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客栈。
客栈对于寻常百姓人家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可对于常年在外漂泊背井离乡的武林好汉来说,客栈不仅是其安居寝食之所,更是江湖消息汇聚之地!
若想在江湖安全地生存下去,必须要花些时间在客栈打探消息才行。无论是什么消息都极有可能救命,譬如打探到仇家的消息、譬如打探到债主的消息…
更譬如打探到心上人的消息!
文心、文竹拍落身上雨水,冲进洪福客栈,道:“店家,两个小菜,一壶清酒。”文心性子很急,道:“想不到江南之地常年多雨,还真不像我们中原,好玩得紧!”文竹也没见过江南绵绵细雨,也觉新鲜,脸上愁云骤散,终于露出了笑容。
文心道:“好妹妹,自从三年前那晚从白马寺出来后,我可从来没见过你笑了。”提到白马寺,文竹马上又愁苦起来。
文竹道:“也不知许大哥在哪?他身中剧毒,可到底怎样了啊?”说完嘤嘤啜泣,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这许大哥便是许三郎了。
原来那晚柳絮跟中原群豪推举许三郎为武林盟主,在场英雄莫不大惊!都说:“我们本要杀狼,怎可叫得狼做我们的盟主?”文心见群豪商量不定,神情变色,娇笑道:“我记得刚才洪英雄说无论我家小姐举荐何人做武林盟主,大伙儿都奉其号令,怎么?你们要反悔?做言而无信的大英雄?哈哈…”又对如惑道:“老和尚,你出来评评理!”
如惑迂腐,道:“若许三郎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可见其侠义之心。我们奉他号令也无妨。”文心笑道:“不巧得很,昨日在洛阳城外我解救了一个被所谓的英雄好汉施暴的良家姑娘。”笑嘻嘻地问肖一笑道:“肖大侠,不知你记不记得呢?”肖一笑满脸通红,羞愧无比,道:“打伤我下…体的原来是你?”文心不理,续道:“那姑娘就是苏媚!我和她已义结金兰!苏媚妹子现在正住在洛阳金谷园内,大师亲自去请她来给大家问个清楚罢!”
如惑道声好,正要去。文心又道:“你可得快些!别让小人先去伤了我妹子性命。”如惑当即施展轻功而去。
不多时,如惑果然带了个女子回来,正是苏媚。
群豪要睹这芙蓉院花魁的容貌,转头看去,只觉这姑娘虽生的俏丽,但和文竹文心比起来,不值一提,心想:“这哪里是什么花魁?”
随即恍然,均想:“文竹文心与柳絮小姐比起来可又不值一提了。”
文心指着坐在地上运气调养的许三郎,笑道:“妹子,你且看看,识得他么?”苏媚早也见到许三郎重伤,甚是心疼,忙去扶他,道:“许大哥,你怎么了?哪个恶人伤了你?”
群豪都张大了嘴,皆想:“苏媚对许三郎已然这个态度,哪里是像被其掳去奸污?看来许三郎所言是真,江湖传言不可信哪!”
文心笑道:“如惑,你还要我妹子作证么?你看的清楚些,是天山派、洪知波、青海府、震威镖局先做下恶事,许三郎侠义心肠,实是为民除害!大伙儿说是不是!”这最后一句文心使上了内力,远远荡开去。
群豪一来因一心要夺麒麟刀而愧,二来见许三郎侠义,心里早就认了许三郎为盟主,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
洪三刀性情爽快!有什么说什么,当即给许三郎抱拳道:“许少侠,江湖误传,多有得罪,还请莫怪。”他这样说就已是给许三郎道歉,认了他盟主的地位。又大声吼道:“肖一笑,你这奸恶之徒,还不受死!”
肖一笑下体被文心所伤,内力失掉大半,不敢应口,却悄悄绕到许三郎身后,掏出天池寒针,从袖中机括发射出去,寒针激射许三郎后背!
许三郎正运气至关键大穴。不想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针所伤,气息逆流,大吐一口鲜血!只感觉粉身碎骨般,痛苦彻心!顺势就要倒下去,文竹急忙扶起,柔声道:“许大哥,那恶贼暗算你。”文心移形换步,瞬间用银钗制住肖一笑喉咙,道:“快拿出解药!”群豪情动,大叫:“盟主!”音色甚是关切。
肖一笑冷笑一声,道:“好一个盟主,哼!这天池寒针乃本派祖师爷独创,毒性巨大,耗人内力,中针后三个月内即会毒发身亡!本门也只剩下三根寒针,今日全部射向许三郎,毒性增加三倍,若不解救,许三郎一个月内便会全身肌肉腐化而死。”文心大怒,银针插入肖一笑喉咙一寸,道:“我不是要你来威吓的!快说解救之法!”
