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琥珀川边隐居了一对姐妹花。
她们面容相似,手腕上各自有一朵游鱼纹样的血红色胎印,不过妹妹总神色倨傲,不比姐姐温柔和善,整日笑颜婉转,十分沉静稳重的样子。
千岁还在世的时候,每年七夕都会带着妹妹小千,到魇师韩凛的岁云观待上一段时间。
她跟韩凛是千年的老朋友了。他似乎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曾经给了同样是魇师的她们不少建议和帮助。可惜的是,自从百年前因为某些缘故而做出了触犯妖生所底限的事情后,他就被众多除妖师合力布下的结界强行禁锢在了植月之森,行动从此受到约敷和牵制。
韩凛时常在千岁耳边抱怨「妖生所太可恨了,总是跟魇师作对啊」之类的,不过对这种喜欢嘻皮笑脸的人妖说出来的话可千万不能当真,千岁更相信一个事实: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自由来去,但是韩凛心里有太多牵挂,太多放不下……
人活得久了总会有些怪癖。千岁喜欢串门子,小千喜欢装深沉,而韩凛则是在每年七夕的时候对月品酒大醉一场,并且酒品不甚雅观。其实每年七夕千岁说是来联络友人感情的,倒不如说她是特意来围观韩凛风度尽失的糗样的。
谁叫韩凛平日总是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戏弄了她们姐妹无数次。
那晚的天空很晴朗,月亮很大很圆,格外惹人思乡。但他们都是没有故乡的人,即使有,也早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也不是千年之前的居所。沧海桑田不可怕,可怕的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他却还念念不忘。
七夕之夜,安抚了妹妹睡下后,千岁来到玲珑亭。韩凛已经摆开供桌,搬出桑落酒,对着一幅画自斟自酌。千岁自动续了一杯酒,舔一口,又香又醇:这可是世上千金难得的桑落酒啊……如你所知,她感慨的重点正在于「千金难得」。
放下酒杯,千岁坐在栏杆上赏玩月色,问:「你还在找那个人?还不死心?」
「此情可待……成、成追忆!只是当时……当时、已惘然……」韩凛趴在桌上,呼噜呼噜地喘出酒气。若在平时,韩凛总会笑着顾左右而言他,跳过这个话题。唯有今夜不同,他尤其坦诚。他已经醉了,不清醒了,或许是酒的后劲太强,或许是为了画中的人。他醉眼迷离地看着画中人,它不知世事,依旧言笑宴宴。
千岁没有爱过,不懂酒入愁肠的滋味,只是怜悯他。韩凛跟画中人的一段往事,她是清楚的。那时候的韩凛是个狂妄且纵情的人,饮酒作乐,踏马轻疾,春从春游夜专夜,只求一日看尽长安花,死也风流。整个大唐的疆土,再找不出比他更肆意的人。
最后也这样被过去绊住了,沉溺沦落。
韩凛开始口齿不清地哼一出不连续的曲子词,听着像玉门关外的调子。「春来春去春复春。寒暑来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
喝过好酒,也看够了韩凛的笑话,千岁跳下栏杆,稍稍整理了下身上的杏子青夹袄牙色襦裙,沿着石灯笼照亮的小路离开。
千岁回到客厢,举着烛台走近小千床边。少女安然酣梦,丰密如水草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绸被上,摇曳的烛光中,那张脸的轮廓与她有七八成相似。手腕上则跟她一样,是象征魇体质的游鱼纹胎印。
这意味着,跟自己的宿命妖怪订立契约之后,小千也会获得某种不同寻常的能力——长生不死。
其实小千并不是千岁的妹妹,而是表了好几十代的侄女,长生的后人。千岁真正的妹妹,叫长生。千岁和长生命如其名,岁岁年年,不老不死。
或许普通人会羡慕,对于她们自身来说,事实却并非如此幸运。
活得太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尘世,时间已经停顿的她们渐渐地,连对生命的热情都消耗殆尽了,只是在等待一个死亡的结局而已。千岁本身比小千或韩凛多活了一千年,体会更加深刻,寂寞让人疯狂。
她的妹妹长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她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是长生眼角有一滴泪痣。据说这样的女孩是很爱哭的。跟曾曾曾曾曾……曾祖母一样,小千的眼角也有这滴泪痣。有时千岁看着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妹妹又回来了。有时千岁看着她,担心她走上跟前面那些「千岁」一样的道路。大概长生身上的情种也会遗传的。在小千出生之前的千余年岁月里,千岁已经陆陆续续送走了闻裂帛而喜笑颜开的「千岁」,送走了烽火戏诸侯的「千岁」,送走了祸国倾城的「千岁」,送走了四面楚歌的「千岁」……
