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半是天堂
14575500000005

第5章

当艾薇带着父母马不停蹄地走进病房时,所有人都感到极其意外。

他们以为艾薇走出病房后会顺利地把果果的父亲接进病房。他们没有等来一场家庭团圆,没有看到果果接受父亲宽大臂膀的深情拥抱,他们只能在惋惜中继续期待。

一进病房,艾薇的母亲刘玲玉就冲上去。她张开双臂扑向病床上的果果,兴奋的动作与艾薇刚见到苏醒时的果果一模一样。

“果果。”

刘玲玉走到床边,抱起果果埋着头哭了。她在乡下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让她大声地哭了,刘玲玉的哭声像苍蝇,紧接着,艾薇也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哭了。整个病房就像突然闯进了两只苍蝇盘旋飞翔,嗡嗡的声音像奏响了悲哀的乐章,无限伤感。

“婆婆。”

果果还在回味刚才和曾正浩的逗趣,直到刘玲玉进来抱着他哭时,他都没有哭。没有见到爸爸,果果失望了。但是,能见到天天带着他一起玩耍的外婆外公,他也很开心。

艾薇的父亲艾雄山连忙上前摸着果果的头,仅仅一天没有摸果果的头,他就不习惯了。

这个夜晚,这个两岁半的孩子让他们牵肠挂肚。一家人分处两地心却紧紧连在一起,现在,一家人悬着的心总算可以落地为安了。

艾雄山环视病房,他开始用目光和微笑感谢医护人员的精心救治。

当艾薇的父母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曾正浩已经迅速地从果果身边闪开了,他几乎是退到了墙角的位置。曾正浩躲闪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担心怀疑陡增。当艾雄山他们进来的时候,除了看到病床上的果果和病床周围几名白衣服的医护人员外,没有发现其他人。直到艾雄山环视病房的时候,他才看到了曾正浩。

但是,当艾雄山的目光扫视到曾正浩时。艾雄山脸上有些疑惑,疑惑中还带着一些不悦。

艾雄山之所以对曾正浩不悦,缘于一年前的那一次“钥匙事件”。

一年前的一天,曾正浩搬家来到了艾雄山他家对面。这是曾正浩从朋友那里买来的一套二手房。为了方便女儿学习,曾正浩毅然从郊区搬到了城市中心。这套房子不光地处繁华地段,就连去图书馆和书店也用不了五分钟。曾正浩第一天看了房子,第二天就果断下手了。

曾正浩搬家的时候,已经和爱人马大兰分道扬镳。那一天恰好是他和马大兰离婚一周年的日子。事实上,对于这个日子,曾正浩已经伤感地忘得一干二净,当曾正浩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巧合时,他回味了他们婚姻的甜蜜日子和苦涩时光,他依然还对那段失去的婚姻抱有侥幸想法。

曾正浩和马大兰本来有一段美好的婚姻,但这段美好的婚姻自从马大兰到国外工作后就流走了。马大兰在国外找到的不止是美元,还有美男,她邂逅的不是一个外国人,而是一个中国人。他们最初只是工作中相互帮助,这种帮助日积月累之后就升华了,后来他们就帮助到了床上。令曾正浩难受的是,向他提出离婚的不是马大兰,而是和马大兰好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在电话中骄傲地告诉曾正浩,马大兰净身出户。接到电话的曾正浩义愤填膺,他向马大兰提出了十万个为什么,马大兰一个也没有回答。马大兰留下财产和女儿后,消失在海外航班上。

曾正浩从此看淡婚姻。经历了一年的郁郁寡欢之后,曾正浩把生命的重点转移到了十岁的女儿曾议丹身上。也就是在那一年,曾正浩重拾了丢弃多年的写作爱好,他从文学中找到了走出苦闷的通道。他把自己对婚姻的感触写成了一篇漂亮的文章发到网上,结果被一本婚姻类杂志刊登了。不仅如此,他还在着手创作一本婚姻题材的小说。

从看房到买房,从买房到交房,曾正浩都是自己一手操办,没有帮手。搬家的时候,他既是房子的主人,也是搬运工,还是清洁工。令他欣慰的是,身兼数职的他,还可以幸福地接受女儿在身边时不时地替他擦汗。就这样,曾正浩和艾雄山他们成了邻居。

曾正浩搬家那天正好被匆匆外出的刘玲玉碰到,刘玲玉没有功夫打量这位新邻居,匆匆关了门。记性很差的刘玲玉关门后却忘记了取下钥匙。当刘玲玉后来神色慌张地想起钥匙没有取下来的时候,她急匆匆跑回家,钥匙却早已从门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气喘吁吁的刘玲玉看见对门新来的邻居正在大汗淋漓地搬东西,心里顿起怀疑。曾正浩满头大汗,一身脏衣,头发蓬松,累得不亦乐乎,很像报纸上所说的那些以收废品和当搬运工为名实施踩点的小偷。刘玲玉没有问曾正浩是否看到钥匙挂在门上,她认为小偷是不会承认自己偷了东西的。曾正浩看到刘玲玉后,笑了笑。他本想微笑着给新邻居打一个招呼,刘玲玉却满脸不悦,曾正浩一脸尴尬。这一笑,把曾正浩笑成了偷钥匙的最大嫌疑人。

