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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说卷(9)

当天晚上我就给喜文哥打了长途电话,我把他父母的话挑捡了几句给他听。喜文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自从我离开武汉以后,和王育失去了联系。我只听说她下海了,很不顺。她别的方面,我完全不清楚。”我急着问:“大叔和婶娘想她都想出病来了,总得想个办法联系上啊?”喜文哥还是沉默,最后说:“想她干什么呢?我都被逼到南方来了,还不够吗?”

没有办法联系,我是指所有人都没有认真地为一双老人的心情细加考虑。稍后我就把这事给忘了,何况在1989年那个很不平常的夏天,我的儿子来到了人间,他给我在这个城市的生活同时带来的既有痛苦也有欢乐,并让我匆匆忙忙肩上了为人父亲的责任。在极少想到婶娘与大叔孤独的城市生活时,我对喜文哥全家离开武汉前往南方的分析是,原来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改变与王育有着直接关系。

时间飞快,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时间圈中飞速地作圆形舞蹈。1990年初夏,婶娘因喉癌病逝。婶娘临去世前,瘦骨嶙峋,形消容损,只是艰难地张着早已无声无气的嘴,用她最后的心声轻唤着她朝思暮想的王育,“育啊,育。”一遍,一遍,一遍。可怜的大叔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他一个人把婶娘送去火葬后,默默地抱了婶娘的骨灰盒,回到了豁湖老家。好在光明村的乡亲们用乡下还算隆重的葬礼给了婶娘最后的安慰,送葬那天的白色冥钱与巾藩像铺天盖地的雪花,凄凉的唢呐声响彻人寰。以婶娘活着时留在人世间的人品和苦难,光明村的老老少少,无不为她长久恸哭。

人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天。1991年清明节前夕,下海经商连败几年的王育,终于迎来了起死回生的转机。3月,经她谈成并按期完工的建行大厦装修工程获甲方验收通过,近5百万元的工程利润月中进帐。她所在的公司董事长当即奖给王育一辆公爵王轿车和10万元现金,并放她半个月的长假。王育和丈夫商量后,决定在清明时到豁湖和北河一趟,她想看望她的两个婶娘,她要知道她们现在的情况。是因为现在她有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前提?因为她多少也算一个有钱人了?或者她已经在自己的生活中调整了情绪真正淡忘了必须忘记的人和事?

对王育在1991年清明节的重返,光明村的乡亲们都惊愕了。在她离开豁湖回到武汉之后的近20年里,先前的光明大队已经大变样了。她差点迷路,她必须沿路寻问才能缓慢地把车开进她从前熟悉现在陌生的光明。她驱车到达光明村的村北口,下车问路碰到的第一个村妇,是我年迈的母亲。我的父母在村北口新修的公路边开着一个小卖店,母亲年老眼花,认不出开着高级小车的来人是当年的邻居、武汉的知青、儿子的启蒙老师王育。但王育一眼就认出了,她走近我母亲哽咽着轻唤道:“婶娘?婶娘?还认得我吗,婶娘?”我的母亲盯着王育看了半天,觉得她有点像20年前的王育,可仔细看她的头发,没有那双长辫了,就不敢肯定地摇摇头。王育问:“婶娘,您是在看我的长辫子吧?”我年迈的母亲以她晚年依然中气十足的嗓子大叫:“你是育啊!是王育回了,我的儿,是你回了啊!”

母亲这一声大叫,把王育的心彻底从武汉喊回到了我的故乡豁湖,也让光明的很多乡亲顿时回想到从前那段日月。王育听说喜文母亲的许多事情后,号啕大哭很久,哭得撼天动地。村里新当选的支书也是当年王育的学生,说:“王老师,您节哀,身子要紧,要不,我来组织一下,天黑前搞一个隆重一点的扫墓仪式?”村支书的话让王育老师止住了哭泣,但我母亲却提出了反对,她说:“让王育一个人去吧。育啊,你一个人去,有话,你在你婶娘的坟前说。”王育点了点头,不停地拭着眼泪。村支书说:“王老师,您今天就不走了吧,我把您20年前的学生尽量找齐,您看看我们一个个也都快老了呢。”王育抬起仍在流泪的眼睛,微笑了一下,再点点头。

王育把我父母亲的店子看了看,说她要把所有的鞭炮买了。然后她从包里随便拿出一摞钱塞给我母亲。母亲说哪要这么多?不需要这么多!王育说,婶娘,您拿着,我回来得仓促,什么东西都没带回来。其实那已经是一个信号了,她看见了光明仍在并不富裕的现实里。我父亲用扁担挑着一些用物,领着王育去给喜文的母亲上坟。在不远的村边有村民看着她哭坟的情景,好多人都跟着落泪了。王育一看见婶娘的墓碑就跪在了地上,她大声喊叫着:“婶娘!婶娘!我的婶娘!”就好像婶娘突然出现被王育看见了一样,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引动了清明节的细雨一齐飘向婶娘的坟茔。她重复地哭诉着:“我对不起您啊我的好婶娘,我不是您听话的女儿啊我的亲人。”在清明的冷风冷雨里,豁湖的村民们听着王育的哭喊声一个个失魂落魄。

