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三月,上巳节。
岁云观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
其中一位,还是之前曾被误认为『外国人』的目莲。他长发泄如流银,瞳眸清淡,碧如蒹葭,赏心悦目之至,未免使另一位上门的客人显得面容平庸。
「有劳。」男子微笑着由女童手中接过茶盏,浅抿湿唇。「飞卿,这就是你信里提到的继承人?实在有些普通啊……恕在下眼拙,看不出来有什么过人之处。」
目莲正以糕点配茶,闻言,嘴角沾着碎屑转过头来:「她小时候还帮我种活过如意花呢!幸亏有她帮忙,不然……」
「按你这么一说,这可是他千挑万选了几百年的关门弟子,我也不能无所表示了。」名唤爻三的男子含笑望一眼歪在长榻上饮酒的岁云,由身上解下个香囊丢给长离。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玩吧。」他和声告诉捧着东西呆呆的小姑娘。
雪缎子裁的香囊散发出淡淡香气,表面的绣纹式样也是典雅风致的梅花。白底红梅,雀穿花间,十分讨人喜欢。
连岁云也撑起手臂,深深地吸了口气,惊问:「是你惯用的红梅香?」
「你见我随身装过别的香?」他反问。目光从容地正视奉茶的孩子,以非常正式的语气向她作了个自我介绍。「在下爻三。」
「那还真是难能珍贵了。」岁云拉过长离,郑重地让她行三跪九叩之礼。
爻三摇头一笑,跟长离曾见过的那些妖怪的华丽皮囊相比,显得平淡无奇的面庞,竟在那个瞬间容光流转,清媚妖媛,教她一时看得呆住。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呢!飞卿你我多年未见,竟跟我客气起来了?让我如何是好啊……」爻三笑道。
「你以前可是吝啬地很。」岁云毫不避讳地直言。
目莲和长离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尖,等着他的后续。在场除了他,皆是初见爻三。爻三流露出无奈的神色,倒是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只问:「仪式是何时开始呢?」
上巳节,又称禊祓节。
据岁云的解释,古时有祭祀祓除秽物的习俗。
暮春三月,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由专门的官员择定元巳之辰,人们便于那天结伴到水边祭祀,并用药草煮出水沐浴认为这样能祓除疾病,防止邪气侵染。可惜这项习俗传承到如今,衍生的本土已经少有人记得,反而在引渡到异国他乡的土壤后,扎根发芽,绵绵不绝。
「在我们那里的话,又叫女儿节呢。每年今天,都会吃一种彩色的鸡蛋,据说也是为了祈福。」目莲道。
「彩色的鸡蛋?」长离不由好奇地问。
「浮图城的山上长了许多种可以染色的野草。每年这个时候,会有很多人上山去采野草,用熬出来的水煮鸡蛋。这样鸡蛋壳就会变成各种各样的颜色了。」
「很多很多种?」
「唔嗯,主要还是红色的跟绿色的。」
她在目莲的帮助下穿上一层一层唐装:素锦抹胸,大袖明衣,轻纱画帛,蔽膝花笼裙。再用绣着蝙蝠和柑橘的腰带一圈圈地缠出细细的腰身。
最后,他俯身为她套上高头如意履。菱花铜镜里映出女童十岁出头的身量,隐约能看出窈窕的影子。
「喜欢吗?」
「嗯!」女子无不天生爱美之心。虽然在活了许多年的他们眼里,长离还不过是个小不点。她用力点头,提起裙摆欢快地转圈。
「这衣服真的是你亲手做的,目莲?」
「那当然!」他对此自豪无比。「白先生的衣服,也全都是我亲手缝补的!」
「真没想到啊,男人,不,男妖怪居然也有这么灵巧的手……」
「我才不是公的!」目莲突然严肃起来。
「哈啊?」长离吓了一跳。
「虽然很想成为白先生最亲近的存在,但是,像我这种妖怪,是没有性别的。」目莲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了,眼角已经开始闪闪发光。
长离僵了半刻,「对不起,目莲……」她怎么就忘了,明明师傅跟她说过,树婴最爱哭了。千万不能惹它伤心……
岁云正走到门口,单手扶着门框挽唇一笑,仿佛也很满意她这身打扮,因为虚弱而苍白的面颊浮起薄红色:「衣服很合身。辛苦你了,目莲。」
爻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上下扫了长离一眼,含笑温润开口:「凡人有云,佛靠金装,人要衣妆。只可惜了这身红妆……」
长离傻愣半晌,没理解他的话中话。
爻三又一笑,转头看岁云:「飞卿你这次,真选对了人?」
岁云斜眼,语气十分不在意,眼神却异常坚定:「慧极必伤,大智若愚。这个孩子,必会继承我的衣钵!」
「噢?是吗?其实我一直认为,飞卿才是这世间无可取代的。不过,既然你这么笃定,那就让我试着期待一下吧,没有了你的世界……」
「师傅,那个爻三……究竟是谁呢?」客人全离开后,长离才有机会坐下来喘口气。想起那个面容平平的男子,流光刹那的笑容,仿佛整个地狱的黑暗都被他眼底的光芒点亮了一般……
「明明看着很不起眼,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又特别地耀眼、扎眼……嗯不,刺眼?」女童用自己有限的脑力斟酌着形容词。
岁云面色安详地靠在榻上,「那以你之见,你觉得他应该是谁呢?」
长离惭愧地低头:「我看不出来。」
「你应该已经猜到,我今日为何请了目莲来观礼。」
今日不仅是祓禊净身的仪式,同时也是岁云为长离提前举行成年礼。
他肯定自己活不到长离及笄的时候,在那之前,岁云要为徒弟的未来多加一些筹码。一个既没有灵力也没有妖怪可以倚仗的魇师,想要守住岁云观的秘密,是很难的事情。
于是岁云请来了目莲和爻三。
「你于目莲有恩。待我死后,你继承了岁云观,定然会有不服气的妖怪或者妖生所的人前来挑衅恣事。就凭这个,他断不会袖手旁观的。」
「目莲真的能阻止妖生所的人吗?」
「你忘了,十八是妖生所记录在册的捕妖师。目莲追随他多年,多多少少跟那边的人有些交情。」
一提到『妖生所』,长离还是会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上次那桩意外,到底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岁云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你太紧张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我不在了,他们也不值一提。不信取神佛的愚民,终究会自食恶果的。」
「嗯。」
「我也会尽最后的力量帮你排除掉我能想到的大部分阻碍。至于其它的,只能让你好自为之了。」他抚摸着这孩子柔软的长发,淡淡的红梅香自她小小的身体里溢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现在还小呢,叫声弱弱的似猫崽子……才一晃眼,便这么活蹦乱跳了。」
岁云轻轻叹息:小千岁,韩凛如今也不算有负所托吧?