肖一笑贪生怕死,声音顿时软了,道:“只要群豪答应放了我,这解救之法告诉你又有何不可?”群豪担心许三郎安危,均道:“你快说,我们放你便是!”肖一笑道:“须得天山雪莲才能救许三郎性命!”
文心文竹及中原群豪正要逼肖一笑交出雪莲,清凉台四角上忽然冲来四个黑影,其中一个群豪均皆识得,正是周庄子,他内息已调顺,虽未痊愈,但功力还是了得,掳了柳絮向白马寺西北角飞去。其余三个身裹黑衣,冷笑不止,趁群豪不备,直取许三郎,三人抬了许三郎往南而去…
嘉兴,客栈。
店家的酒菜已经端上桌了。
嘉兴的菜肴天下驰名,嘉兴粽子尤为有名,若是来了嘉兴却不去吃粽子,那就算白来了。
现下美味的粽子摆上了木桌。
文竹文心想起那晚之事,心里为意中人所想、为柳絮小姐所想。吃着这著名的粽子,只觉得口中无味。
文竹忆起了那日和许三郎在洛阳共同吃饭,许三郎还曾答应要唱歌给自己听,回忆往事,心更加痛了,不自觉得又哼唱起苏轼的蝶恋花。
客栈来往客人皆是凡夫俗子,哪里见过这般美丽的姑娘,又哪里听过这般悦耳的歌声?是以往来者无不驻足、食食者无不停箸,以凝神赏美闻乐。
忽闻一人大笑着走进客栈,抚掌道:“歌美,人更美!”文竹看过去,只见来人轻摇白扇,长须飘飘,竟是白扇书生李泰白!
此情此景!
竟和两年前的洛阳饭馆一模一样!
——只是少了许大哥,文竹又怎能不伤心?
李泰白往西首木桌坐下,遥望文竹文心,道:“清凉台一别,算来已有三载,二位姑娘愈发美丽了!可喜可贺呀,哈哈…”
文竹单纯,屠狼大会上她分明记得李泰白要逼死许三郎,心里早已将李泰白当做坏人了,噘着小嘴,不以为然道:“臭书生,少来搭话。”
文心虽然性急,但常年行走江湖,又多生了心窍,最会鬼灵精怪,当下端起酒杯,走到李泰白桌前,道:“先生也是别来无恙啊,素闻先生年轻时因一个烟花女子而立誓从不踏入江南,也算得性情中人了,只不知先生为何违背誓言?”
李泰白大笑道:“那时候年幼无知,说的话岂能作数?江南美好之地,今生再不来玩玩,只怕没有机会喽!”
文心脑子急转,脸上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李泰白,她知道李泰白找到自己和妹妹必有重大消息送来,却惧这怪书生非要帮他杀人来换取。他那晚与自己结了仇,文心担心他要自己自杀,不敢直接套他出口。
沉吟间不知如何是好时,忽闻客栈外传来一阵笑声,凄厉至极,李泰白霍地站起,拔腿就要出去,文心机灵,看事有蹊跷,抓住李泰白,大叫道:“白扇书生李泰白在此!白扇书生李泰白在此!”
忽然客栈的木窗被撞破,冲进一个灰发瞎眼、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嘴里还在喊:“李泰白在哪?在哪?你们快告诉我,他在哪?”李泰白在文心手中兀自颤抖不已,文心喝道:“你这般疯癫状,到底是何人?”
老婆子不听到文心说话还好,听到后竟更癫了,厉声道:“你这小妮子是不是文心!你的声音我一准就能听出来!臭丫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文心只觉奇怪,道:“你识得我?”说毕点了李泰白穴道,又上前了一步,道:“老婆子,你怎地识得我?”
文竹心细,朗声道:“姐姐,这位老婆婆就是三年前在清凉台被你刺瞎的青湖三十六怪之首,青湖名妓一枝花!”
文心笑道:“哈哈…原来是故人,只是我记得那时你年轻貌美,现在怎么变成个老太婆啦!哈哈…”
一枝花最恨旁人说自己老,又是碰到仇人,循着文心声音推出掌力。文心对这毫无预兆的一击气极,闪身避开,道:“臭老太婆,三年前不是我对手,今天你同样不是我对手!”当即推开李泰白,将木桌扔向一枝花,一枝花双掌抵住,木桌登时粉碎!
