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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小说卷(90)

我没有想到冯玲具有足够的公关能力,准确地说是她有足够的酒量。那个晚餐我们喝了多少瓶酒我已没有记忆,反正最后大家一看见冯玲举白晃晃的酒杯就马上同时摆手。那个县城来的厂长过早就醉倒了,我在省电视台的朋友不停地在嘴上呼喊着小冯小冯,总之我们离开五星城时,我的手机包中揣入了9千元的现金。我用五星城的餐巾单书写了广告方案在,在他们一个个没有醉酒之前我口头表达我的设想,并一再请他们当时通过。当时可爱的冯玲紧紧坐在我的旁边,让所有人看出她是我的情人,事后我才明白,女人要保护自己,先假托一个男人也是方法之一。

我们没有跳舞也没有洗桑拿。我的朋友请他的客户们进了包房,我与冯玲的存在一定会让他们感到碍手碍脚。现在这段时间,有教养或者说有身份的女人是不能去包房的。

我和冯玲上了出租车以后,很开心地说了一句:今天凭白无故给公司挣了一笔。

冯玲说:我醉了。

我问:不会吧,你那么能喝。

冯玲说:我真醉了。

我说:找个地方透透风吧?

冯玲说:西湖。

我对司机说:去西湖。

我把手轻轻伸给了冯玲。我想这是人之所以坏的本能,这叫趁人之危,表面上看是为了关心人疼人,我把手一伸过去,冯玲的身子就倒在我怀里。她把一头长发靠在我的胸前,她像一个孩子。当然,我更认为她是一个成熟性感的女孩。

出租车司机伸手教正后车镜时我很阴险地说了一句:扒过去。

司机的手明显表示出失望地把后车镜扭向左边。司机比我更淫邪,但我可以阻止他。

冯玲偎在我怀里时我的心跳得很急促,我相信她没有睡,相信她正好听见了我狂乱的心跳。酒醉心里明,她一定在贴近我的心脏时感受到了我肉体中痛苦的搏斗与煎熬。她忽然索性将双腿拿上了后座的椅中,她换了一个睡姿,她把自己十分妥帖地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她大半个身子就在我怀中了。

我亢奋至极,这一点她应该知道。

驱车到西湖至少要1小时,出租车在临近西湖时,冯玲真的睡着了,因为她突然显得很沉。我的亢奋也渐渐消逝,这就像面对一个对世界缺乏一切感知的生命一样,我的状态也进入到不再知觉之中。

司机问我到哪儿停车。

我想了想,到山尖树停。

山尖树是西湖的一个风景点。在并不高大的一座山上,有一棵千年古树,因为它太突出太古老所以人们以它命名此山。我把冯玲叫醒,我们下车以后,出租车无声地消失了。我问冯玲怎么样要不要紧,她显然被西湖夜晚的清风吹醒了许多,她说没事了,好多了。

此刻的气氛不是我故意捏造的,假如我们不是同一时候感觉上有问题,我们就不会一起来营造这种气氛。西湖夜晚的涛声十分清晰,我所面向的是无边无际的西湖夜色,而冯玲和我看的方向相反,她抬头望着山尖树,那棵树在毫无亮色可言的夜晚模糊得几乎没有影子。

这棵树怎么会长在山尖上的?她问。

它本来就长在那里。我说。

那棵树很难看,我第一次上山就有这个印象。冯玲说。

但它真实地存在着。我说。

不如砍了它,再做一个亭子。

我对冯玲这句话没作反应,因为我面对的是水。

远方闪烁的灯火十分朦胧。

我和冯玲在湖边的一张石椅中坐下,石头的冰凉一下子沁入我的身体。

冯玲问我几点了。

我说十点了。

冯玲说我得打电话回去,我们是坐一会儿回去,还是坐一晚上?

我说你自己定。

我把手机给冯玲。冯玲打通了电话说:妈,我现在在一个同学家里,可能回可能不回,打个电话叫您放心。

然后我们有几分钟没有说话。

我沉溺在西湖夜晚的宁静之中,我说:我非常想过一种隐匿的生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永远居住直到死。

冯玲说:带上你老婆和孩子?

我下意识地立即摇头:不,不行,我宁可带上一个情人。

冯玲说:带谁呢?

我问:你,行吗?

冯玲一笑。她的这一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跟从前周洁的笑声一模一样。

她笑过以后说:我不是你的情人,再说我也不想离开城市。

我说:几乎所有的外国佬都会享受生活,挣下了钱就想办法出去旅游,年轻时候多吃苦多挣钱,年老就全力去享受。

冯玲说:那是外国。

这个话题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想我还是把话题引到我们俩人之间吧。我问她:冷吧?她说不冷,酒精还在身上烧着呢。

我问:冯玲,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什么人?

冯玲说:还没想过呢。

我必须现在问个清楚:你随便说几句。

冯玲又一笑。笑过以后说:对一个人的评价怎么好随便说?