后来,刘玲玉就开始在楼梯口大骂起来,她的骂词中影射曾正浩拿了她的钥匙。她不光在楼梯口骂,她还在小区的门口骂。她逢人便津津有味地讲述这个故事,差一点就把这个故事写成一则通讯贴在小区门口的公示栏上了。不仅如此,每当她远远看到曾正浩的时候,她就大声地和身旁的人说“钥匙事件”,表面上是说给身边的人听,其实是故意说给曾正浩听,曾正浩越走越近,她就越说越大声。曾正浩总是笑脸相迎,刘玲玉总是视而不见。曾正浩不敢去解释,越解释越无法解释清楚。

一回家刘玲玉就气急败坏地向艾雄山和艾薇说了曾正浩这个“嫌疑人”。

艾雄山随即对此进行了“极富逻辑性”的推理。那时候,许恒还没有去重庆,但是许恒已经打算去重庆了。因为许恒和艾雄山之间常常产生思想和行动上的分歧,这种分歧使每天都处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两个男人极其尴尬。只要艾雄山在家,许恒就很少过问这些“家庭琐事”,他和岳父艾雄山的观念和方法总是相差很远。但是,在“一致对外”的时候,许恒也尽量表现出求同存异的一面。听到岳父的推理,许恒着重从曾正浩的“微笑”进行了分析。这一次,许恒和艾雄山的观点出奇地接近,他和艾雄山的分析如出一辙。

一家人经过“专题破案会式”的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曾正浩就是拿钥匙的最大嫌疑人。于是,在迅速换了家里全部门锁后,他们决定“以邻为恶”,对曾正浩总是防范有加,这种防范有加让两家人像众多城里人的邻里关系一样近在咫尺却互不往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邻居吗?真巧啊,你也在这里啊?”艾雄山不屑地看着曾正浩。

“你是来看热闹还是来看笑话?”听艾雄山说起邻居,刘玲玉从嗡嗡的苍蝇叫般的哭声中转过头,脸上的悲伤转瞬变成了愤怒。

艾雄山和刘玲玉对曾正浩的不悦令战争一触即发。

“爸妈,你们误会了,这次果果的事,多亏了曾大哥帮忙。”艾薇停止了嗡嗡的哭声连忙上前解释。

从退到墙角的那一刻起,曾正浩就在想,艾雄山一家人误会自己已经一年多了,是时候消除误会了。也许,他预想到这将是一个“洗脱罪名”的好机会,他才特别卖力地帮助艾薇把果果送往医院。他觉得他应该用真诚的行动去打动别人并且消除误会。当然,他并不是一时兴起,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和自发。

艾雄山夫妇的风凉话让曾正浩一脸尴尬,艾薇的解围终于让他僵硬的表情得到了一些舒缓。

艾雄山和刘玲玉满脸不悦地看着曾正浩,他们似听非听地听着艾薇说道。

接下来,艾薇就绘声绘色地把曾正浩如何健步如飞地抱起果果跑向医院、如何毫不迟疑地陪她来到重庆、如何无微不至地像许恒一样照顾自己……一一向艾雄山和刘玲玉讲述。她讲述的时候,时而转向艾雄山和刘玲玉,时而转向病房里的医护人员;她讲述的时候,时而悲伤、时而焦虑、时而感激,她的情绪此起彼伏。尽管她不愿再提及果果误食药物的事,尽管那些担惊受怕已经足够折磨她了,但是,她不能让一个好人受到误会,好人可以流汗不能流泪。她觉得她有责任把曾正浩在这个夜晚做的事告诉父母,就像澄清一个多年的不白之冤一样意义深远。

听完艾薇的讲述,艾雄山和刘玲玉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们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变成了感谢,从不悦变成了喜悦,他们觉得当初把曾正浩定性为偷钥匙的最大嫌疑人这个论点也许存在着一些并不成立的论据,他们深感遗憾。

艾薇的父母对曾正浩进行了重新认识这让曾正浩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随之而来的是掌声。像节目进行到高潮或者演讲进入到高潮时,观众自发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啪、啪、啪……”

这时候,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们爆发出了掌声。没有任何人带头,没有任何人指挥,这掌声是从他们心里发出的,这掌声也是曾正浩应该获得的。

事实上,这种及时伸出援助之手的例子在医院并不少见。医生和护士们的掌声可能来自于他们从艾薇激情飞扬的有声小说中得到的视听快感。从车上到病房,艾薇绘声绘色讲述的真实故事总能激发听众的热情,给他们带去感动。

