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百家姓、三字经、颜氏家训、朱子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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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涉务第十一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①,以贵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②,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③;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④,开略有术。

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与六涂哉⑤?但当皆晓指趣⑥,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⑦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

晋朝南渡⑧,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⑨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省,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⑩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

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

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钅且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土发土钅且,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注释]

①左琴右书:古人往往琴书并言,认为士大夫的风雅之事。“左”、“右”用来修饰同一类行为。

②治体:指国家的体制、法度。

③不辱君命:不使君命受到折辱,也就是完成使命之意。

④程功:衡量功绩,计算完成工程的进度。

⑤涂:通“途”;六途,指上述的“六事”。

⑥指趣:即“旨趣”。

⑦品藻:评议,鉴定等级。

⑧晋朝南渡:指建武元年(317)西晋灭亡,司马睿南渡并在建康建立东晋一事。

⑨冠带:士族、缙绅的代称,以其戴冠束带故称。

⑩梁武帝父子:梁武帝萧衍共有八子。此处仅指梁武帝和后来居位的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

宣城王:指南朝梁简文帝嫡长子萧大器,武帝中大通三年受封宣城郡王。简文帝即位后,为太子。后死于侯景之乱,谥哀太子。

果下马:一种矮小的马,高仅约三尺,骑上它能在果树下行走,故有此称。南朝时供富贵人平时乘坐。

放达:率性而为,不为世俗礼法所拘束。

陆梁:跳跃,强横不驯。

稼穑:指农事。

本:指农业,与下文“末业”相对。

土发:指耕地时一耦所翻起的土。

不了:不晓事。此指不明为官之道。

[译文]

君子立身处世,贵在能对旁人有益处,不能光是高谈空论,弹琴练字,以此耗费君主的俸禄官爵。国家使用的人材,大概不外六种:第一种是朝廷之臣,为他们能通晓政治法度,规划处理国家大事,学问广博,品德高尚;第二种是文史之臣,为他们能撰述典章,阐释彰明前人治乱兴革之由,使今人不忘前代的经验教训;第三种是军旅之臣,为他们能多谋善断,强悍干练,熟悉战阵之事;第四种是藩屏之臣,为他们能通晓当地民风民俗,为政清廉,爱护百姓;第五种是使命之臣,为他们能洞察情况变化,择善而从,不辜负国君交付的外交使命;第六种是兴造之臣,为他们能计量功效,节约费用,开创筹划很有办法。以上种种,都是勤于学习、保持操行的人所能办到的。人的资质各有高下,哪能要求一个人把以上“六事”都办得完美呢?只不过人人都应该明白其要旨,能够在某个职位上尽自己的责任,也就可以无愧于心了。

我看世上那些弄文学的书生,品评古今,倒像指点掌中之物一般明白,等到要用他们去干实事,却大都胜任不了。他们生活在社会安定的时代,不知道会有丧国乱民的灾祸;在朝中做官,不懂得战争攻伐的急迫;有可靠的俸禄收入,不了解耕种庄稼的辛苦;高踞于吏民之上,不明白劳役的艰辛,所以难得用他们去顺应时世,处理公务。晋朝南渡后,朝廷优待世族,所以江南的官吏,凡有才干的,都提拔他们担任尚书令、尚书仆射以下,尚书郎、中书舍人以上的官职,掌管机要大事,剩下那些空谈文章的书生,大都迂阔傲慢、华而不实,不接触实际事务;纵然有一些小小过失,也不好对他们施以杖责,所以只能给他们名声清高的职位,以此来掩饰他们的弱点。至于尚书省的令史、主书、监帅,诸王身边的签帅、省事,担任这类职务的都是熟悉官吏事务,能够履行职责的人,其中有些人纵有不良表现,都可施以鞭打杖击的处罚,严加监督,所以这些人多被任用,大略是用其所长吧。人往往不自量,当时大家都埋怨梁武帝父子亲近小人而疏远士大夫,这也就如自己的眼珠子看不见自己的眼睫毛一样,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表现。

梁朝的士大夫,都爱好宽袍大带、大帽高履,外出乘车舆,回家靠僮仆服侍,在城郊以内,就没见有哪个士大夫骑马的。周弘正这人被宣城王宠爱,得到一匹果下马,经常骑着它外出,满朝官员都认为他过于放纵。至于像尚书郎这样的官员骑马,就会被人检举弹劾。到侯景之乱发生时,这些士大夫肌肤脆弱、筋骨柔嫩,受不了步行;身体瘦弱、气血不足,耐不得寒暑,在仓猝变乱中坐以待毙的,往往是这些人。建康令王复,性格既温文尔雅,又从未骑过马,一看到马嘶叫腾跃,总是感到震惊害怕,对别人说:“这正是老虎,为什么要把它叫做马呢?”那时的风气竟到了这一步。

古人想了解农事的艰难,这大约体现了重视粮食、以农为本的思想。吃饭是民生第一大事,老百姓没有粮食就不能生存,三天不吃饭,恐怕父子之间也顾不上互相问候了。种一季庄稼,要耕地、播种、薅草、松土、收割、运载、脱粒、簸扬,经过多次工序,粮食才能入仓,怎么可以轻视农业而看重商业呢?江南朝廷的士大夫们,是因为晋朝的中兴,渡江南来,最后客居异乡的,到现在已过了八九代了,还从来没有下力气种过田,全靠俸禄生活。即使有点田地的,都是靠僮仆们耕种,自己从未亲眼看见翻一尺土,薅一株苗;不知道哪个月该播种,哪个月该收割,这样哪能懂得社会上的其它事务呢?所以他们做官不明吏道,理家不会经营,这都是生活优闲造成的过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