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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观光》解题发微(1)

《观光》解题发微

严晓星

琴曲《禹会涂山》(或简称《涂山》),又名《观光》(或谓《上国观光》《观光操》),为宋元之际毛敏仲所作。元延祐六年(1319),袁桷在《题徐天民草书》中回顾“甲申乙酉间”(1284~1285)从徐天民学琴时,先生曾经提及“毛敏仲作《涂山》”;到了元末,毛敏仲的友人叶兰坡之孙叶唯一能弹此曲,也曾经对他人说起毛敏仲创作此曲的始末。王逢《梧溪集》卷二有《听叶琴师〈观光操〉(有序)》诗:

《观光操》者,三衢毛敏仲所作也。至元间,仲偕武林叶兰坡、徐秋仙游京师,三人者咸能琴,受知宰执,荐名世祖皇帝。仲以为士之道莫尚于宾王,先王之化,尤莫尚有虞氏之教,故缘徴度声,作是操以应制。比召,客死馆舍。予闻其音,激越凄婉,不纯乎徴。传曰:徴乱则哀。仲其自哀也夫!虽然,仲之心至矣。是时,海内外群生万物,方旁达交畅,仲首拟《南薰之歌》用启圣聪,比隆有虞,中道而止,岂先王之乐未当复欤!于乎!先王之乐不见复于世皇制作之日,毕竟何时兴耶?使后有吴季子,必曰:乐有在也。兰坡孙惟一弹是操,且语是言,因序其事而系以诗:

夜听《观光操》,心神四座开。马驼千里道,龙虎五云台。长养《南薰》入,纡馀《白雪》来。世皇虚席待,竟起伯牙哀。

这首诗亦收录于《琴书大全》卷十九《诗上》,琴人不难得见。

由上可知,此曲在元初已有《涂山》《观光操》二题。

据《存见古琴曲谱辑览》统计,明清两代收录《禹会涂山》的三十四种琴谱,除去《西麓堂琴统》标题径作“观光”,其余皆作“禹会涂山”或“涂山”,此外仅《琴谱正传》《藏春坞琴谱》《古音正宗》另注亦名“上国观光”。一曲多题,本无足怪,但这些琴谱几乎是一边倒地摒弃《观光》(或《上国观光》)之题,却未必纯属偶然,不可等闲视之。

一、毛敏仲的晚节问题

古之琴人,率多为文人,文人则崇尚气节。宋元之际,神州板荡,正是文天祥所谓“时穷节乃见”之时。曾去大都狱中为文天祥奏琴、与文天祥酬答以诗的汪元量,亦与毛敏仲交游。汪元量为宋宫琴师,德祐二年(1276)宋室降元后奉召北上,他随行护持。十余年后,一旦元世祖命宋废帝吐蕃学佛、太后出家为尼,他便黄冠南归,隐于山水约三十年。虽然他也曾一度仕元,但那无疑是为了追随故主而忍辱负重,所谓“别有用意”,与遗民“迹异而心则同”,故“后人多以完人目之”。

汪元量事迹、心迹昭然,同为琴人、而兼在皇亲门下的毛敏仲未若其彰显,但在琴史上的贡献则有过之——归在他名下的琴曲,无论数量与质量皆属可观。关于他对蒙元新政权的态度,可择明代琴谱中有代表性者,举例如次:

明初朱权《神奇秘谱》卷中《禹会涂山》解题:

夏禹嗣舜禅之后,禹南巡狩于会稽之涂山。承唐虞之盛,会天下诸侯,执玉帛来朝者万国。其熙皞之风,莫有加于此焉。胡元之初,故作是操,追慕宋德,亦有感于中矣。

明中期杨抡《太古遗音》卷中《禹会涂山》解题:

公本宋臣,虽天假强胡,改玉改步,而慕宋之心未尝忘也。乃述大禹承唐虞之盛,巡狩涂山,会天下诸侯,执玉帛来朝者万国。就中假事寓情,其追慕有夏之强者,实以追慕有宋之盛也。

《神奇秘谱》卷中《樵歌》解题:

是曲之作也,因元兵入临安,敏仲以时不合,欲希先贤之志,晦迹岩壑,隐遁不仕,故作歌以招同志者隐焉,自以为遁世无闷也。

杨抡《太古遗音》卷中《樵歌》解题:

……公遂耻事胡元,隐迹崖壑,意欲与文天祥公同一输忠见赤,遂作此曲……

明中期《西麓堂琴统》卷十五《渔歌》解题:

奇握温氏受历,毛敏仲耻事异姓,播弄云水,乐道辟世,作此以招同志。

上引琴籍中毛敏仲的形象,与南归以后的汪元量是很接近的。所以,1957年杨荫浏曾在文章中强调不应该“片面地只看见他的隐遁生活的消极方面”,而要理解“那种誓不与元朝宫廷妥协的斗争精神”。

既然如此,毛敏仲又怎么会如前引《听叶琴师〈观光操〉》诗中叶惟一所言,应召于元世祖忽必烈呢?如果已经习惯于明代琴籍中的毛敏仲形象,忽然看到《听叶琴师〈观光操〉》,又会作何感想呢?查阜西先生最初面临这一困局时,他这么想:

