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手的结果毫无悬念,辛图子川利落完败,甚至佩剑也被缴了。
阕门弟子修炼到一定的程度,要上顶峰去选天剑。天剑认主,天生灵性,能救主人于危难之际。可他暗地里嘟喃了数百次启字诀,月破还是躺在七宝镶嵌的剑鞘里无声无息。
辛图子川怒了。
「喂!妖怪!你给我放手!快放开小爷!」
晃晃荡荡,青年的脖领拎在绿云手上。它踩着云阶滑下积雪峰,墨绿的肤色又淡化成柳芽的颜色。
「喂妖怪!你听到了没!快放我下来!小爷我要亲自折了那把不听话的破剑!」
主人的王八之气大发,剑身终于震了一震,出来一小片指甲的宽度。
刷一声,又被妖怪强势地推回去。
辛图子川心虚地抬起头,见它面无表情地俯视。
咣——剑出鞘。
当——剑拗断。
啪——剑落地。
「月、月破……破月、月……破……」
辛图子川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在它「再聒噪一个字便有如此剑」的危险目光之下,明智地选择了紧闭双唇,心里暗有两行泪下:被威胁了,真得被威胁了,想他堂堂的阕门子弟,居然被一个妖怪光明正大地威胁了!
不是一般的憋气!
辛图子川认命地停止了挣扎,晃悠晃悠地被妖怪提溜下山。冰霜在攀升的温度中次续蒸发成水汽。没有风,闷躁的感觉积攒在眼角,化不开。
这妖怪打算怎么样处理手下败将?红烧还是清蒸?
绿云提着辛图子川跃过一片葱绿色的茧海,他奇异地睁大眼睛。水底一道纤细的身影被微波荡漾得摇摇曳曳,她似有所觉地抬首,静默的目光与他对视,神色似远似近。
美、人?……美人!
青年胡思乱想扭扭捏捏的当儿,妖怪直接给了那颗不安份扭动的脑袋一拳头。
晕乎,晕乎。
绿云把手里的人类囫囵团了团,丢在折罗漫山脚下。他就地一滚,坐起身,抹了抹微乱的发髻,翘着灵巧的尾指,将固发的玉簪扶正。
「你输了。」
「……」指尖一顿。
「滚远点,少管闲事。」它后退一步,绿色的迷雾在辛图子川眼前合拢。
他呆愣半晌,挠挠头:这妖怪居然就这么放过了自己?
想不通,想不通……
整个人躺平,在柔软的沙子上来回翻滚,突然想起来已经一折两断的佩剑,不禁朝天哀嚎:「我的月破啊啊啊……咦?」
行雨饿了。肚子叽哩咕噜地叫嚣着,名为「饥饿」的欲望。
妖怪单手端着云碗朝她大踏步走来,碗中是青绿色的液体。看着云碗,她的嘴巴里自动分泌出唾液,名为「进食」的本能。
鹰啸长空,它蓦然一惊,仰头望天。
「吃。」很快恢复寻常,蹲身把云碗放在她掌心。
咕咚咕咚地咽下浓稠的液体,身体比心更急切。行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淡淡的甜,一丝奇异的腥气,跟喝水一样,但是能解救她身体深处干渴烧灼的欲望。
绿云自然而然地帮她褪了鞋袜按摩双腿的穴道。按着记忆中见过的手法做,分毫不差。行雨捧着空碗,静静看眼前的绿人。跟库尔一样的脸,诡异的绿色的脸孔,是妖怪幻化出来的,如今为她做着库尔曾做过的事。
放下云碗,行雨的手指点在石板上,指尖迟疑着,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沙沙地画了几笔,形不成一个完整的文字。对着这张脸,她有很多疑惑。
跟绿云签订魇师契约时,她的年纪还太小,所以记不清拥有心之前的感受了。后来擅自作了决定,用生育的方式把它从自己的血脉中剥离出去,她的自作主张意外得没有激怒它,反而得到宽宥。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小鬼。」
——「不过,看在你就快要变成死人的份上,我就暂时把心脏放在你这里保管。」
——「等你死时,我会把我的东西收回来。」
不仅如此,这妖怪还执意要守在她身边,直到她死的最后一刻。
契约切断后,行雨与绿云已经是互不相欠,但她无法阻止它要做的事,默然接受。数数日子,它陪着她在这里也待了有小半年。如果这算是一种强硬的守护,妖怪的温柔比起人类来,一样地不可思议,一样地令她费解。
最后的最后,行雨也没能问出来。
最后的最后,她将再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行雨惟一一次依从自己的心意做过的事,只是伸出手摸了摸这妖怪的头顶。它没有避开,应该是不讨厌她的吧。行雨收回手,呆怔地捂住胸口。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喜悦吗?