我说:给你时间想一想。

冯玲说:现在就想?

我说是的。

冯玲说:你是个坏男人,你有家,可你老是对女孩子有邪念。

我说:我想有个情人。

冯玲说:坏男人都这么想,你让不让你老婆也跟你一样有个情人呢?

我说:那当然不行。

冯玲说:你看你们要多坏就有多坏,这有多自私你知道吗?

我说:这也不能全怪男人,男人下钩,女人不上钩就没事了。

冯玲说:我看不这么简单,这不是钓鱼,不是上钩下钩的问题。

我说:打个比方,此刻你为什么要跟我到这里来?夜深人静,柔情万种,这不是谈情说爱的人,才能到的地方吗?

冯玲问:你在想些什么?难道你是来和我谈情说爱的?你为什么不把这里当白天,当在办公室一样?

我说:不,这里是西湖,是夜晚,是湖边的石椅,是你喝了很多白酒以后,你是偎在我怀里来到西湖的。

冯玲说:说不过你,我不和你讨论了。

我问: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冯玲说:听涛声。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太明白,假如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发起攻击之前,是否有必要进行任何意义的言语讨论,不是交流,而是讨论。在我和周洁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见面我们总要挖空心思用极为辛辣的语言进行某一个或某几个问题的讨论,我和周洁在讨论当代文学或任何当代学术问题时,我们的舌头是利剑,我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然后我们才能从完全不同的山路上披荆斩棘地绕到同一个山峰口,只到我们口渴了或胃饿了,吃完饭我们就会安静地相守在一起。有时候我们长达1个小时不说话,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我的怀里,我们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思想里。然后我们亲吻,我们怀着能用细节分析大道理的同样感觉,因此我们的相处真正充满无上的轻松与快乐。

可我并没有习惯与冯玲以沉默相处。我在那一瞬间感觉身后山尖的树在移动,并且移到空中,这种悬浮于虚空的真实存在突然让我呼吸有点困难。

我说:冯玲,我想亲你一下。

冯玲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我一把抱住了她,我可能用了让她震惊的猝不及防的扑食方式一下子把她紧紧抱住了。冯玲用力挣扎,用了很大的力气挣扎。假如当时她能捏起一块石头,她一定会拍死我的。但事后我才明白,她可以喊叫,但她用嘴巴用于挣扎中的哀鸣而非大声叫喊。

我并没有虐待狂,即便有一点也是自虐。当然我不会因为这一点去花钱去看心理医生,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心理在什么方面有了问题还有必要去看不能给以相信的医生吗?我当时的行为一定造成了我形象上的丑陋无比,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一个同样拼尽全力反抗的女人,而我的目的仅仅是希望得到轻柔的吻。有一二次我的嘴唇凑近她的嘴唇了,她用力摆动头部。她越抵抗越让我气恼,我伸手想撕掉她的连裤袜,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周洁。有一次我在气愤之中一把扯烂了周洁的丝袜,她冷冷一笑说;你不要再做这件事了,否则你会患上虐待狂的病。然后周洁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将那条连裤袜烧掉了。一阵轻风吹过,我刚刚滋生的从破坏中获得快感或者罪恶感随风而去没有了痕迹。周洁让我感觉到女人天生具有医治或拯救人灵魂的才能。

我收回我放在冯玲大腿根部的手。冯玲感到我在某一状态中由于犹豫而减小了为恶的力量,她迅速离开石椅。我见她拼命向前跑去,顿时我的大脑被热血搅得一阵阵发烫。

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说:松手!

我松了手。

我想我的心灵在万分惶恐中痉挛,当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凭什么会对一个安宁无比的女孩突施暴行?

幸好我突然有所犹豫,毕竟我还不至于一定要对她干什么,我只是满怀温情地渴望,我用那么大的力气又能够争取到什么呢?很久以前周洁对我说过:温情是奉献,真正的温情完完全全是无私的,温情只在安宁的时候弥散。

一辆雪白灯柱的出租车从我们身后开过来,冯玲手一伸,出租车停下。我还以为冯玲上车以后会等我的,不想车门一关,出租车急驰而去。

我的天,冯玲抛下我一个人在这夜色沉重的西湖边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

过了一会儿我完全冷静下来。我点燃一支烟,等候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出现的出租车。当时我觉得身子很冷,我整个的大脑在那一刻空空荡荡。我面向山尖,遥望着那棵被夜色吞没了的古树,其实在浓重的夜色里并没有任何古树的踪影,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用现实的肉眼去遥望记忆中的任何一棵树。我想如果是周洁,她绝不会抛下我,尤其在这种时候的这种地方,她绝不会独自一走了之。她会让我安静下来直到我们欢快地一同返回城市中去。