但他还是没有解释爻三的来历。
月隐云间。
「你该睡了。」岁云道。
女童眨巴着大眼睛,清清亮亮地盯住他,不肯作罢。「师傅,你还没告诉我呢,爻三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你就那么想知道?」
「总觉得很在意的样子……不能告诉我吗?」
「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很多秘密,岁云选择了自己承担,并没有传给长离。因为,『知道』本身,也是一种禁忌,应该让它随着历史湮没无踪。
他体内的妖兽即将涅槃,虽然皮囊并没有衰老的迹象,但岁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境逐日沧桑,越来越瞻前顾后。
对上女童那殷切的求知眼神,岁云心想:还是算了吧。
「你看到的爻三是什么样的?」岁云问。
「不难看,但也不好看。」就他长那样,还敢三不五句冒出挑剔她的话来,讨厌呀!长离撅起嘴巴,难得露出一个幼稚的表情。
「你知道我看到的爻三是什么样的吗?」
岁云尝试着回忆自身所见。
「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大抵形容的便是那样的美男子吧。至于目莲眼中的爻三,自然又跟我看到的不同了。
书中文人论道,常言: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而遇上爻三,你若视他为真如,他便是般若;视他为常境,他便是无相。
爻三在与不在,因你心而生,也能因你心而灭。所以至今,就算是我也不能确定,爻三是不是真的存在。
尽管我们都能见到他。
但那只是这个名字给我们带来的幻觉。
像咒语一般,当我们一听到『爻三』这个名字时,这个名字本身带给我们的印象。
『楞严经』里曾提到,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如果把这个作为论断的话,我想,爻三大概就是……
——神。
」
「神?」女童忙睁大了眼睛。
「如果爻三真的是神。那么,他将会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听他这么一说,长离顿时绷紧了脸,严肃起来。
既然存在人和妖怪,为什么不能存在神呢?
制造万物的,神。或者说是,命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如若探究生命的实质,或者到了最终,会恍然发现世界不过就是佛祖指间拈的那朵花,而他们的存在本身,甚至都是不存在的。
但岁云不能太快向长离揭开这种谜底。
众生皆醉她独醒,那样的人生就太痛苦了。
所以他安慰长离:「不用害怕。即使他是神,即使,他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我也要帮他制造一个弱点,致命的弱点。这样,他才无法完全袖手旁观,置身世外。」
多年后。
长离是被吵醒的。
她披衣出门,来到院子里,只见满院狼籍。
岁云观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式神们拦着不肯让他进门。一时间争执起来,本来就受了伤的男人情绪激动地想要硬闯,把长离苦心栽赔的几盆珍贵的花给摔了。
「我要见岁云!」他大吼。如果不是他身上还有重伤,凭这区区两个小丫头片子,休想拦得住他。「让我进去!」
长离查看完碎瓷和泥土里的花根,认为还有生还的可能,便让式神收拾去了。自己转身面对这个浑身浸满鲜血的男人:「家师已过世多年,不知客人您有何要事?」
男人仿佛受伤的猛虎,困惑地刨着爪子,低沉地喘息着。那个淡淡的眼神如清凉的泉水抚慰过他周身的伤口,一股沉静的温暖将他丝丝密密地包裹了起来。
「在下长离。不介意的话,我很期待听听你的故事。希望我能帮上些什么。」她主动执起男人粗励的大掌,引他往屋内走。
「
我是一个军人。
十年前上锋把我踢出特种部队,扔到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培训孤儿。他们人种肤色各异,连说的话都来自全球各地,千奇百怪。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没有国籍,没有故乡。突袭,暗杀,绑架,营救,夺控,破坏……全部见不得光的事都由这帮孤儿组成的S?C来执行。
他们是军方的棋子,第八区的暗桩。
谁不服气,就在背后捅谁一刀。
当然,如果有人想要背叛组织的话,也会随时变成弃子,就像那些没用的兵蛋蛋,悄无声息地死去,埋没在异乡的土壤里。
作为他们的头儿,我惟一的温情就是,在自己力能所及的范围里让他们死得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