王育看到了她20年前教过的部分学生。可惜她一个学生都认不出来了,只能从他们的眼睛中隐隐约约感觉当年的日子,那是一个已经遥远了的梦。村支书说:“王老师的《白毛女》跳得真好,20年了呢,我们都还记得。”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您想不到的,这些年啦,农村的文化生活很不丰富,像那个年代那样几万人看宣传演出的事情,几乎没有过,这可能跟我们经济情况不好有关。唉,农村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啦。”王育老师和他们聊着天,感觉她的学生们把她当做了可以帮助说话可以帮助解决问题的人,她顿时在内心深处升起一种自责:责怪自己没能赚更多的钱,责怪自己在武汉活得太普通,甚至责怪自己一辈子太平庸。在学生们散去前王育把这次带在手头的1万元钱递在光明小学校长手里,说:“我这次回来带钱不多,这样吧,这点钱,你们把小学维修一下,下次回来,我叫我公司的人来光明重新设计,新建一所光明小学。”王老师话音刚落,村支书带头鼓掌,夜空顿时回荡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次日一早,王育老师想在村子四周寻找到20年前的旧影,但全都消失了,了无印迹,她多少有一点惆怅。在她离开光明去北河镇前,村口站满了光明的村民。他们向她挥手,叮嘱她往后多回老家。那情景让王育热泪盈眶。她说不清自己在那瞬间获得了什么力量,反正感到浑身是劲。她一路流泪开车到北河,她的回来让北河的二婶娘意外惊喜。王育那次执意把二婶娘接到了武汉,她是这样说的:“您就让我做一下孝顺女儿吧好婶娘。”王育知道大叔在婶娘去世后被喜文接到了海南,想着找机会去一趟海南见见老人家。她在内心千万次提醒自己要知恩图报,但没能在婶娘离世的日子陪伴老人,她懊悔不已,痛苦不已。同样的悲伤不能再有了,王育告诫自己一定要待二婶娘好。

对李丹来说咏梅诗不好玩很正常,我不该发火,不该骂她。李丹一双大眼看着我,泪水像清泉一样冒出。我说:“你哭什么?你以为你哭我就不会骂你浅薄了?”李丹不哭了,突然一笑。像她这样骤雨变晴天的女孩如今不少,我们把握不了她们,弄不明白她们。李丹问我:“你记得那么多古诗难道不觉得累呀?这方面的书籍堆得像山,要用随便查,不会背诵就是浅薄?什么逻辑!”我坚持着一本正经,说:“在我看来,这是我们必须具备的一种功底。”李丹摇头微笑着说:“难怪你老气横秋的。现在装深沉不讨人喜欢懂吗?我们不谈这个吧,我对这个没有兴趣,真的。换个话题,我们谈谈你的婚姻好吗?”我问她我的婚姻怎么了,我的婚姻不是很好的吗?李丹又是灿烂地一笑,说:“好什么呀。平平淡淡的,缺乏激情。”这样的话题其实是我们经常在夜间节目里与听众交谈的内容,作为许多听众心中偶像的李丹知道用“平平淡淡才是真”去安慰那些心灵有伤的听众,此刻她却否定了我。我无可奈何地一笑,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婚姻是一种责任。对家庭负责,其实是对自己负责。既然当初两个人因为爱情结合为一个家庭,那就该共同负责到底。男人在接近40岁的时候,相对来说还有些光芒,运气好的人光芒四射,可是绝大多数年近40的女人情形却不太好,为了维护家庭的一切她们付出了青春,脸色失去了往日的滋润和光泽,身体也不像从前那样丰满匀称了。尤其是,因为过度劳累,有的过早开始了更年期。我知道你所说的激情是指什么,性欲,对吗?性欲是其他激情得到扩张的依据,这个观点我是同意的,但这不能构成我们抛妻离子的理由,更不能因此而捣乱生活。恰好现在生活当中很多人不顾这些,所以当今社会充满了性欲,一切都被性欲主宰着,一切都在沦丧。我经常感到恶心,你知道吗?”

暗香盈袖,梅花点点。李丹似乎没有听我说话,或者她是对我的话不感兴趣,像平常日子里只要我一认真她就看向别处一样,此时她就看着梅花。我心想见鬼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李丹背对着我说:“现在是网络时代,是性欲膨胀的时代,是身体接触的时代。我看你是真落伍了。”然后她突然扭头看向我,问:“那我问你,我们俩人在一起做节目有一年多了,你对我的身体有过想法没有?”我一惊。我想我的声音有点发虚了,说:“老实说我曾经有过吧。”李丹追问:“曾经?曾经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现在没有兴趣了?你以为我今天来东湖真的是看梅花呀?我告诉你,明天我就要跟电台拜拜了,我选择这个地方把这消息说给你听,你懂是什么意思。”我又是一惊,连忙问道:“你说跟电台拜拜是怎么回事?你要调动工作了?”李丹很高兴再次看到我的吃惊,笑着说:“下个星期我就要出国了,我找了一个人,他能把我弄到澳大利亚。”我说你可是从来没有提起半个字,真是密不透风。李丹说心想出国就要出国,至于用什么手段就不管了。我问:“你说你找了一个人,一个什么人?”李丹还是一笑:“一个可以把我弄出国的男人,他很有钱,可能还有别的,我不在乎。电台没意思,这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和听众玩游戏一样的每天晚上虚情假意,我早就烦了,想换换活法,就找上了这个男人。真的,过几天你就再见不到我了,你要是想我的身体,今天是个机会。我想在野外有这么一次刺激,在东湖梅园很不错是吗?我希望这个记忆非常美好,让我怀念一生。”李丹淫荡地盯着我。

