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扭一声打开,浓郁的烟气并浑浊的香雾奔腾而出。
韩飞卿抬起头,少女捧着一团腥红的肉块站在他面前,雨巫袍血迹斑斑。表情还是那付表情,淡淡的。「这是师傅要我转交与你的东西。」
那是虔雨婆婆的心脏。
——韩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韩大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韩大哥,不管你对我多好,我是不可能把佛骨舍利交给你的。
——韩大哥,佛骨舍利在我心里,难道你要我把我的心剜给你吗?
「嗤!我要你的心有何用!」男人冷笑一声后甩袖离去。
行雨转身走到后院,把那团肉块扔进水井,打了一桶水上来,慢慢洗干净手上的血污。姆恩领着来帮手料理后事的镇民出现。把用过的水浇到青刺菒下,行雨放下木桶。
「你们认识上折罗漫山的路?」
「是的,行雨大人。」
「抬着重物从北边上,也可以吗?」
姆恩记得,折罗漫的北峰山势最为险恶,其下有万丈深渊,终年雾气缭绕,传说里住着毒龙。
「镇长大人已经跟我们说清楚了,我们愿意!」四个壮年男人视死如归地回答行雨。为了甘露镇,为了后世的子子孙孙,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就走吧。」行雨颔首。
他们走后,姆恩探头往井中看了看,冰泉水清清如昔。她奇怪地摇摇头,以为自己刚才是看花眼了。突然痴怔的妇人嘴里嚷着饿奔过来,提了一桶水上来,里面漂浮着一颗拳头大小的人心。
姆恩还没反应过来,妇人举着人心往嘴边凑,肉团一骨碌滚下她的喉咙。摁着胸口咳了咳,她眼中带着几分茫然,干涩的声音从她口中吐出,「折罗漫山要灭亡了,甘露镇要灭亡了,大夏国要灭亡了,绿洲要灭亡了……」
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的,那恶意的预言。
姆恩的惊愕化为尖叫:「啊——」
事后无论姆恩绞尽脑汁想了多少种方法,都没办法让阿娘囫囵地吐出那颗心脏,只好把满嘴胡话的她关在祈雨殿里。奇怪的是,阿娘开始日日焚香拜神,似乎心智又清明起来了。
姆恩惴惴不安地等着行雨回来向她们宣判:那可是前任雨巫的心脏。
同时心底又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撺掇她:不用害怕,就算行雨真把这事捅到镇长面前也难辞其疚——天葬要求的是死者完整的身体,她凭什么敢擅自留下一颗心脏。
这是对往生者大不敬的罪过。
第一个七日,行雨没有回来;
第二个七日,姆恩莫名觉得心慌,失手打翻神台前的陶罐;
第三个七日,姆恩跑去找镇长询问情况,被人拦在门口进不去。
「让开!让我进去!她是不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行雨大人还没回来,姆恩小姐。」碍于她已经是现任雨巫的弟子,或许可能是甘露镇未来的巫女候选,下人对姆恩在面上还算是敬重。
「库尔!库尔!库尔你出来见我!」
一丝不耐:「姆恩小姐,行雨大人的确还没回来。老镇长已经派人去找了。库尔少爷也在那批人里面。」
第四个七日,后来派出去的那批人也失踪了。
镇上全部青壮年男人整装待发准备上折罗漫山,在镇长的命令下,一帮老弱妇幼留下来等消息。姆恩要求一同上山,被他严辞拒绝。
「镇长,我不仅是行雨大人的弟子!也是甘露镇下一任雨巫!我与甘露镇共存亡!」话冲口而出,姆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决绝的宣言。共存亡——那是阿娘的胡言乱语。
这个精明的中年男人怔愕了下,深深看姆恩一眼,神色莫测:「既然行雨大人已经跟你知会过了……」
得到允许后,姆恩闪身入祈雪殿,火速换上一套方便攀登的裤衫,蹬上马靴。出来时,「阿娘,我要出去一会。饭菜在锅里,你记着。」
妇人痴癫的毛病似乎又犯了,撅着屁股趴在祭桌下听蛐蛐叫,嘴里嘟嘟喃喃。「坠马峰,天姬崖,天姬坠马……坠马峰上天姬崖,天姬崖下鱼潜渊……」
传说中鱼潜渊深不可测。折罗漫山的水大部分流进这里,小部分汇成了山脚下奔腾的河流。
当搜救队搜到天姬崖时,姆恩特别注意这个鱼潜渊。
不深,只是一个巨大的乱石阵。融化的雪水冲刷着渊壁,形成轰鸣作响的瀑布,自下往下流去。巨石不断地被水花打湿了,又被山风吹干。瀑布消失在乱石的尽头。水透过巨石之间的间隙,通往世人未知的渊薮。
有人在一小块较平坦的突出石台发现了大量的暗红血迹。
那是专门用来天葬的地方。
镇长指示他们放下绳索,姆恩不待发话,身手利落地攀着绳子滑了下去。
身体急速下降,风从耳边呼啸过去。姆恩束发的发带被吹断了。下到崖底,满目浩荡的荒凉。上面看来不过芝麻大的石台,比整个甘露镇,不,比整块绿洲还要广阔。
