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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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肆札 天女绘 002

几日后。

僧人聚居的竹林精舍,小沙弥慧安提着一篮白色莲骨,轻手轻脚地走进难华上师的禅房,准备将陶罐中开败的黄蕊白莲替换出来。

秽树城中的莲花,共分为青黄赤白四色。其中这白莲花,看似朴素无华,花开时足有百叶,极尽盛放之能事,是他所服侍的难华上师最喜见的。

与法衣一般,上师总偏挑这洁净无瑕。

在尽量发出最低微的声音的前提下,慧安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枝莲骨插入,舒了口气,抹把汗,眼睛偷偷看向蒲团上结跏趺坐的白衣僧人。他左手掐着佛印,右手捻着数珠,哪管外面风风雨雨,仍旧眉间舒展,低垂的双睫下全是清冷疏淡。

在慧安被指派为难华上师的侍役童子之前,便曾听说:来自东土伽蓝寺的年青住持,难华上师,独来独往,是秽树城中第一知名的异类。之所以被称为异类,诸如满头烦恼丝,不喜着色衣,脾气冷僻……等等恶行之外,却没有被逐出佛门,还因为他确实是习得了高深的佛法。

以致秽树城流传着一句俗话,所谓「难华无辩」。

作为佛教圣城,秽树城每年结夏安居时如期举行的三大佛会八大****,若有难华上师出马,保管辩过天下无敌口。以致后来却诃城主不再相邀难华上师辩佛,只延请他作仲裁。由此可窥得,难华上师于佛经的理悟之深之广、以及思辩之迅捷,恐怕只有请出西凉城下那条烧不烂的舌头才能分一分高下,恐怕……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想到新近听的那些流言蜚语,慧安担忧的目光落到那半长不短的乌发上。

这段时日,难华上师辩佛输给一个奴隶,绞发为证的流言已经传遍全城。与此同时,冒渎高僧的却是一名额心带红痣的异族女子,这等艳遇在民众绘声绘色的传述下,就连八万四千法门中潜心静修的得道僧侣们,也无一不知那日难华上师的难堪。

难堪,确是难堪。

说起难华上师的「第一知名」,其实并非因为他的特立独行,或是他的佛法高深,而是上师的「尘缘」。

虽身在法外,却尘缘俱足,这是难华上师的业障,也是他至今不得剃度的缘故。

据传难华上师的教养恩师,前任伽蓝寺的住持,同样佛法高深的白心上师,曾在临终前留下遗言给这位最让他得意却也最放心不下的弟子:「你且切记,那额心带红痣之人,是你命里的劫数……你且切记,莫强求。」

话语未尽,便阖然长逝。

弟子难华继承衣钵,加护伽蓝寺及至八万四千法门中最年轻的住持,尊奉「上师」。此后的故事皆与前尘无关。

然而他的师父原是好意的留话警醒,不想却带来了一连串多余的变故。

因着已故的白心上师在佛门之中向来恩威并重,他作出的预言更是从未出过差错。一时之间,秽树城中朱砂绝迹,闺阁待嫁的少女们皆描眉施朱,额心点红,期盼着自身得幸就是传说中的劫数之人

不为得,不为失,只为能入了难华上师的眼目。

可难华上师亦如佛陀一般,不懂这份柔软的情怀。

能够以只言词组影响他的恩师已然辞世,所谓的「尘缘尚未了尽,不得剃度」,对他根本没有丝毫影响。象征着八万四千病的烦恼丝仍束在脑后,若是为了避嫌断然落发,难免徒生事端,于是他当众发下誓言:如若有人能在佛因法理上辩过他,便绞尽青丝。