《禹会涂山》据明代各谱均异口同声赞其为眷恋亡宋,见《琴书大全》卷十九《诗上》王逢《〈听叶琴师观光操〉序》,而叶兰坡之孙则谓其为忽必烈捧场。向疑叶孙出生于元,或不解其祖发之内心深处故也。此处引用时标点略有调整,并补原文脱漏一字。

《听叶琴师〈观光操〉》产生的年代要早于明代琴籍至少数十年,所提供史料的来源也比明代琴籍更明确可靠,但查先生一则基于意识的惯性,一则出于对世态人情的充分估量,还是站在回护毛敏仲的立场上。然而,他又读到了汪元量《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三首诗——版本可能就是《琴书大全》卷二十《诗下》:

西塞山前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五里十里亭长短,千帆万帆舡去来。请君收泪向前去,要看幽州金筑台。

苏子瞻吃惠州饭,黄鲁直度鬼门关。今日君行清泪落,他年勋业勒燕山。

查先生读罢,“详释隐语,多刺讽、激气之意”,他说:

汪诗第一首:“南人堕泪”,谓汪自己,“北人笑”指毛,从下句“拜杜鹃”可证。第二首前两句,骂尽元初逐利求名之辈,下二句讥毛想作元世祖之乐毅耳。第三首是以苏黄喻己之流浪,下二句又是讽刺毛也。

这样的理解,个别地方虽过于坐实,感情逻辑却基本正确。根据这第一手的文献,佐以叶惟一提供的资料,这时,查先生意识到,入元以后,毛敏仲已然变节,“毛之人格真成问题矣”!

明代琴籍所记述的毛敏仲入元以后“追慕宋德”、“耻事胡元”云云,经此考证,确属无稽。解得此层,则《观光操》之“隐”与《禹会涂山》之“显”,已有痕迹可寻。

二、明代的民族主义文化背景

宋亡后七十余年的元末民变,本身即有汉民族解放的性质,起义之初,亦尝以“重开大宋之天”相号召。洪武元年(1368)朱明定鼎后,元廷虽北迁,而军事力量仍然强大;数十年后元廷覆灭,恢复鞑靼故称的蒙古大军同样成为明廷的长期劲敌。中国原本就有“华夷之辨”的思想传统,蒙、明间军事、政治上的严重对立更强化了现实中的胡汉之防。民族情怀张扬之际,尚去此不远的蒙元初主中原时宋室旧臣的抉择,又经过了一次严格的价值审视,“追慕宋德”、“耻事胡元”的感情因之得到集中发酵。这就是明代琴籍一再强调毛敏仲节操问题的背景。

除了《禹会涂山》,明清琴谱中归入毛氏名下的琴曲,至少还有《山居吟》《佩兰》《幽人折桂》《渔歌》《御风》《樵歌》《庄周梦蝶》《隐德》《慨古》《凌虚》等等。据查虽然如今有人质疑毛氏的著作权,但在前人心目中,毛敏仲作为古琴大家的地位不可撼动,而他的节操问题,也自然为琴人所关心。

不能小看特定历史情境中对待人物的喜恶与评价。与毛敏仲在古琴史上的地位相似,赵孟有着同等的书法史地位,也同样降元。到了明清之际,政治、军事局势一度好似宋元史事的再现,士人又面临着类似的抉择,此时此际,傅山对赵孟的态度是“薄其人遂恶其书”,甚至觉得他的字也“熟媚绰约自是贱态”。由于赵氏是赵宋宗室,以此身份降元,难免受责至苛。明初琴苑诸贤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面对毛敏仲成就与人格的反差,感情虽未必尽同于后来的傅山,恐怕也不免陷入矛盾。从那些琴曲解题对毛敏仲概念化的节操褒奖来看,也终究难脱“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传统。

现存最早刊载《禹会涂山》谱本的是《神奇秘谱》,朱权在《神奇秘谱》的序末尝言:

今是谱乃予昔所受之曲,皆予之心声也。其一字一句,一点一画,无所隐讳。其名鄙俗者,悉更之以光琴道,故不凡于俗。

朱权一方面强调对曲谱本身毫无改动,一方面又坦承对曲名“鄙俗者”、“悉更之”,他认为这是光大了“琴道”。不仅朱权如此,历来凡琴曲有不符合主流思想者,琴人辄改题以隐藏或淡化其曲意,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艺术观念。如《广陵散》(或作《聂政刺韩王》)是以臣凌君的题材,《琴书大全》卷十二将其改作《报亲曲》,侧重为父报仇、报答父恩的一面。数年前友人筹划出版激光唱片《梅庵琴韵》,亦尝欲将徐立孙先生在特定年代所作的《公社之春》更易标题,虽然经反对没有践行,但友人的思路也自有其渊源。

题尚可改,何况起用原本便存在的别名?那么,在民族主义文化背景下,《观光》这一曲名有什么不合时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