绿库尔猛然站起身,望着上空。绿茧簇拥成海水中的泡沫,四围高崖峭壁,梳着堕马髻的天女立在峰顶,俯瞰马坠鱼潜的此间。
乌云飘近折罗漫,那片被山壁和悬崖切割得不规划的天空,顿时阴沉下来。凌利得要刺伤眼睛的棱角,成了模糊的影子轮廓。
然后是,黑暗,黑暗,黑暗。
张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天,突然黑了吗?行雨眼前一暗,身体也跟着腾空。
妖怪稳妥地抱起她,跃下万丈的鱼潜渊,瀑布的尽头,巨大的地底空穴。重心随着身体在下降,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似的,胸闷恶心。
它要带她去哪里?总之不会害她便是。
行雨并不觉得害怕,静静地靠在它胸前。有风迎面而来,是酣睡的龙在呼吸。绿云把她带到龙居住的地穴里来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行雨那时还全无预感。
将人类放下地,一只冰凉的手握了握她的,妖怪在她耳旁吹出潮湿的气息。
「你留在这里。」它消失得无声无息。
行雨静静坐着。
龙在吐气,长长地吐气,清凉的风拂上她的面庞。龙在吸气,长长地吸气,细碎的发尾扫得她手背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黑暗中阖了阖眼,感受到来自地面的震荡。
绿云的结界,消失了……
转瞬之间风云变色。不知谁在天上打翻了水瓶,一缸黑墨漫开遮天蔽日的阴影。鹰群袭卷过来,张开翅膀便决意要将天空征服,也确实做到了。
孤鹰尖啸,漠上苍凉。群鹰唳叫,譬如狮子吼,发出的声波足以将山河撼动。
辛图子川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庞大的鹰群,说是三千万之数也绰绰有余。
凤凰浴火,以求涅盘重生。
而凤凰的同族,苍鹰,传说是以四十年为一岁,每隔四十年老鹰会攀上悬壁,磨掉旧喙那层坚硬如铁的死皮,再用新喙拨掉旧的趾甲,薅下旧的羽毛……它们以这种血肉淋淋的方式,褪掉旧的皮囊,死而复生。
话说,那种单边翅膀就能遮敝一片胡杨林的巨鹰到底是哪儿跑出来的妖物?!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辛图子川感慨。嘶!耳朵都要聋了!他双手捂住耳朵,绕着闪闪灭灭的绿色雾气外围跑起来。
禽鸟们紧闭锋利的喙,前扑后续地撞向看似透明渺然的绿色雾气。仿若撞到了实处,第一层头颈折断,折羽下坠;第二层,第三层……亦复如是,无畏无惧。
天底下,辛图子川慌张地跳脚,白雪般的衣服上血迹斑斑。折了脖子的鸟尸带着鲜血纷纷坠下,砸在脚边的有,擦过肩膀的也有。
绿云跳出茧海,结界外有一只巨鹰,羽色绿赤,煌煌生光。只见它缓慢地舒展翅翼,卷带起狂沙扫向绿色的雾气,喉中鼓动的唳声雄浑且辽远,响彻于天地之间。
迦楼罗!它从昆仑山的天柱上飞下来了!
「迦楼罗!你因何而愤怒?因何而咆哮?因何而哀怨?」绿云大喊,原本不想跟这样强大的对手起正面冲突。
回应它的只有巨鹰的敌意。
别说人与妖无法互相了解,就是妖与妖也无法互通心意。
巨鹰尖锐的趾甲如舍利尖塔,在妖气形成的结界上砸出大洞,爪尖勾着一连串的茧子毫不留情地扯出来,牵肠挂肚般,滴滴嗒嗒往下滴着绿色的液体。小鹰们嗅到了香甜的食物香气,纷纷离开原本的位置,振翅滑向这些美味的茧。
绿云身形坍塌,融入脚下的茧海。云团膨胀、膨胀、膨胀,绿色的海水漫涌在它体内。
活了成千万年的大妖怪与大妖怪之间的战斗,跟小妖之间的争斗不是一个层次的,如两个体形庞大的摔跤手,互背着对方的臂肘较量,分毫不让。
一时间,昏天暗地,地动山摇。飞沙走石,狂风大作。
绿云化成绳索,缚住巨鹰的翅膀。许多小鹰被妖力的余威波及,带着撑饱的肚子圆滚滚地掉到鹰尸上,蹬蹬腿扯扯翅膀,呜呜地咽了气。母鹰哀鸣着由低空掠过,一圈一圈,不知疲倦。
一粒石子打在奔跑中的辛图子川头上。他伸手摸了摸,不由回头望,细细碎碎的黑点由天而降。石头雨?他大惊失色,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迈开大步拼命往前冲。「山崩啦——」
难不成今天要死在这种鬼地方?不要啊!好不容易摆脱了变态的术师修行!小爷都还没娶媳妇儿呢!小爷还没吃遍天下美食呢!小爷还没看尽天下美景呢!小爷还没活够呢!呜呜呜,要是月破还在就好了!