自难华上师发誓那年至今,已有十年过去。

「大家都以为……不想却……」

即便是资历尚浅仍懵懵懂懂的慧安,这几日总要应付那些刻意讨好的笑脸以及心怀叵测的打探,也似有所悟,这位少年成名盛誉加身的上师其实并不容易。

旁的谣传上师脾气冷酷,不易亲近,在他看来,上师只是在除了与修佛无关的事外不大爱说话罢了。

不是不知,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掺合世俗。

正如他手中那一百零八菩提子,颗颗都是佛的心事……

慧安不禁为上师觉得难过。

僧人突然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哪里来的分荼利迦?」

听见略带沙哑却熟悉的声音,连难华自己也不由一怔。刚在心中以梵语默诵完『妙法莲华经』第二十卷,大概脑筋一时还不过来罢。于是又用汉话重新问了一遍:「哪里来的白莲花?」

他转首往窗台看了过去。难得晴转的天色下,乌黑陶罐中几杆白莲疏落有致,其中一朵慢悠悠地绽放了,霎时间满室生香。

「回上师话,这白莲也不知是哪位施主有心供养,将花篮留在精舍门口,特意指明是给上师的。」小沙弥顶礼拜下拜,膝行至僧人跟前,双手呈上一封简笺。

说是简笺,自然无甚重要的话。不过上书「难华」二字,墨迹淡淡的湮染了,再与一些雨点打湿又干透的痕迹。

僧人垂着眼看掌心的字,在嘴里咀嚼这只言词组,渐渐有了什么滋味在心头。

「白莲,难华?」

秽树城的雨总是又多又细,没晴个三两天,很快地,雨水又会纷沓而来,一如他的故土江南。

「上师,来了来了!」

又一日,服侍的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打断了难华的早课。

「上师,那个送莲花的女供养人又来了!」慧安脸上急切,手指着外面:「那个额头上有痣的女、女、女……女施主!」

小沙弥结巴着,擅自为他的劫数下了定论,却惶然不知。

在精舍门口的化缘阶上轻轻放下花篮,姿罗抬头看了一下阴霾的天色,举袖拭去眼睫上的雨水。细细的雨丝依然纷纷落下,不依不饶地打湿了刚擦干的雪色肌肤,碧玉般的眼瞳。截断的发丝如今挽不成髻,一一散落在颈侧。

一柄柄油纸伞自她身边轻快掠过,各色的伞下是各色的窥探心思:额心一点红痣的异族女子……

「施主以后不必再来了!」

当姿罗再次俯身,将一张简笺掖在莲杆间,石阶上方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还是孩子稚气的声音,不脱意气。小姐也总喜欢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

想着,姿罗直起身往上望去。只见小沙弥拼命地举高了油纸伞,白衣的僧人站于伞下,断发如墨,衣袖随着洁白圆整的数珠流落。

「女施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阿弥陀佛。什么叫避嫌你不懂么?」慧安见上师来了又闷声不吭,忙开口道。

慧安替上师着急,看着这女子便是愈看愈恼,却见姿罗隔着几阶青石盈盈施礼,柔声道:「今日已是一七的最后一天。这是最后一次了。听闻上师平日素爱白莲。卑妾的这份心意,务必请上师收下。」

和声和气地说话,教人挑不出一丝的错。

慧安还想埋怨她尽做些惹人误会举动,这下也不忍心了。

难华上师盯住姿罗看了许久,似乎紧紧地盯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断发,她额心的红痣,又似乎透过她的神色了然了什么,一时双目如墨,深沉难懂。姿罗只觉得自己不敢与他对视。

