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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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画外番 砂隐 002

永都是只水妖。

他平生有二大愿,一是不要欠别人的人情,二是不让别人欠自己的人情。愿望有点古怪,但随意惹上哪一桩,都会是件大麻烦。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麻烦了。

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但是有时候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比如眼前这个。

「我、我只是路过的……」

永都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沼泽地里举着四肢哇哇大哭的泥娃娃,它有一半的身体陷在软泥里,随着它足以震破耳膜的嚎啕哭声,一点一点缓缓地下沉。

原本他只是出门散个步,串个门,去死党龙妖家归葬海那儿讨杯水酒吃。好死不死一向走惯快捷方式的他,今天突然心血来潮决定顺便绕道折罗漫山,怀念一下自己的故乡,结果却听到了本不该存在于深山野林的婴啼;好死不死他堂堂水妖居然按捺不住自己芝麻大小的好奇心降下了云头,结果……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小生命就这样湮没在污泥之下。

永都一拍额头:「好了好了,别哭了……」

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牵起袖角捏了个水诀,阳光削落一片青翠的树叶,在妖怪少年掌心翻转出一团绿融融的水,接着架出水桥涌向泥娃娃。

不久后,一个白花花新鲜出炉的饭团飞向永都,他忙不迭地用袖子小心翼翼地兜住,冲怀中的女婴傻笑。「原来你还是个女娃娃。」

粉嘟嘟的小嘴吮着自己的大拇指,黑眼睛湿漉漉的,一付不解世事天真无邪的模样,还有满头浓绿的小卷发,令永都想起另一道模糊的身影。

很久很久之前,连永都都已经记不得是多久远的世代。那时候,他还不是水妖,折罗漫山下只有一片浩渺的沧海。

永都,便是那片沧海。

天地万物,容纳于百川的尽头。桑田与沧海几度轮转,都没能波及到它。

忽然某一天,这片海水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会看,会想,会思考:那近水而发的兰花,高洁明净的远空,还有临风眺望的少女,浓绿色微卷的长发顺着她雪白的膝头一直流落到它的心里。

一整个夏天,她都待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步。它快活得像要被太阳蒸发了。摇曳着细碎粼光的水面始终倒映出她专注远眺的面容。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

就像她突然出现在它面前。消失的时候,同样不留任何痕迹。

因着这一点小小的私心,永都决定要多留这饭团娃娃一会儿。

如约步进地宫那扇嵌满拳头大夜明珠的大门,一室的金光闪闪差点没闪瞎水妖的眼睛。龙妖家里都是宝,而且还忒喜欢显摆,这教一穷二白的他情何以堪。

地宫后花园。

摆开一桌酒,几碟小菜,归葬海光明正大地袖手围观,把手忙脚乱地哄孩子的永都当成一出好戏。

由进地宫开始,饭团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强烈的存在感,撕心裂肺地拼命嚎个不停,一众暗恋水妖的小妖婢撒泪奔走。永都祈求帮忙的手顿在空中,瞬间欲哭无泪:这真的不是本座的私生女啊啊啊……

事实证明,让根本没有看护经验的永都来照顾一个比寻常人更娇气的婴儿,简直就是场惨剧。呜哇呜哇不停的哭声吵得归葬海头疼欲裂。饭团无牙的嘴咧开,像只刚出生嗷嗷待哺的燕雏,哪还有半分讨人喜欢的样子。

「饿了吗?大概是饿了吧……」永都嘟哝着掰下糕点一角丢进饭团嘴里,把她呛个满脸通红。听到她剧烈的咳嗽声,他又惊慌地抓起离自己手边最近的龙纹鎏金杯:「渴、渴了吗?」

终究看不过眼的归葬海一把拍开他的魔爪,救下差点小命呜呼的可怜孩子:「你疯了!那可是烈酒!」

永都挠挠头,不敢说出自己刚刚从他那一本正经大义凛然的表情里看到了更深一层的隐意:那可是地宫千年窖藏佳酿万金难买。

永都羡慕地看着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利落地完成了喂水拍背等一系列流程,把婴儿治得服服帖帖的归葬海。饭团在归葬海怀中舒服地睡着了,此刻的他周身闪耀着一圈柔和的金色光芒。

「那是父爱的光辉啊……」永都夸赞:「阿海,你比人间那些奶娘还能干!」

「那是!」归葬海登时飘飘然。忽然又脸色一黑,把怀中睡着的娃儿甩回给永都:「本座平生最恨那些狡猾的凡人!」

永都抱住饭团呆问,「你又被骗钱了?」

一时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永都踏上妖气云,循着身体的本能记忆,醉醺醺地滚回自己在折罗漫山修行时住过的小竹屋。入睡前,浑浑噩噩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明日就把饭团送给山脚下那对农家夫妇收养吧,毕竟人妖有别……

他的呼吸渐趋绵长,低微的酣声响起,夜也更深了。竹外淡月昏黄,小轩窗里凉风清斋,不时掀动少年覆在女婴身上御寒的素色薄衣。

当夜,永都做了个梦。

他已有许多年没再做过这样的梦了。梦里,浓绿色的长发随着少女雪白的手臂滑落,在它透明的身体里散成丰密的水生藻。

她拘起一捧海水,紫色浮花随水涡旋转。它身体的一部分躺在她温热的掌心,像是春雪被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化了,那种温暖……

她低下目光,明澈的乌眸里印出摇曳的蓝色海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古长河,岁月流光,都抵不过她一次凝望的眼神。

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虽然清楚知道她只是在看自己于水中的倒影而已,但它还是愿意让自己所有的潮水都只为了她而涨落。

七月又被称为蝉月。其时,折罗漫山已进入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永都在浩荡的蝉声里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先抱着宿醉过后的脑袋在床上呻吟。

忽然察觉四周太过安静有些异常,一抬头,“啊——”尖叫声刺破山林。

归葬海正在地宫逗弄一对小龙。才养了一百多年的小龙崽,圆滚滚的俩小胖墩,馒头一般满地滚来滚去,傻不隆冬的。他苦口婆心教导了大半天,就是学不会开尊口喊一声「龙君」。气得!