每一代的长生族人里总会出现一位具有这种特殊体质的孩子,要么为情所困,爱而不得,要么生死相随,轰轰烈烈;就是没有一个甘愿平平凡凡过日子,嫁娶生育,侍弄儿女。千岁不希望小千也这样。长生重复了母亲蚕女的悲剧,爱上不该爱的人,被发现之后又被当成妖怪烧死。千岁救不了她,她无法跟一城的人对抗。临终前长生被愚昧的神巫绑在火刑架上,隔着火海远远地望着围观人群中姐姐的眼睛,眼神是虚空的。
千岁觉得她应该是后悔了,后悔不该不顾劝阻离开琥珀川,后悔不该任性地放纵了自己的空虚。人心最经不起时间的消磨,更何况,她们的长生超过了情长的时限。千岁抚摸着睡中少女的面容,低声叹息着。她被明晃晃的烛光照得不安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哑着声音问:「姐姐?……怎么了?还不睡么?」她揉着眼睛要坐起来,手腕上那朵游鱼纹泛着靡丽的色泽。
连这个小动作都像极了过去的长生。
「睡吧。我也要睡了。」
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床的另一侧,千岁在昏暗中听着外面传来的韩凛狂放的歌声,分明眼皮倦怠得很,却没有丝毫睡意。
千岁突然记起来,那是敦煌旧曲词,最后面的两句是「只见庭前千岁月,长在常存。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为尘。」
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尘……一滴眼泪从千岁眼角溢出。
她想也许七夕总是惹人愁思的日子。
这时一颗脑袋蹭过来,手臂缠上她的腰,继续安定地睡着。千岁微笑着抬手擦了擦脸,转身把她拉进怀里,闭上了眼睛。再不睡,天就真的该亮了。
七夕过后,千岁带着小千返回琥珀川。
她们体内的宿命妖怪有跟随河流迁徒的习性,咽脂鱼回游的季节到了,它们要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琥珀川产卵,繁育子辈。而她们是领路人。
千岁和小千坐着木兰船逆流而上。
一路上看到江边战事频繁,血水尸水染红了整条河水。年幼点的咽脂鱼还承受不了这么重的杀戮之气,游速渐渐变慢,落在成年妖怪后面。
小千默不作声地把掉队的捞进船里,用她们备用的清水养着。炎炎烈日下,两人都渴得嗓子冒烟。
一条幼鱼病怏怏地沉在装清水的盆底,许久才艰难地甩一次尾鳍。
小千把手伸进水里,抚摸着它的背鳍,眼睛渐渐湿润。
木兰船日夜兼程,她们甚至不敢多作停留。每多一刻,就多失去一条性命。
到傍晚时,那条鱼一动不动了,胭脂色一重一重褪去,化为银白。其它幼鱼聚到它身边,轻轻吻着它的鳞片。它已经死了。
「妖怪越来越多,有除妖师来收。人坏事做尽,却要等谁来收?」小千寡言少语,每次开口,说的话总是直接命中问题的核心。
洁净的水源越来越少,咽脂鱼的生存空间也越来越小。族中的子辈寥落,幼虫存活的机率本来就小,遇到干旱的年分甚至连卵都无法孵化。再这样下去,除了已经寄生在她们身内的小七和小八,咽脂鱼一族恐怕就要灭绝了。
千岁弯腰把那条银鱼捞出来,用黄色的符纸裹着捧在掌心默默念了一段长长的转生咒。
小千看着银鱼化为白色的光芒消散在夜风里,轻声道:「天谴!总有一天会遭天谴的,我们。」
夜深了,千岁让她趴在自己膝上歇息,道:「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月亮从江水一侧升起。小千睡着了。
千岁看着大江涌去,涛涛不绝,心里还能保有一份平静。大概是因为有她的呼吸声相伴。
木兰船破水前行,船尾依旧跟着鱼群。它们美丽的鱼身拖曳着天河的星光倒影,默不作声地前往魂魄的安息之所。千岁想,是不是应该让它们永远留在琥珀川,从此不再入世?
如今时光已经辗转前进到一九三六,丙子年。外面的世界动荡不安,河山破碎,红白党战乱纷争,琥珀川边的生活虽然与世隔绝,好在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宁,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至于下游那些人,要争要抢,要杀要剐,都随他们去吧?
可咽脂鱼一旦不再回游,界时长江水就会失去灵气,只余死水一滩。河川断流,必然殃及整条流域,庄稼尽毁,生灵涂炭……千岁不忍心。这些妖怪也不忍心。
万物相生相衡,但这个平衡点到底在哪里?她又该如何是好?
