亮,有才情,有社会地位,很吸引男人。由于我们一起参加了几次社会公益活动,互相之间比较熟悉了,所以偶尔也用电子邮件通信。一次她在信里说,她像一只鸽子,一只灰色颈子的雌鸽,她梦见别人喊她灰颈。

有时我去公园散步,看到那些象征和平、幸福和吉祥的鸽子,就会想到灰颈。我发现人与自然、人与政治、人与历史、人与动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从春天到夏天,我频繁去散步,就是为了仔细观察公园的那些鸽子。直到我复述这个故事临近结束,我看到在酷暑天里,多数鸽子因为害怕中暑并不飞出鸽舍,但有个别雌鸽却暴晒在烈日下,一动不动,形若雕塑。炎炎烈日下任何生命都可能热死,何况一只鸽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没有生死概念吗?它怎么做到对存在无动于衷?但愿我的复述,能让这些鸽子张开美丽的翅膀,进而让我们记住那些盘旋的身影。

日子是在接连不断的吵吵闹闹中,结束春天进入夏季的。这只名叫灰颈的鸽子,目前处在身心极度疲惫眼看彻底崩溃的边缘。一方面她内心渴望帮助,另一方面她感到任何帮助对她的生命来说都毫无意义。因此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用无比忧郁的目光,望着鸽舍不远处那台入夏时管理员安装的巨大电风扇,想到自己如果振翅冲进电风扇,只需一眨眼她就可以粉身碎骨,从此结束一切。也就是说,她想自杀,想了却一切,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什么。但隐隐约约中,她又感到自杀不一定就是想死,越是对一切充满绝望,就越是要竭尽全力寻找最后的一丝希望,因为对绝望根源的探究,使身体的想死演变成了并不死心。由于很久都处在这种矛盾中,灰颈不吃不喝,经常在宽阔草坪的一角,郁郁寡欢,暗自落泪。

这个早上,天空灰暗。灰颈在草坪的一个角落,慢慢看着与鸽群相反的方向,那里有成群的高楼。灰颈想:我要是真的冲进那台电风扇了,大翅,你会为我哭泣吗?你会后悔吗?你会恨我吗?说真的,这些我都不能肯定,但我唯一坚信的是,你一定会长久地怀念我,因为你是爱我的,就像我知道自己爱你有多深多重。大翅,你是我的全部。你明知道你占据着我的全部身心,却总是不断折磨我,伤害我。你为什么要用伤害的方式爱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