医生和护士们的掌声加剧了艾薇父母态度的转变。

艾雄山握着曾正浩的手一个劲儿地感激,刘玲玉也不停地对曾正浩说着感谢的话,话中带着一丝歉意,脸上带着一些尴尬。

“曾叔叔你比我爸爸还好。”果果也完整地听了艾薇的讲述,尽管他不能完全懂得母亲讲的这个故事的人物、情节和环境,尽管他不会从母亲峰回路转地讲述中得到视听快感,但是他至少知道曾正浩这个叔叔在这一夜为他付出了不少。他不知道这个夜晚他的爸爸在哪里,但是身边这个曾叔叔却让他感受到了那一份缺失的父爱。自从爸爸许恒去了重庆,他就失去了这份父爱。

“真想找个曾叔叔这样的爸爸。”天真无比的果果脱口而出,这句话也许发自他的内心,但是却令人哭笑不得。他以为找爸爸就像在小区里找一个一起玩的小伙伴一样简单,拉一拉手就可以一起玩那些有趣的游戏。

果果的话让曾正浩和艾薇无比尴尬,让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们哈哈大笑。

许恒?

果果的话让他们忽然又想起了许恒。医生和护士们也想起了他们刚才对那个电话是多么的期待。

许恒才是最应该出现在果果面前的男人,曾正浩只不过是“客串”,他无偿代替了许恒却令所有人忘记了许恒。

“对了,许恒呢?”艾雄山松开握着曾正浩的手。他看着艾薇,一脸铁青。

艾雄山走进这个病房后,他那岁月沟壑的面部表情就随着剧情的改变而不断转换。他年轻时肯定是一个表演高手,对那些提出面部表情太丰富的人老得快的理论的人来说,艾雄山也许是一个例外。

“他还在上班,电话没有接。”艾薇说。她说话的时候举起手里的手机朝父亲摆了摆。

在父亲和果果面前,艾薇都竭力替许恒解释。艾薇知道,许恒和父亲之间有一些矛盾,她虽然为此付出了一些努力,但仍然没有调和的任何迹象,为此,她甚至想放弃这一段婚姻。但是,爱人和父亲都是自己的亲人,放弃了婚姻,没有了父亲的果果更不幸福。艾薇知道,许恒放弃稳定的“鸡肋”工作“裸辞”去重庆,绝对不只是他嘴上所说的实现自我价值那么简单。但是,为了帮助许恒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她还是让他去了重庆,让他驰骋于自己的理想之中,哪怕奔波或者奋斗。不知道人生处于爬坡上坎期的许恒能否逾越重庆这座山城。

“整个晚上都没有接电话吗?”艾雄山的语气很像领导在一名下属面前训斥另外一名下属。这真是一个高明的管理方法,敲山震虎。

“可能忘记带电话了吧?”艾薇继续解释。

“上个屁的班,孩子都快没了还上班。”艾雄山的情绪变得有些激昂,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果果。

果果差点哭了,像受了委屈似的,不知道他是被艾雄山的责骂吓倒了还是开始想念父亲了。

“你就消消气吧,果果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刘玲玉自责地说,“这事都怪我,不怨人家许恒。我不该把药乱放。”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让小孩子休息休息吧,他还需要休养几天。”护士及时地阻止了他们的吵闹。

听到吵闹,医护人员这时候终于想起了这个小孩其实还是一个身体恢复中的病人。

曾正浩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他觉得他应该走了。果果得救了,艾薇的父母也来了,他已经顺利完成了一个局外人的任务。虽然他和所有人一样,在果果最需要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许恒的出现。但是,邻居这么多年,他感觉许恒并不是艾雄山责骂声中那样一位不负责任的父亲。与女人相比,男人的直觉不一定就差。

曾正浩想,他这个演员应该结束了。在成功“客串父亲”和“客串老公”后,他这个演员的角色应该卸妆了,他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女儿才走一天,他就开始想念了,他想知道女儿跟着前妻马大兰在国外玩得是否开心,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他甚至担心女儿会不会因为短暂的国外生活而喜欢上国外。失去女儿,他就失去了生活的全部。一想到这些,曾正浩就归心似箭。

曾正浩悄悄对艾薇说,他要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曾正浩上前亲了一下果果,像远行的父亲亲吻自己的孩子一样深情。果果欢喜得很,他嚷着叫着要和曾正浩出去玩,曾正浩骗他说是上洗手间他才没有再闹。

告别艾雄山和刘玲玉,曾正浩走出了病房。艾雄山和刘玲玉坚持要把他送到病房门口,他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警察对犯罪嫌疑人的疑惑,而是受恩者对恩人的感激。

曾正浩看在眼里,欣慰在心里。

艾薇一直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一路上艾薇一直说着感激不尽的话……

直到曾正浩坐上出租车消失在街道拐弯处后,艾薇心里还在感激,而她向曾正浩挥手告别的右手则长久地停留在空中。她站在医院门口,像一尊伟人向群众挥手致意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