终归,上师是什么也未曾说,只示意慧安提了花篮返回精舍。姿罗陡然松了口气——方才,她是真得担心他会问出:「你额心的红痣可是天生而成?」

她朝僧人远去的背影施了一礼,如寻常一般转身,走入秽树城八月的雨中街肆。

街边有还未收起的卖花摊子,蔷薇木香莲骨白兰花苞等以纫衣的白色丝线结成一串一串,堆撂在竹篓里。

姿罗在卖花摊子前停下,卖花的妇人将摊子一遮,嚷嚷着不会把花卖给勾引上师的妖妇,同时气愤地推开她取花的手臂。

雨渐渐地大了。卖花的妇人很快收拾了摊子,渐行渐远。

姿罗保持着跌坐着地上的姿势,指尖拂过额心,感觉眼睛酸酸涩涩的。不行,她不能哭。小姐嘱咐过的,供莲的七七四十九日,所愿忌,始善忌,哭添忌。

只得苦笑良久:竟是这颗象征福气的观音痣给她带来了麻烦。

穿过翠竹的小径,羽毛繁丽的迦兰陀鸟轻展翅翼,惊出竹园。竹叶上凝定的雨水随之纷纷落地。眼见法身处处,难华上师的目光无意间又落在小沙弥所提的花篮中,想起他自己的俗家名字。

南华,难华?

当初白心师傅渡他出家时,为何会取了『难』字放入他的法号?或许是期望他得到如佛陀弟子阿难那般的才华,又或许当日便早已预料到他心中的魔障……然,又岂只是一颗红痣可以造下的业念?

阖起双目,他抬起指尖点在眼帘。

那夜,陡然而生了一幕幻境。

无根的天上水化作空华,飘飘然然落下。

那一刹那,她仰起了头,望着苍茫的夜空。在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

夜风挟卷细沙吹到身上,阴寒入骨。带着砂子磨砾肌肤的刺痛。砂,砂,砂。全是砂。这是一片砂的荒漠。但如果不去想这些残酷,漠上的雪夜是美丽的。

雪花在凝重的夜色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忽明忽灭。如此轻盈,如此美丽,如此虚幻……

尽管连绵的沙丘已被白天蒸腾的日光曛晒成热浪;大漠的六月,到了晚上是会下雪的。它的消逝与出现一般突然,仿若绮丽的幻梦,总容易惹来几分伤感。

一如此刻。

「大和尚,你说……」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内心却十分惶恐地发现,下一瞬间便会消逝无踪的白雪,或许不过又是她浮生里的一场幻影。所以她只是沉默着,隐忍着,任飞雪覆上因风寒而颤抖的眼睫。

旅途的前方,拄着锡杖的背影已与飘落下来的白雪融为一色。唯有锡杖上的铜环相击声仍在绵延地指引着她往前跋涉,踏上先者行过的足印,不容她的心神有一分的游离。

忍耐,不论是严寒,又或者是寂寞,都是僧人修行的一部分。但从『金刚经』到『妙法莲华经』,有没有一卷能教他们如何御寒?她至今不知。至于孤独,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追随,往大漠的深处,她,与他……

直至,她也如这轻盈的雪花般消散……

午夜梦回,上师翻身坐起,带着一身淋漓的汗意,还有自己无法平息的鼓擂一般的心跳。连临近街道的窗外传来的啪啪脚步声都被掩盖了。

如果那时,认真地倾听过什么……如果那时,他曾认真地倾听过什么,比如那句飘忽地散入风里的呼唤,比如那声轻至颤抖的叹息……

如果那时……如果……

某个代表心里最大禁忌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月光穿过窗户静静照上他的脸,又似点燃了一片青色火焰。

在秽树城的八月雨水期,这样难得晴朗的夜晚,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怀念和示弱的情绪。暂时抛却上师的枷锁,难华坐在矮床上打开自己的左手,平日总隐藏在连袖下的掌心,是一道经年的齿痕。

这,才是他的魔障。

尽管他从不愿承认……只因他,早已入了魔障……

收拢掌心,再度阖上双目,难华上师一夜未眠。冥冥间,仿佛又听到那似萧似笛的远乐,于空茫的天地之间飘转。

翌晨。

那迦城主年仅九岁的独子被人发现晕倒在秽树城外的森林中,昏迷不醒。

连续七日延请医生,却发现药石无治,吓得那迦城主急匆匆请来包括难华上师在内的一众高僧过去念经护持。

谣传,此子许是中了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