文心吃了一惊,暗道:“这老太婆掌力怎么变得如此雄厚?”不及细想,文心已欺上前,使出横扫千军踢向一枝花下盘,真正杀招却在手上的银簪,银簪掠过一枝花双眼。
一枝花自被文心刺瞎,解散三十六怪,潜回江南,不料功力却因眼瞎而大涨。
文心大惊,一枝花竟不顾眼睛被刺,双掌齐齐向自己胸口推来,只听得“砰”地一声,文心直撞客栈后壁而去,其力不减,撞破墙壁又向后飞了几丈,掌力骇然!一枝花冷笑道:“我眼已瞎了,小妮子却还要刺!哈哈…”
文心稳住,忍着没有吐出从胸口涌上来的鲜血,瞪着一枝花。
一枝花笑道:“说过来,我还得谢谢你呢!原来师父传我的武功威力在于不断进攻、不懈进攻,我眼明之时,总要顾着妨人杀招,可自眼瞎之后,我见不到敌人招数,功力竟然大涨,哈哈!”文心道:“你既要谢我,为何还要杀我,真是奇怪!”
一枝花切齿道:“你害我眼瞎,每天不能化妆打扮,还不足死么?”对于女人,在世最痛苦的事情不就是不能化妆么?
文竹见文心危险,急中生智,道:“老婆婆,你刚才不是要找李泰白么?李泰白就在这里,你还不去找他算账?”一枝花惊觉,道:“李泰白,你果真在此?”李泰白见已不能逃,道:“我就在此地,如何?”
一枝花本来有无数气怨要发,有无数言语要骂,有无数杀招要使。
但真正遇到李泰白了,她却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一枝花摸着一条木凳,坐了,淡淡道:“李泰白,你还记得二十五年前在青湖河畔么?那晚你将清白给了你,谁知你第二日就走了。你为何如此薄情?”李泰白满脸羞愧,欲言又止。
一枝花续道:“三年前你我同去参加屠狼大会,你却躲在群豪之中不来见我!这又是为何?”
李泰白嘴唇再也咬不住了,道:“我出自书香门第,而你是风尘女子,怎能娶你?我虽爱你,却不是同道中人!”
一枝花凑到李泰白跟前,道:“你不要我,难道连你儿子也不要了么!”李泰白大惊,道:“你说什么?我儿子?”一枝花道:“哼,那晚之后我就怀了你的种,因孕后不能接客,被妈妈逐走,我往北行乞,终于在枯城生下我们的儿子。”李泰白心念骨肉,道:“那儿子呢?在哪?现在多高了?”一枝花咬牙道:“枯城胡人嫌弃我出身风尘,污了她们守寡清名,也将我撵走,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养活孩子?不知怎么就独自漂泊到天山,将…儿子…”她说到这儿已哭了出来,重复着最后三字。李泰白心急,道:“你将儿子到底怎么了?”
“我在他手臂上纹刺了一个狼头,将他抛入天池!”
一枝花不堪回忆,又疯癫着跑出客栈,声音越来越小。
文心强忍疼痛,解开了李泰白穴道,又扶了桌子,三人同桌而坐。
文心给李泰白斟好酒,道:“李先生,刚才多有得罪,你别见怪。”
李泰白一饮而尽。人在伤心的时候,只有酒才能浇灭。李泰白魂不守舍,又自斟了几杯酒。文心心道:“何不灌醉他?平日要套这老贼话甚是不易,今天他为了儿子伤心欲绝,不能错失良机!”笑道:“这小杯喝酒有什么意思?我们换大碗,喝他个三百杯!”
李泰白清泪纵横,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抚掌大笑,道:“妙哉妙哉!快些上酒!”
当下文心与李泰白喝了不下三十大碗。李泰白在江湖中搜集消息,酒桌就是一个好途径,只因天生有千杯不醉的本领。但是新逢伤心事,酒力大降,文心脸都未红,李泰白已不省人事。
文心试探着问道:“李先生,你我一见如故,何不再喝三十杯,不醉不散。”李泰白头都难以抬起,只是“哼哼”乱应。
文心眼珠一转,道:“先生,你今日来洪福客栈是不是特地来寻我姐妹二人?”李泰白又是“哼哼”。
文心又道:“先生有重大消息告知我们?”李泰白本听闻不清,但平生对“消息”二字实在是太过敏感,随即睁眼,含糊道:“不错不错。”文竹只盼能听闻许三郎的风声,急切道:“先生,是不是许大哥的下落!”
不料李泰白竟然站立起来,大怒,喝道:“谁是你许大哥!中原武林盟主岂是你大哥?许三郎三年来定居西湖湖畔,手持麒麟刀,行侠仗义,人称麒麟侠!实是我中原武林之幸哪!哈哈…”说完又马上伏桌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