好像就在刚才王育老师坐在我的面前,我有过片刻的清醒还是我仅仅只在昏迷当中?我断断续续地向她问了几个问题。我问:“北河的二婶娘一直和您一起生活着吗?”王育老师说:“除非二婶娘特别特别想北河老家,我送她回去几天,一般都在武汉和我们一家生活。我发誓一定要让二婶娘在我身边安享晚年,再不能像婶娘那样没有人照顾就那样痛苦地离开我了。”我说:“我也有好多年没跟喜文哥联系了,我只听说婶娘去世以后,大叔被喜文接到南方去了,他们再也没有回过豁湖。您和他有联系吗?”王育老师说:“没有。我不知道喜文现在怎样,不知道大叔生活得好不好。喜文也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情况,他已经把我忘记了吧。不过我是不相信他会忘记我的,我是肯定没有忘记他的,完全没有可能忘记,他同样不会彻底忘记我,这就像人生病动手术,伤口会在身上留下印痕。这么多年了,我总在想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要知道,那毕竟是我的初恋,是我那段特殊岁月最真的情爱,那是刻骨铭心的,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的先生能够体谅我,他也下过放,他能理解在那个年月一个女孩子的梦。我对喜文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深,非常非常深。”她忍不住开始低头哭泣。我问:“你们没有结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王育老师说:“站在喜文的角度替他想想吧,那时候我父母亲头上的帽子还没摘,我只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返城知青,何况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他那样上进的人,怎么会没有女孩追他呢?他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聪明男人,风度翩翩。他留学加拿大以后,眼光非常开阔。我和他的几次见面,感到了跟他的距离。我对大叔和婶娘的感情,跟他对他父母的感情,不能同一而语。可能我在用大叔和婶娘的心肠希望我们结合,现在想来那未必不是我的梦想,未必不是我的一种单纯。”我问:“您觉得您的知青生活,给您最难忘的是什么?您最大的收获又是什么?您恨那个年代吗?您觉得那对您一生的影响是什么?”王育老师说:“要说难忘,一切都难忘,最难忘的是什么?应该是在那个年代豁湖淳朴的乡情。最大的收获是,在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女长大成女青年的关键年头,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全是关爱,善良,质朴。这对一个人的一生至关重要。其实我回城以后,这将近30年的人生坎坷中,什么样的打击都遭受过,帮我坚强站立不倒的力量,就来自我下乡那三年锻炼出的意志和品格。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知青时代的生活,那段生活虽然是那个年代国家的号召,也可以说是少数人对整整一代人政治上的安排,我们就像一个符号一样飘到农村广阔天地里,但我说真心话,我永远对豁湖满怀感激。在我的情感中,那几年没有什么让我感到是很坏的记忆,我经历的一切都对我的人生产生着积极的影响。我还相信,很多有过知青生活经历的人,经常会不自觉地回想那段日子,有的可能是非常美好的回忆,毕竟,青春是美好的,没有人会对自己的青春怀疑,后悔。”我说:“我这几年回豁湖的次数比较多,我听说您每年清明节都要到豁湖给婶娘扫墓。我看见过您捐资新建的光明小学,非常漂亮。您扶助的7个特困学生,今年夏天有4个孩子考上了县一中,光明村的乡亲们都在念您的好。我想问您,您这样做是为什么?”王育老师看向窗外,视线仿佛穿越了眼底的城市而搜寻到了豁湖老家的方向,她深情地说:“我会永远觉得自己做得不够的,你想象不到我对豁湖的感情有多深。真的,你们那时还小啊。”

武汉1999年冬天的北风没有1969年的寒冷,灰蒙蒙的天空很少有侯鸟飞越,但城市的马路上人来人往,人们以热情的目光期待着新千年的到来。

我的脑海不断涌现着6岁那年冬天在北河大堤看王育老师跳舞的情景。她不停地旋转、跳跃、双拳高举,在喜文哥如泣如诉的笛声《北风吹》中,她渐渐地长辫散开、黑发如云、长发雪白。她进深山、抗风沙、打野兽、顶风冒雪,她双拳高举着要报仇要雪恨,她向着右上方不停地伸引双手,哭泣着盼东方出红日。她的一双长辫究竟象征着什么?象征着老师还是象征着知青?或者干脆就象征着一个圣地一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