我明白了了,冯玲是冯玲。她与周洁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女孩。

我并没有想到六月份已经到了。也就是说,冯玲即将担任外联部部长,她的工资将从7百元一下子提高到月薪1千5百元。

有了昨晚发生的尴尬事,次日我去上班时,正打算向她说一句对不起,突然我封住了嘴巴。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纸条,明显是冯玲写的:不要说对不起,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坐下以后抬头看向冯玲,冯玲用一种忧伤的眼神回望了我一眼。当时我只是疑惑于她为什么要一再容忍于我这一点上,我并不知道,冯玲有着极强的分析能力,她不是我感觉中一位普通的女孩。

比如她可以向方总汇报,显然是我欺负了她,方总就会立即辞掉我;再比如她可以向我老婆告状,这样我就会在家里受到精神上的反复的折磨。至少她可以随便说几句警告的话语,这样我也可以从此对她有所收敛。

冯玲泰然处之。

我越来越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那样激烈的冲突看得这么淡然。

我们和从前一样以上下级身份相处,就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后来冯玲告诉我,你认为那晚发生过什么事吗?一个男人冲动了,他用的力气大了一些,那算什么事呢?想想,冯玲说得多有道理,而我却惶恐于自己有意试图强暴她至少也是欺负了她,我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这短短二天之中我滋生了对冯玲释疑的渴望,这像我初见周洁一样,我满怀释谜的强大愿望。周洁对我说过:占有一个女人心灵比占有她的身体更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在一个所谓文人联欢晚会上,那时候的周洁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所有的男人手间飞来飞去,她太惹眼了,我在那样的场合见到她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那时节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应邀出席那种晚会,如雷贯耳的作家评论家一个接一个抛头露面,出席那样的聚会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实在有点寻找自卑和压抑。周洁在某一支曲子跳完以后无意在我身边落座,我实在有点不自量力,我问她可不可以请她跳一曲,她那目光不啻是横了一眼厚颜无耻伸手乞讨的乞丐。她只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她又飞到了一个写了很多散文的老作家手中。我生气了,我憋了整整二个小时的自卑和压抑去哪里释放?那天晚上我连周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等那支曲子刚完,我径直走到她面前,我没有料到接下来会是一支优美得一塌糊涂的圆舞曲,圆舞曲给了我发泄的机会,因为我知道这种只有西方人才有体力胜任的舞曲从来都是让绝大多数舞池突然间空空荡荡。我说小姐,这支曲子你必须陪我,刚才你惹我生气了。周洁大约觉得我好玩,就牵着裙子站了起来,她的舞裙在优美的华尔兹音乐声中蝴蝶一样飘起。这是我对跳舞最有力度的经验,假如小姐着了长裙,你得尽力让她的长裙飘起来,飘得跟蝴蝶展翅一模一样。舞池中只有三对人跳这首长曲,另两对中一定有人感到体力不支下去了,于是所有的作家评论家以及业余作者们为我们的舞姿鼓掌,我分明看见周洁整个身心处在陶醉之中。我把握着节奏,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发泄把一只漂亮的小蝴蝶转晕死,我放缓速度时,周洁夸我:你叫什么名字,你的舞跳得真好。

可是我恼了。我的坏念头不用我想就冒了出来,我说:你不用问我的名字,我很不幸,你的舞跳得太差劲了。

我扔下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中我突然扔下了她,我根本不回头就离开了舞池并离开了联欢现场。这种报复方式对周洁来说一生也就只此一次。

我们都不否认当时的尴尬是怎样凭空制造了一个近似伟大的谜团。她拒绝我第一次请她跳舞既是无意也是有意,紧接着我对她的报复既是有意也算无意。于是我们双方都怀有仇恨,我们不得不占用较多的时间去分析对方,为了让自己的分析或者说思想具有一定的含义,我们逐渐把对方当作一个谜。释谜的渴望会立即影响我们的行动。

冯玲坐在我面前,首先我要肯定办公室就是办公室,办公室实在没有任何气愤让人产生交谈这个方面话题的可能。可是我已经直觉到冯玲在我心中的地位,这个地位建立在她可以若无其事的态度上。这确实是个谜。

没想到事情会向我完全没有预料的方向发展。午间时分,方兄打电话叫我去一趟总经理办公室。我坐下以后,他神色和悦地问我:前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说:你知道的,在五星城了。

我问之后,去五星城之后。方兄说。

怎么啦?我问。

方兄说:别的事我不多说了,你要相信我现在的察言观色比你们厉害得多。本来昨天我就该告诉你,但我没有最后想好。现在的通讯该有方便,几个电话就可以知道一切了,什么都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我突然忆起从西湖回家的后半夜我老婆迷迷糊糊说过一句方兄打过电话,当时我毫没在意。

我内心有点紧张。假如方兄炒了我鱿鱼,我不知道一时半刻还能去哪里找到既能发挥又有高收入的职位,同时我立即感觉对不起方兄,我深知方兄在公司明文规定不许谈情说爱的用意,但我不仅是他的老同学,还是他最为重要的高级职员,我却如此大胆地违背了他的规定。我把头低了下来。

我承认这是向物欲本能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