危急的关头辛图子川又想起自己的爱剑,边跑边双手结印。左手,右手……呜哇,哪只是左手了,哪只是右手了?!唔嗯!不管了!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身体的本能先行于意识。可刚念完九字奥义诀,辛图子川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个现实:好吧,月破已经成了断剑!而且,这把剑即使是在不断的时候,也并不怎么听话!当然,身为佩剑却不听使唤的原因还有另一个重点:主人是个放羊的孩子,人品也不怎么靠谱。
辛图子川仍在不死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直到一团雪块砸下来,把他直接埋了。
顶着七荤八素的脑袋扒开雪,他冻得瑟瑟发抖,伸在空中向佩剑求助的手臂也颤魏魏的,青年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断剑随着山体震动而下滑,剑柄上的宝石闪烁过一星红光,鸟喙甩过,它沿着完美的抛物线轨迹跌入万丈深渊。
绝望了!
求剑不如求己!
辛图子川爬出雪堆,连袖子上的雪粒也顾不得抖一抖,便飞快地跑起来。这一跑,没头没脑地却往最危险的地方跑了过来。
唳——
翅膀伸展不开,巨鹰尖啸着,庞然大山般的身体被绿云拖到地上,鸟喙反颈一扫,折罗漫的雪锋斜切去一个棱角,缓缓倾斜、滑落,天塌了般。
唳——
绿云化成的绳索快吃力不住,巨鹰又暴走了,鸟喙四处乱扫,折罗漫顶端的山体断裂,往斜下方的鱼潜渊倾滑。
唳——
山削平了一半。山棱刺破云团,大量绿色的液体奔涌而出。石块纷纷砸下,在水面溅开浪花。波浪涛涛,水液漫过巨石堆,往四面八方的石间缝隙爬行,牢牢黏住乱石堆的底部,不让它流进地底的空穴。
水位有逐渐上涨的趋势,淹没了巨鹰的爪子。
它突然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
云团崩败,血液从绿云的伤口里流出,水柱由上至下地冲刷过大鸟繁丽生光的羽毛。迦楼罗就这么静静地伫立着,傲岸的身影站成了巍峨群山。
辛图子川跑着跑着,人就泡在了水里,身体跟着波浪浮浮沉沉。迷茫间,水面光华大作,那么耀眼又那么刺眼的光芒,他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又忍不住露出一条指缝偷瞧。
啪——
浪高,浪低。溅起的水花雨点般落下,打湿他的脸。
绿色的浓雾散去,一帆银色的鱼鳍缓缓没入水面,悠悠然然地由他面前游过。水面下的双腿被顶起,辛图子川整个人露出水面,趴在银白光滑的细鳞上。
「天啊,鸟变成鱼了!这是鲲鹏啊!鲲鹏——」
西域盛行「天葬」的地方通常将这种巨鹰奉若神明,而在中原,它又被描述为「鲲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迦楼罗,遇风化鹏,遇水成鲲。
鹏鸟凶残,而鲲鱼柔善。
绿云为了安抚住盛怒之下的巨鹰,作出了自己最后一次选择。
其实它与迦楼罗这一战,胜负早成定局。
纵然不自量力,却也在所难免。
当年韩凛曾说,小鬼用一颗心来换它的妖力,对她而言实在是不划算的。况且,它的存在一直只是给她带来灾祸。
绿云,自始自终,满打满算,亏欠了她二十六年的平凡人生。
如果她只是个寻常的孩子……
如果她只是个寻常的少女……
如果她只是个寻常的女子……
或许,这便是在劫难逃。这漫长的妖生,为了那个赐它名字的孩子,总要有那么一次头脑不清楚。
「小鬼,接下来的事,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