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话,传来了一阵马刺声,连他们两人在隔壁都听到了。这两个情人心惊胆战,认为他们会冲过来占领房间。突然间,又是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很显然,是一位长官在说话了。他说了一通批评的话,要大家重新就坐,说话不许大声喊叫。接着,他又小声说了一些什么,大家都安静地坐着仔细聆听,最后差点笑出声来。蓝色房间里的情人没有听到后面说了些什么,毕竟声音太小了。隔壁的军官们就这样突然销声匿迹了。两个情人在蓝色房间里会意地笑了笑,对他们的严明纪律赞不绝口,说话的时候也放松了很多。经过这一番吵闹,他们彼此间的温情必须重新酝酿。一路上的奔波劳累以及隔壁的哄闹,已经严重压抑了他们身上封存已久的激情。他们两个人都还很年轻,暂时的不快很快就抛向了脑后,一心只想着这次旅途最重要的目的。他们信心十足地认为,那群骑兵的喧闹再也不会卷土重来了。就在他们在床上尽情享乐的时候,二十四支喇叭和几把长号猛然间吹奏出“我们是胜利者”的调子。那是法国军队极其熟悉的音乐,声调极其高昂。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两个可怜的偷情人狼狈不堪。原来,他们只是酝酿了一场暂时的休战!
……
不管怎么说,情况还不算太糟糕。最后,军官们还是离开了吃饭的屋子。他们列队排成一行,传来一阵军刀和马刺的响声。接着,他们依次从蓝房间门口经过。每次过去一个人,都要大声喊道:“新娘子,晚安!”
终于这伙人走了,似乎就要恢复平静了。此时,那个英国人却来到走廊上,高声喊道:“喂,店家,再给我来一瓶波尔图酒,就要你们刚才的那一种!”
……
平静终于惠顾了这家旅店。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俯视着花园中柔美的夜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历来恋人们待在一起,总是喜欢看着天上的月亮。莱盎和他的女友自然也不例外,他们打开了一扇对着花园的窗户。这个时节,园中种植的铁线莲正值花期,阵阵清香扑鼻而来。不过,这么美好的景色他们并没有沉醉多久,因为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人影始终在晃来晃去。那是一个口中叼着雪茄的男子,他低着头,抱着臂,在花园中不住地来回走动。莱盎认出那人来了,他就是刚才叫唤要喝波尔图酒的那个英国人的侄儿。
……
聪明的读者,当你们读到这里的时候,想必已经猜到旅店里发生了什么。在这里,只想再交代一点,那就是蓝色房间里的壁炉中并没有生火,这对情人点燃的蜡烛已经烧过了一半。这个时候,隔壁英国人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件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接着又是剧烈的爆破声,其中夹杂着压抑的呼喊声,还有几句骂人的脏话,听得不是很清楚。蓝色房间里的这对男女也许是被这种吵声惊醒的。虽然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身体却不住地颤抖,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一定是那个英国人在做梦。”莱盎苦笑着说道。其实,他只是想稍微安慰一下情人。不过,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吧,走廊的一道门打开了,接着又轻轻地关上。似乎有人在外面的过道上蹑手蹑脚地走着,生怕被人听见。
“住到这个旅店,真是倒霉!”莱盎生气地叫了起来。
“啊,不是你说的那样,这里是天堂……”年轻的女人贴着莱盎的肩膀,轻柔地对他说道。“真困啊,我睡了……”她打了个呵欠,又进入了梦乡。
有位道德家说过,当一个男人没有什么奢求的时候,他是不怎么说话的。莱盎现在属于这种情况,对于这番谈话,他无心再继续下去,旅店里那些讨厌的声音随它们去吧!但是,他的心始终无法安宁,头脑中不自由自主地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想起了那个英国人的侄子,那副可憎的面孔令他不寒而栗。那个男子和他叔父说话的表情,以及目光中饱含的仇恨,使得躺在床上的莱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隔壁英国人的房间窗户并不太高,在花园里可以直接爬上去。对于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来说,丝毫用不了多少气力。还有一点,他既然在花园中散步,很有可能就住在这个旅店里。也许……他甚至有可能……是的,他一定知道叔父随身携带了一大笔钱……刚才那一声沉重的响声,是不是有什么木棒打在了脑袋上……还有那一声凄惨的叫喊……真是太可怕了……后来走道上轻微的脚步声,呀,会不会那个长得像罪犯的侄子谋杀了他的叔父……不,不可能,这家旅店到处住着军官,他不会那样胆大。对了,还有那个英国人,他一定知道侄子就在这附近,晚上睡觉时一定会插好门栓的……在火车站的时候,他既然没有拿着旅行包去见侄子,说明他早就有了防备……唉,不想了,眼下正处于温情脉脉的幸福当中,何必自寻烦恼?