血洗露台,鞋底粘腻。姆恩恶心地捂住鼻子往前走了数步,忽地僵住。
风呜咽。一个男人挟卷着血气从她身旁掠过,呼声撕心裂肺。
他叫着的那个名字是谁的?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是了,好像是她认识的人……姆恩不自觉地眼睫一眨,热烫的泪水接连滚下面颊。
行雨,阿姊……
搜救队找回库尔和行雨时,两人昏迷,少女是以维护的姿态将同伴的头颅抱在怀中。后来无论是谁问起,库尔始终对自己曾在鱼潜渊中度过的七日闭口不谈。
他总说,这是他跟雨巫之间的约定。
库尔仅受了些擦伤,休息了几日便能下床走动,行雨却没有那么幸运。救人的非常时刻,大夫暂且放开男女之嫌,用手指探过她的全身。肋骨折了一半,双腿的骨头摔得粉碎,五脏六腑都有压迫过度的迹象,像是由很高的地方重重摔下来过。
「这双腿恐怕……行雨大人,再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意思是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吗?」姆恩紧紧握住女子冰凉的手,眼泪根本没有停止过。雨巫以舞降神,失去了最重要的双腿,比失去她们的性命更可怕。
「就算不能再跳舞了,难道就不可以当雨巫吗!」库尔很焦躁得想揍人。
镇长大力拽回冲动的儿子,低声斥道:「甘露镇不需要不会跳舞的雨巫!」
「阿爹!是她救了我!」
「礼不可废!」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古礼!」
父子俩剑拔弩张,大夫站在中间打圆场:「且不说老夫能不能治好行雨大人的腿,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的定数。」
库尔失神落魄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镇长则把希望的目光放在已经泣不成声的姆恩身上。
不久姆恩成为甘露镇的新任雨巫,换上象征清心寡欲的巫女白袍,正式入主祈雨殿。
巫女就职的仪式一切从简。
那天库尔独自守在行雨床边服侍,听着街道上传来的钦声钹声苏那声,微微泛起苦笑。没有行雨就没有库尔。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决定了要照顾她余生。
所以别了,我的月亮女神。
坐着游轿经过库尔窗前,姆恩跳下轿子,提着雨巫白袍松垮垮的裙摆跑进来,向他磕了三个头。
「库尔,你是个好人!我将终生为你们祈福!」
行雨苏醒过来,是在仪式的半个月后。
一睁眼便道:「我要见扎莫。」气息虚弱喑哑,
扎莫是镇长的名字。库尔派出一个下人去禀告阿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蜂蜜茶,用丝绒球蘸着一点一点喂给她喝。
清甜的青刺菒花的香味在舌尖绽开,行雨恢复了些精神,示意库尔扶自己起身。双腿和胸腹疼得不似自己的,她忍不住嘤了一声。
库尔在她背后塞了一个软枕。
找回库尔和行雨后,搜救队又陆陆续续带回一些肢体残骸。那些或失踪或枉死的镇民,衣冠也好,遗体也好,都需要尽早入土为安,需要有专门的人为他们的生魂超度。在行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镇长做出让姆恩继任雨巫的这种决定并不过份。
她听完库尔的转述,淡淡地颔首,道一声知道了便作罢。
扎莫镇长的解释大致无二。
行雨有话要跟扎莫镇长单独说,库尔被遣出门外回避。穿着雨巫白袍的少女倚在风柱上,洁净的肤色几乎与天边的雪峰融在一起。听着门开,她微微侧头,「库尔。」
「姆恩大人。」库尔远远地站着行礼。
「库尔,为什么我终于当了雨巫,却一点也不欢喜?」
「……我去厨房看一下,她醒来还没吃过东西。」
两人擦身而过,再无言语。
房内,扎莫镇长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除了愧疚之外,行雨的淡漠也让他忍不住心生几丝惶恐。「行雨大人,那件事……」
「我失败了。」
扎莫镇长的诧异里夹杂着异样的镇静。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扎莫镇长请示道。
「尽早开始准备迁徙的事。」行雨回答。
「难道没有其它办法了吗?甘露镇的大家……我要怎么说服大家伙儿?背土离乡自古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扎莫镇长话里带着不自觉的怨气,心道若是虔雨婆婆还在……
「师傅临终前吩咐过,绝对不能心存侥幸。」
师傅还说,到时候不只是甘露镇,邻近的几块绿洲,乃至大夏国……甚至整个大漠,都会受到牵连。
但是谁会信服行雨的警告?