千岁无声地叹了口气,让自己想些愉快的事情。
木兰船已经驶至都江,中途转沫水,再过荥经河、天全河、飞仙关,进入青衣江,琥珀川便近在眼前。再过一些日子它们就能抵达了。
日有十日,夜有十夜。风雨无阻,回到故乡。
琥珀川的咽脂鱼只剩下数量不足一百,弄得千岁这几年都没了过七夕的心情。
她渐渐不到岁云观走动,偶尔会派小千送些东西过去。韩凛托她找一盏花灯,却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只能时不时请他核对物件。
有一个百晓生型朋友的好处开始显现。
韩凛知道了千岁的烦心事,不消几日就在水镜里告诉她他调查到的结果:有一种叫泉叭弥的妖怪或许可以帮忙净化水源。
「不过……」韩凛他又想起些什么。
「不过什么?」千岁着急地追问,光裸的脚尖点破水面的平静,韩凛在水镜中的面容被涟漪打散了。
等莲花池里的水纹平定,韩凛才完整地说起一段往事。
传说远古时炎帝与蚩尤兴起地盘之争,相互侵伐多年,导致瘴毒蔓延大地荒芜,天庭降下大旱以示惩诫。造出人类的上古大神女娲娘娘怒其子民不争,气而撒手离去。幸得她身边的蛇莲使者悲天悯人,自愿身化为圣泉,解救苍生于危难。
原本传说只是传说,直到贞观年间,泉叭弥在长安城横空出世。
取汁服下便可起死人肉白骨的流言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引来宫廷皇族的注意。太宗宠爱的杨妃先天体弱,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便将那位自称拥有这举世罕见之珍的道人请进宫里。
但奇怪的是,道人入宫不久,就传出杨妃身染怪病的消息。不到三天,道人午门看斩,官府贴出皇榜大昭天下,求妙医圣手为天子宠妃治病。
接下来一段时间,杨妃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每隔数天就有一位名医被推出午门斩首,太宗大发雷霆,宫内人人自危。不到一个月杨妃大丧,棺入皇陵行国葬之礼,而痛失所爱的太宗甚至特拟经诏送去皇家寺院供奉。
出殡那天,韩凛也去看了,场面十分壮大,比起科试三甲戴花游街的声势来也分毫不让。
起先韩凛以为,是因为那道长逆天行事,强行将泉叭弥融入寻常人体内,才会引发这种强烈的体质排斥反应,最后造成了杨妃的无辜枉死。但前段时间他通过自己的途径得到一条意外的消息,「杨妃的棺椁是空的,不仅如此,陪葬品也少得可怜」。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千岁?」韩凛笑道。
「你一直怀疑杨妃也拥有魇体质?」千岁讨厌他每次都卖关子,而且还断得这么恰到好处。
「不是怀疑,她就是。」韩凛手里冒出一盅酒,由颜色来判断应该是桑落。想到「千金难得」,千岁隐隐有了一股仇恨有钱人的冲动。日饮千金,他还真奢侈。
「魇人司的籍案上说,泉叭弥是住在青莲里的蛇妖。这朵青莲,可是佛前那朵青莲;这条蛇,可是后来有无数传奇小说各种戏本段子里美化过误解过的白娘子……」韩凛说。
「你是说蛟人?!」如果是这样,千岁难免会觉得惊讶。蛟人比魇师或妖怪的身份更加尴尬,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掩饰自己那条蛇尾,但上半身跟其它人又没什么两样。
「你猜,那贪图美色的皇帝老儿见到半蛇半人的杨妃躺在龙床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你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明。太纯粹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我想被泉叭弥附身的宿主,说不定也沾上了这么个毛病……」
「那么现在它们的下落呢?泉叭弥在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啊……被佛师封印起来了吧,说不定。历史上的那一年,太宗特拟七寺诏,大兴寺庙也就罢了,还捐了不少功德。一向不信鬼神的人突然这么热忱,不觉得很诡异么?」说着说着,韩凛的声音低哑下来,抱着酒盅靠在栏杆上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
这种时候!千岁咬了咬牙,按捺住把光脚丫往他脸上踩的冲动,问道:「大人!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真的很要紧!」
韩凛抬起清亮的眼睛:「以下的机密信息我可是要收取一定代价的哟。」
一贯好脾气的千岁也惹不住额暴青筋:「……你又挖好了坑让我往里跳!这次是要出什么任务?」
韩凛举着酒盅,「为了明年七夕的桑落酒,只好劳烦你走一趟了。」
「而且,这件事也与你有关。」韩凛说。
千岁皱起的眉毛漂亮得像是下弦月的弓弧。
「我前段时间给你卜了一卦,它说你们之中必有一人,今年会红鸾星动……」
千岁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毫不犹豫地踹向那张讨厌的脸:「你还真是吃饱撑的!」
「任务的内容都在信里啊别忘了!」在水镜崩溃前,韩凛抓紧时间嚷出这一句。
他的声音终结于震荡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