莱盎当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是这么想的,这里不必细说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道通往隔壁英国人房间的那道门。在法国,一般门是关不严实的。在地板与门之间始终有一条细小的缝隙。眼前的这道门底下,大概有两公分的缝隙。地板上反射着昏暗的光,使得这条缝隙隐约可见。突然之间,缝隙里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它在慢慢移动。虽然有蜡烛的余光,但是却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只见一片微亮细线,在那扁平的物体上忽闪忽闪,投入到莱盎的眼帘。会不会是虫子啊?比如蜈蚣之类的……不,那应该不是虫子,它基本上不成形……看出来了,是两三股褐色的液体正缓缓地流过来,每一股的边缘上闪着微亮的光线。此刻,它们正向离门不远的一只高跟鞋驶进。由于蓝色房间的地板比隔壁的要低缓,因此流在上面的液体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就已经触及到了那只高跟鞋。现在看得更加清楚了,在微弱的烛光下面,那确实是一种液体,并且颜色依稀可见——红褐色的。呀,是血!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的细流,恐惧之意早已席卷了他的全身;而此刻他的情人却在床上若无其事地睡觉,呼吸匀称,一股股温暖的气流从她的嘴里出来,拍打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
……
莱盎是一个头脑清醒,富于智慧的人,而且他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并能清楚地看到事态发展的动向。这一点从他刚入住旅店时,就急忙去厨房订餐一事就可以看出。眼前这种情况,虽然他有些惊慌失措,但是短暂的时间过后,他又恢复了镇静,思维慢慢地集中起来,想方设法地寻找一个较好的应对策略。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大多数读者尤其是女士们,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责怪莱盎的不动于色。是啊,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应该冲进英国人的房间,直接与凶手对峙,或者拉响门铃,喊其他的人过来抓凶手。其实,诸位有所不知,在法国的旅店里,门铃这一类的东西基本上只是个装饰品,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另外,他面对一个受伤的英国人而不肯出手相救,读者朋友们可能会认为他有悖于一个正直人的处世准则。但是,大家想一想,如果他贸然行动,惊扰了他身边的情人,恐怕也不是明智的行为吧!如果他立即大声呼喊,叫来了一群人,最后会怎么样呢?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警察和检察官们一定会来。这些人出于职业的好奇,并不会直接问他看到了什么或者听见了什么,肯定会先问他:“请问您叫什么名字?这位夫人叫什么?你们两个人当时在蓝色房间里正做些什么呢?还有,您的证件呢?最后,我们希望你们能够出庭作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们所经历的事情。”
不幸的是,莱盎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警察和检察官等司法人员。生活中的事情,并不是简单的是与非的问题,有很多事情让人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是眼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被人杀死呢,还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声名狼藉?遇到这样的问题,任谁都会纠结于心的。即使最聪明智慧的人,也难免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因此,任何一个人处于莱盎的位置上,都会像他这样做,只是木讷地盯着那股红色的液体和蓝色的高跟鞋。此时莱盎出了一身冷汗,太阳穴的地方已经湿透了。他花费了好长时间思索,心跳越来越快,简直要冲破他的胸膛。虽然各种奇思怪想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是只有一种洪亮的声音压住了其他一切念头:“再过一小时,这里的一切都将公之于众,而你却是这一切罪恶的维护者。”不过,他并没有灰心丧气,还在奋力地思索着:“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该怎么办呢?”幸运的是,几道希望的曙光临空展现,他最后这样盘算:
“在这一切被发现之前,如果我们就离开这旅店的话,兴许别人就不会追踪到我们身上。虽然我们来这里住了一晚,但是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即便不幸被他们看到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因为我戴着蓝色墨镜,而她面盖黑色的纱布。火车站距离这里不远,不出一小时我们就可以离开N镇了。”这次出门之前,他已经详细调查了各个方面,包括火车时刻表。这时他突然想起八点钟有一趟开往巴黎的火车。等他们回到巴黎,那么大的一个城市,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犯罪,任谁也找不到他们。话说回来,谁还会去继续寻找两个清白无罪的人呢?不过八点钟之前,能不能确定没有人去英国人的房间,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莱盎左思右想,觉得眼前的处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就准备从这昏睡的状态中挣扎起来。但是他刚一动,身边的情人就醒了。她顺手把他搂得紧紧的,可是刚一碰到他的身体,她不免一惊:“噢,亲爱的,你没什么事吧?”她已经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你的额头怎么如此冰凉?”