甘露镇曾经有多富庶,居住在这里的镇民就有多舍不得。
究竟她封印地脉时为什么生出变故,行雨事后仔细回想完当时的情景,脑中有什么一掠而过。
扎莫镇长拒绝接受行雨的提议,「它已经沉睡了几百年都没有醒!在我看来全是你们这些雨巫成天神神叨叨,太过杞人忧天!」推门出去前语带告诫:「行雨大人,你现在是伤员,就留在这里好好养伤吧。甘露镇的事自有我跟姆恩大人看着办,不需要你来操心。」
姆恩只是个小丫头,在镇民中没有什么威信。在行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扎莫镇长大肆揽权,把雨巫在镇民心中的神圣地位架空,把姆恩变成了自己的傀儡。
师傅东算西算,千方百计想保住甘露镇,却算错了贪婪的人心。
她要如何力挽狂澜?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行雨垂着眼帘,面色沉静,什么心思都看不出来。
有人在门外禀报,雨巫大人姆恩想要见她。
库尔提着食盒回来,意外地见到姆恩被拒之门外。
「午祷的时辰到了。」女子清冷的声音里缠绕着一丝寒气。
少女的背影震了震,俯身拜下,恭恭敬敬地回道:「是,师傅。我这就回祈雨殿。」
库尔原本喜欢上姆恩,喜欢的是她以往的调皮俏丽,率真可爱。行雨却性子冷清,悲喜不近,比他还年长三岁,库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喜欢姆恩那样喜欢她,但他已经决意要与她一生一世,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包容她,让她接纳自己,
亲手用调匙喂女子喝下小半碗梗米粥,库尔捏住她细长的手指,红了红脸,慢吞吞道:「待你伤好全了,我们便成亲吧。」
「……」行雨靠着软枕毫无反应。少年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去。
方才他声音太小,其实她压根没听明白。
行雨清醒之后,依然留在扎莫镇长家里养伤。
她原本想回祈雨殿,被库尔以「姆恩大人太忙无法照顾好伤员还会影响到雨巫的职责」为由劝住了。她身上的伤痊愈得很慢,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大夫来看过十几次,仍是那句话,伤口痊愈得很好,唯独这双腿,想要再站起来是很难的了。
库尔看她沉静无波的面色,以为她还存着希翼,遂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换过大夫。
师傅要她继续当雨巫。腿折了就无法跳舞,不能当什么以舞降神的雨巫。行雨于是颔首。
可不论是哪个大夫,话里话外都差不离是这个意思。行雨愈发地沉静起来,时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雨,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温柔宽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行雨转动干涩的眼珠,眨了眨眼睛,才想起自己坐在一个少年怀中,半边面颊贴着身后温暖的胸膛。安定的心跳声由他胸腔深处传入耳中。
「雨,不论你的腿能不能治好,你都是我的妻子。」
「……」
怀中的女子总是默不作声,瘦弱得他的手臂环了一圈都有余。库尔不禁有些微微的心疼,低头在她发上印了一吻。他不知道行雨心里在迷惑着,他口中的「雨」——叫的是她么?
库尔拜托镇上最能干的木匠造了一架方便她坐着出入的轮椅。
担心行雨成日在屋里闷着,他时常把她从床上抱到轮椅里,推着她出去透气,说些外边的琐事给她解闷。祈雨殿是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库尔每次出来都会带她去一个能看到雨师石像的山丘上。
祈雨殿现在门庭若市,姆恩很是受到镇民们的信赖。姆恩的阿娘因祸得福,虽是痴怔了,却突然得到了预言的能力,十有八准。库尔没有告诉行雨这些,也严禁她周围服侍的下人多嘴多舌。她已经伤成这样了,没必要再为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了。
库尔一心一意地待着她好,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真正喜欢上了跟她待在一起时的安静和简单。
对于行雨来说,这个总围在她身边打转的少年,聒噪的程度跟姆恩有得一拼,只不过一个总是笑容满面,一个总是怒目以视。不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擅长应对。行雨只想着要尽快治好自己的双腿,却经历了太多大夫的打击。
甘露镇那个冬天尤其寒冷,飘起鹅毛大雪。
行雨得了腿病,膝关节刀刮似的疼。她转动轮椅挪到百物柜前,拉开小屉子,蓦地想起虔雨婆婆死前留的嘱咐——「他日黄泉相见,你若不是为了甘露镇而死,婆婆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无常刀铮然落地。少年握住她的双手,目眦欲裂。
——你想做什么!
——你想死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
库尔有许多质问没说出口。
行雨的手被抓得紧紧的,但是不觉得疼。
少年红着眼睛将她用力按进怀中。
女子推了推,没能挣脱。
库尔花重金聘来的新大夫随下人进门,茶还没喝上便先大饱眼福,不禁笑开:「虔雨家的小丫头果然是长大了。不知我何时能讨一杯喜酒喝?」
库尔飞快地松了手,满面通红。
行雨转头,看到熟悉的戏谑笑容,微微愕然。
韩飞卿撩起前衫一屁股坐下,手里揉搓两颗核桃状的暖玉:「丫头,你徒弟好生吝啬,收了许多好酒不喝,偏要藏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窟里。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摇头大叹,忽一顿,认真地盯住行雨的眼睛:「今儿个我是来讨酒喝的。顺便,再看看你。」
凭韩飞卿的医术,他或许有办法医治这双残废的腿,行雨也曾想过要写信去,考虑到虔雨婆婆的遗言,终究还是作罢。
他竟是自己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