「阿海!」凭空出现的水镜里是好友十万火急的脸。「你快来折罗漫山!我、我……我惹上大麻烦了……」

归葬海逗着小龙肉团团的手,「你没看本座正忙着嘛!」

「你看!」永都侧身一让,水镜里出现一具浑身光溜溜的女童在他床上挺尸。

忽地传来归葬海的吼声:「孽龙!你们也不怕长针眼!」只见水镜里头顶长角的英俊少年匆匆忙忙地捂住两双好奇的眼睛。

永都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不由也红了红老脸。

不久,归葬海随即赶到浮珑山。

永都正急慌得团团乱转,看到他出现总算能稍微安下心来。

「你快看看她。好像没有呼吸了……」永都把见多了人的好友拖到床前。「昨、昨、昨天,她还是个饭团!我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归葬海就近打量那仿若安详沉睡的女童。她身上已经多了件青衣蔽体,约摸十岁上下,面容白净,发色浓绿,依稀还能看出昨日奶娃娃的模样。

一摸颈部的命脉,触手冰凉,的确是没有了任何搏动。

「怎么办啊……」永都抖抖颤颤地指着那具尸体。

他的本意是救人,并不是想害了她。他深深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睡梦中滥施法力把女婴给……擅自改变凡人的命数,这可是要上诛妖台的!不想这么快就死啊……

归葬海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把你的眼泪跟鼻涕擦擦,堂堂妖怪都成什么样子了!」

闻言,永都哧溜一声吸了下鼻子,收敛起面上哀哀切切的神色,在心里却继续默默两行泪下。

归葬海支使他把尸体安置好,「走,我们去冥界。唯今之计,需先查查她的来历。」

一路上,归葬海滔滔不绝:「举凡天下苍生,在冥王那里都有一笔生死册录。千年之前,我跟冥王还有些交情,想带走小小一条魂魄,他断不会不给这点面子。更何况,还是他手下办错了差使……待到那里,当着他的面,你须一口咬定这点。我再与他从中斡旋……」

后面的妖怪少年如小鸡捣米般连连点头。

驾云跟着白鳞巨龙飞过冥界忘川,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如何开脱罪责,永都两眼冒出无数气泡,亮晶晶地盯着前方那条龙的背影:不愧是跟人类奸商打过交道的……

且不说归葬海在冥王面前如何舌灿莲花巧辩是非颠倒黑白谋,奉命翻察生死册的鬼判们寻遍五行六道之内所有记录,却没能找到她的名字。

永都甚至斗胆从琅嬛书阁偷渡出那本据说记载了众位上古神祢身世来历的天地书,上面也没有任何跟她有关的描述。

得!归葬海拍拍好友垂头丧气的肩膀,调侃道:「永都你就自求多福吧。」

永都皱着一张苦瓜脸。

在冥界走了一遭,回到折罗漫山,已是星夜。

永都一路耷着脑袋,病恹恹的模样。归葬海说话逗趣他,也没什么反应。要是往常,早就在那边直跳脚了。放在今日,眼看他如此消沉,归葬海觉得自己的作为确实有点损。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逝,永都却忽然抽疯般大叫一声栽下了云头,「她、她没死!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哈哈哈!」

归葬海额头刷刷滑下几道黑线:截然两付模样。

再定睛看去,少女娟丽的面容在迷茫的月色与山雾中若远若近,嫩绿色的袍袖在她盛满月光的手下吹蜷成莲花……夜风撩动一缕银发到龙妖眼前,一时竟也怔了。

若有地老天荒,大约便在她的眼中。

但她,是谁?

「我们必须查清她的身份。」归葬海油然而生一股焦躁。

「没那个必要吧。人不是没死么……只是个误会罢了。」永都反倒显得很淡定。他着迷地望着沐浴在月色中的绿发女童,有那么一瞬间,竟恍惚地看到她跟记忆中的某道身影重迭了。

不,她怎么会是她!

永都连连甩头,甩去自己荒谬的想法:即便是她的转世,也是不一样的了。

念头转过,永都和归葬海同时看到女童软软倒地,身体在月光下蜷成一团,紧接着响起骨骼暴胀的声音:咯、咯咯、咯啦——

将树叶化成绿绸衫的幻术自动解印。

女童的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比全身痉挛更痛苦的表情浮现在她脸上,浓绿的头发如藤蔓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迅速爬满纤瘦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切又静止下来。天已经微微发白了。

永都上前扶起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拨开细软的绿色发丝,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容。怎会是她?一夜之间,她由婴儿变成十岁女童,同样,又在一夜之间,变成妙龄少女……

归葬海脸色大变:「她绝不是普通人!」

但也不是妖怪。

那么,她会是谁呢?

这回,他们不得不去请教那位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浮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