“没事,”莱盎努力用镇静而又确信的口气回答,“我好像听见那个英国人的房间里有响动……”
他从情人的搂抱中解脱出来,轻轻地走下床。那些可怕的液体在地板上已经停滞,形成椭圆形的一大摊。他不想让女友看到这些,便把那双蓝色的高跟鞋放在一边,接着把一张扶手椅放在与英国人房间相连的那道门前面。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偷偷地溜到过道上,注意听着周围的动静。他甚至斗胆走到英国人房间的门口打探虚实。他看到那门紧闭着,不过却听到了客店里有人走动的声音。这个时候天色快亮了,院子里传来马夫活动的声音。接着,楼梯那边传来一阵马刺的叮当声,那是一位军官从三楼下来,准备给马喂料。这活儿是一件累人的差事,但是对马来说无疑是一件高兴的事儿。
莱盎回到蓝色房间里,再也不想对女友隐瞒什么了,便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这番话虽然出自爱情的种种照顾,并且一直是以温柔缱绻的轻声口气说出来的,但是却使她的女友大吃一惊。现在他们留下来肯定是有危险的,但是就这样不负责地离去也是不妥。不过,现在等着隔壁房间的犯罪东窗事发,那是最愚蠢的事情。女友听闻后,先是大惊,接着就以泪洗面,还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处理方法,不过都不太合适。
这两个年轻的情人面对眼前的祸事,又是抹泪,又是拥抱,一个个都往自己的身上归咎:“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吧,都是我的错!”年轻的女人此时相信,人们一定会认为那个英国人是他们杀的。以后就要上断头台了,他们不知道在那里能否亲热话别,于是当下就疯狂地拥抱吻别,彼此差点都喘不过气来。就这样,两个人只顾说着荒诞无稽的话,不断地回忆温柔心酸的场面,仿佛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不过他们后来终于认识到坐火车离开N镇的紧迫性,决定采用莱盎后来考虑的计划。在他们看来,只能走这一条路了。不过,现在距离八点钟还有两个小时,这真是无比煎熬啊!过道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每一次有人路过门口时,他们都认为是警察和检察官们来了,因此吓得心惊胆战,浑身发抖。行李包裹转眼间就收拾妥当。那双蓝色的高跟鞋被年轻的女人扔进了壁炉,她想把它烧掉。但是莱盎看见了,却又捡起来。他先是用地毯擦拭干净,接着吻了一下,便放进了口袋里。一股香草味扑鼻而来,他才发现女友涂抹的是皇后欧仁妮用的那种香水。
天色已经大亮,旅店的人们都已经醒来,只听见外面一片喧闹。有的士兵在给军官穿衣服,有的女侍在唱歌,有的男仆在大笑。七点的钟声敲响了,莱盎劝说女友喝一杯牛奶咖啡,但是她拒绝了。神经高度紧张的她,嗓子眼时刻紧绷着,吃喝东西的话难以下咽。
这对情人一切就绪之后,就慌忙下到一楼,准备结账走人。莱盎还戴着他那副蓝色的眼镜,他的情人蒙着面纱,坚决要和他一起来。店主还在为昨晚的闹剧向莱盎致歉,并一再表明军官们向来都是很安分的,但昨晚他们居然搞出那么大的响动,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莱盎没有抱怨什么,只顾安慰店主说,他们睡得很好,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是吗?”店主关切地继续问道,“您隔壁那位英国先生没有打扰到您吧?我敢保证,他昨晚一定喝得酩酊大醉,沉睡不醒。估计现在都还睡着呢!”
听到这里,莱盎惊恐得差点瘫倒在地,幸亏站在一旁的女友紧紧地扶着他。
“从英国来的那位真是一个有钱人,”店主还嫌说得不够,继续补充道,“并非每一个英国人都像他那样,什么都要最好的。啊,那真是一个有气派的人!与他相反,店里还来了一个英国人,简直就是一个吝啬鬼。他抱怨这也太贵,那也不便宜,最后只给了我一张五英镑的英国钞票,权且当做一百二十五法郎……希望它是一张真钞。对了,要不您帮我验一验吧!我听见您和夫人一直在说英语,估计您懂……这是真的吗?”
说着,他就拿起了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递给了莱盎。莱盎看见这张钞票的角落上有一个红色的原点,当下就知道了真假。
“先生,这是真的。”莱盎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是从嗓子眼里使劲冒出来的。
“噢,谢谢您!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店主又接着说道,“你们不用这么着急,时间还早呢!那火车说是八点经过,但其实总是晚点。哦,夫人,您请坐吧,看上去您似乎很累的样子……”
这时候,一个较胖的女侍走了进来。
“快点,赶紧给英国老爷弄点热水,他要沏茶!”她急忙说道,“对了,不要忘记拿一块海绵过来,他昨晚把酒瓶子打碎了,湿了一地!”
听到这几句话,莱盎一下子就坐在了椅子上,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两个人相对而视,都想大笑一场,但却竭力忍着。此时,年轻的女子恢复了活力,紧紧地抓住男友的胳膊。
“我们先这样决定了,”莱盎精神抖擞,高声对店主说道,“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还有一班火车,我们那会儿才走。不过在走之前,希望您能为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
……
女皇陛下您的愚臣普罗斯佩尔·梅里美作
一八六六年九月于比阿里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