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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从是否用“尿不湿”的问题开始,刘玲玉和魏从贞就产生了一些分歧。到最后这种分歧就演变成了一种暗战,暗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种暗战快要演变成一个农村女人和城里人的暗战了。为了家庭的平静,果果满月后,魏从贞以农忙为由郁郁寡欢地回乡下去了,魏从贞走的时候许恒很内疚,他觉得如果他不是在城里结婚生子而是在乡下结婚生子的话,他的母亲就不会和艾薇的母亲产生分歧、就不会和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产生冲突,他的父母就会天天享受天伦之乐。他想到了那五头大肥猪和十只大绵羊,他想到他的父亲只有在他结婚的时候才进过一次城,他觉得特别内疚。

后来,许恒就开始从“牙缝”里喊艾雄山和刘玲玉了。后来他就不习惯响亮地、亲切地称呼艾雄山和刘玲玉了。他觉得只有称呼他在乡下劳苦不堪的父母时才感到特别自然。

艾雄山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许恒在婚礼上信誓旦旦说要孝顺父母,却连一句称呼也不肯大声地说出口。他并不计较空话和套话,空话和套话他在官场上见多了,他要的是一份尊敬。许恒和自己的女儿成了一家人,他和刘玲玉理所当然应该是许恒的爸爸和妈妈,而许恒却很少这样称呼。后来艾雄山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就告诉了艾薇。艾薇又告诉了许恒。许恒闷闷不乐地对艾薇说他不在乎这些表面上的形式,他说他讲不来那些好听的话。他说他讲那些好听的话就像反感作秀的人被拉去大谈虚假的政绩一样难以启齿。

“来晚了?果果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有什么晚不晚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许恒对刘玲玉客套地说“来得太晚”,艾雄山却颇有微词。艾雄山心里嘀咕着,又不是生离死别,有什么晚不晚的。

“我应该早一点来。”

面对艾雄山嘲讽般地插话,许恒自言自语的自责为自己解了围。

艾雄山和许恒轻声地一问一答令医生和护士们感到纳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家人的团圆竟然紧张得如此令人窒息。

许恒自己找了一张椅子从容地坐下,艾薇也找了一张椅子跟着坐下。两人和艾雄山相对而坐。

那个场景就像犯人接受警察审讯一般,现场气氛冷冰冰的,十分严肃,令人几乎不敢呼吸。

这时候艾雄山开始“审问”许恒和艾薇了。

只见过两个警察审问一个犯人,没见过一个警察审讯两个犯人。艾雄山是个例外。

艾雄山首先“审问”艾薇。他问艾薇取到果果的药没有。艾薇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因为追赶许恒而忘记了取药。艾薇说她先前接许恒去了所以没时间取药。在艾薇看来,许恒的出现胜过药房里的所有药,所以她只带回了许恒而没有带回药。艾薇自知理亏,低下了头。

艾雄山一脸严肃地看着艾薇,他骂艾薇处理事情不分轻重缓急,他骂艾薇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听着父亲严厉的责骂,看着病床沉睡的果果,艾薇捂着嘴快要哭了。病床边憔悴的刘玲玉好几次都想插话,被艾雄山咄咄逼人骂得没有机会说出口。

艾雄山只用一两句话就把艾薇骂哭了,句句击中要害。艾薇捂着嘴,几乎是哭着走出的病房。她低着头,流着泪,捂着嘴,又重新回到药房排队取药的“长龙”之中去了,她又无趣而无奈地看那些后脑勺去了。

艾雄山骂艾薇的时候,许恒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他听出了艾雄山的弦外之音。他知道指桑骂槐是艾雄山惯用的方式,他明白艾雄山其实是敲山震虎在骂他。他感觉艾雄山是在挑起一场战争,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战争,他必须做好应对。

这时候医生和护士们也要走了。俏皮护士似乎从紧张气氛中敏感地意识到将会有一场家庭大战一触即发,但是她又阻止不了。像柔弱的外交官斡旋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阻止不了就尽量减少损失吧。所以,医生和护士们走的时候特别提醒他们要注意保持病房的安静,别影响病床上的小孩休息。

“嗯。”

艾雄山和许恒异口同声,表里不一地点着头,言不由衷地回答着。

医生和护士们躲灾似的走出病房。在战争前撤退是躲避战争最明智的做法,就像当年利比亚的华人大撤退。

病房里只剩下艾雄山、刘玲玉和许恒,病房出其的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液体一滴一滴缓缓流进果果的身体。

看着熟睡中的果果,许恒满怀内疚。他端坐在椅子上,双手齐膝,问心有愧地低下了头。他低头而坐的姿势更加像一个被警察审问的犯人。他只是对儿子果果低头而不是对艾雄山低头。在岳父艾雄山面前,他从来不会低头。他要是低头的话,他就不会背井离乡来到重庆。

许恒低头坐下来的时候,艾雄山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他并不在乎许恒的出现。他瞟许恒的时候,许恒也从余光中看了看他。许恒已经习惯了用余光观察岳父艾雄山的一言一行,这是许恒离开重庆前就养成的习惯,这是一种不礼貌的习惯,这是迫不得已养成的习惯。像人们不敢直视太阳一样,许恒不敢直视艾雄山的目光。

许恒像一个被审问的犯人坐下来的时候,艾雄山表情严峻。艾雄山严峻得仿佛果果还在昏迷不醒,他严峻得仿佛果果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外孙。但是艾雄山并没有像审问嫌疑犯那样审问许恒,最先说话的却是许恒。

许恒低着的头开始抬起来了。他先入为主的问果果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发病?先入为主可以让他保持主动,而不是被动迎战。

不知道许恒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想起问起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出口。

许恒没有明确表明他是向谁提问,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谁,像是问艾雄山,像是问刘玲玉、又像是自言自语。

许恒并不知道他这个问题其实是向刘玲玉的伤口撒了一抹盐。他问的时候差点把刘玲玉问哭了。他以为刘玲玉是担心果果的病情所以才哭,他劝岳母刘玲玉不要担心。他越是劝,刘玲玉就越是哭得厉害。

刘玲玉欲言又止。她捂着嘴,头偏向一边,然后“嗡嗡嗡”地哭了。

艾雄山看不过去了,他站出来替刘玲玉解围。他打断许恒的话茬,气宇轩昂地说果果确实是吃了刘玲玉的氯普噻吨片,他理直气壮地说果果并不是半夜三更发病,而是半夜三更才到重庆实施抢救。

艾雄山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面向许恒,他也像许恒那样自言自语。许恒没有明确的提问对象,所以他也不需要有明确的回答对象。

“果果怎么会吃到外婆的药?”

艾雄山的回答令许恒大惊失色。许恒没有直视艾雄山,他不解地看着刘玲玉,他张大了嘴望着刘玲玉。

果果呱呱坠地近三年,在刘玲玉和艾薇无微不至地呵护下,果果像一棵小树苗健康茁壮地成长着,从来没有发生过误食药物的意外,更别说和氯普噻吨沾上边,那可是小孩碰不得的一种精神病药。

“吃了多少?怎么会这样?”

许恒气上心头,他低着的头开始昂起来了。他雄赳赳地昂起头反问道,像被误抓的嫌疑犯反驳警察一样义正言辞。

还在“嗡嗡嗡”哭着的刘玲玉这时候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解释了。她擦了擦眼睛,抹了抹鼻子,抽了抽鼻子,动了动喉咙。

“我和你爸去亲戚家了,艾薇在家带着果果,一不注意,果果就吃下了这些药。”刘玲玉几乎是抽泣着说完这句话。

“又是这个亲戚!这个亲戚就这么重要吗?”停顿了一下,许恒提高了嗓子。

“亲戚怎么了?”当刘玲玉正准备张嘴的时候,艾雄山却开口了。这个亲戚在艾雄山和刘玲玉心里异常重要,或许不应该仅仅说是亲戚,而是亲骨肉般的重要。但是,这个亲戚艾薇不知道,许恒更不知道。

艾雄山的反问令许恒不敢再去追究那个“亲戚”,走亲和访友都一样有可能发生如此倒霉的事。

生活中的偶然,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