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锋为我准备了一场接风洗尘宴。
那晚,我穿着崭新的西服在一群陌生人中穿梭。这身昂贵的皮,也是上锋事先准备好了派人送到我的公寓。
来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我不认识的。
真奇怪,明明是为我举办的宴会,整个晚上周旋应酬忙得不见人影的却是上锋。不过,说不定来赴宴的这些人,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来的。
区区一个少尉,实在是不起眼的微尘。
或许他们认识我,但我却不认识他们。我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久到那个冲动的少年变成岛上的笑谈。
而能证明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另一些人,要么死于任务,要么死于堕落,大部分已经销声匿迹,只有极小一部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混得风生水起。
比如上锋。
我从侍应生的盘子里端了一杯红酒,快步隐在角落的阴影中,默默望着水晶灯光璀璨的大厅,还有人群里的某道身影。
现在应该少有人知道,上锋跟我是一个特种部队里出来的。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啊……晃晃高脚杯,我抿了一口红酒,感觉舌根传来的苦涩。
一个面生的男人离开簇拥自己的人群向我走过来。
「看来你已经没办法习惯这种氛围了,伊安少尉。」他笑望着我,眼瞳被高脚杯中淡青色的酒液照着萤萤发光,得体的装束如同在场的每一位政要或专家,散发着浓烈的衣冠禽兽的气质。
「我很确定自己以前没见过你。」我打量对方。
「呵呵!」他笑了出声,朝我举了举杯,姿态******装逼十足:「相逢何必曾相识呢,伊安少尉,你说对吧?」
「不好意思,我这人没文化,理解不了这么高深的话。」
「呵呵。」他再次笑了起来,将手上的香槟一饮而尽,「很高兴认识你,伊安少尉。啧啧,你有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呢……」
「我跟你不熟。」
「没关系,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的大脑神经反应过来前,他不知何时趋近,捏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入我眼睛深处。
「你有一双像她的眼睛。」
「像谁?!」我眨了眨眼,薄利的刀刃对准他的咽喉要害。
「你母亲。」锐利的目光似针尖直刺进我的灵魂深处,骤然又化为和风细雨的笑意。他松开我退后一步,优雅地转身离开,留下意味深长的笑容。「但你这暴炭一样的脾气可一点也不像她。」
一缕不知名的冷香袭进我鼻间,在我脑海深处激荡起近乎眩晕的幻象。恍惚的瞬间,男人的背影已没入喧嚷人群。
悄无声息地将匕首滑回袖中,我目送着他,皱起了眉头:母亲?
妈妈……的意思,吗??
我当年之所以被扔去培圳孤儿,除了某些特殊的原因之外,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也是个孤儿。
对食物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饥渴,对生存的欲望比旁人更执着的,孤儿。
只有孤儿更能理解孤儿的心思。
自我感觉,我将S?C的孩子们培养得很不错。不过我的重点不在这里。
虽然我是个孤儿,缺乏道德教育,只会玩枪子,但不代表我就不具有任何的柔软情怀。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对自己的母亲存在着天然的憧憬。
这是一种爱的本能。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哧!像那种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能抛弃的母亲,有什么好憧憬的呢!我冷笑起来。
突然背后一股杀气无声无息地袭近。
我弯腰,单脚为支点旋转身体,扫膛腿伸出。对方反应神经也不错,并腿一跳,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在一米外。匕首随之滑到我的掌心,金属的冰凉质感慰贴着潮热的掌心,只有它才能安抚我绷紧的杀戮神经。
我握紧匕首,像野兽般拱起身子,蓄势待发。
来人一声低斥:「伊安!你想做什么!」
是上锋的声音。
「像什么样子!」他背着手冷哼一声,我连忙站直身体。
他的眼神轻描淡写地掠过我的全身,仿佛看穿了我袖子底下藏的小把戏:「你跟我来一下。」
难道是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教训』我?我不禁暗觉皮痒。
「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下她。」不等我发问,上锋转身走开,背影冷硬坚定,泛着鲜明的铁血军人的气息,与四周的衣香鬓影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TA」,究竟是「他」,还是「她」呢?当我陷入云里雾里的猜测时,谜底很快揭开。
那是个女人。
一个年轻貌美的,并且看上去身份不菲的女人。
一个,长得跟遇夏一模一样的……不对,那只是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产生的错觉。
但我无法否认的是,这个女人与遇夏起码有五六分貌似,再加上紫色的裙摆,披落的直顺黑发,远远一瞅,连我也差点认错了人。
硬生生吞下已经冲到嘴边的『姐姐』,我在距离对方半米的地方刹住脚步。
回头一看,上锋的脸色臭得可以,我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打哈哈道:「不好意思哈哈,看到美女我就忍不住小小地激动了把!」
对方噗哧失笑,身体越过我,带起一阵细细的香风。她挽住上锋的手臂作小鸟依人状,含着笑意的面颊微微泛红:「月芝,这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好朋友,伊安少尉吗?比你形容的要可爱多了呢。」
如此软玉温香在怀,还能面色不改不动如山的男人,除了上锋这种面瘫,也不作他想了。
「Ann。伊安。」他简短地为我们作了介绍,听在我耳中如同『安,伊安』般旖旎。
「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我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向那个女人伸出手,又听见上锋说:「伊安,这是我的妻子。」
「终于见到你了,伊安少尉。」她含蓄微笑,玉手温凉柔腻,那种美好的触感令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遇夏。
我握着女人的手,眼睛却望着他。我需要一个解释。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
我试想过这个『Ann』的千万种身份及背景,但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然而,对着那张神似遇夏的脸,再恶毒的诅咒也开不了口。
我朝他们展开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笑容:「我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这么说着,渐渐模糊的视野中是男人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紧抱他手臂的妻子,神色终至沉默冷淡。
「再会。」我迅速转身,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一些温热的情绪已经争先恐后地涌向眼眶。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在门口与我错身而过,打招呼的声音低低的,似曾相识:「你爱他。」
呵,爱吗?
有人曾经也爱遇夏,却只须十年光阴便消磨。
当晚我睡得不很安稳,做了个很混沌的梦。
梦里,我以第三者的目光旁观着少年时的伊安,莽撞的冲动的总惹出一堆麻烦令人操心那个伊安,态度冷漠得,就像我的灵魂我的心跟我的身体是分离的。
梦醒,满身冷汗。
我走到窗户边撩开厚重的帘子,外面天幕黑沉,稀疏几盏路灯,海风也失去踪迹,整座小岛都沉睡在昏沉的梦境中。
本来想喘口气的,但心情似乎更沉重了。
天亮时飘起了雨丝。我随意套上一件皮外套出门,找到距离公寓所在的大楼最近的一个公车站。
新绿色车身的岛上通用巴士在公路上慢悠悠地行驶,我通过车窗往外望,远远的一条蓝白相间的海岸线,潮汐起伏不息。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身体内部轻盈得仿佛被无数白色泡沫簇拥着。卟啪。卟啪。卟啪。泡沫纷纷破裂,发出清脆的细响。
我在一个名叫『雨安居』的山间公路站口下车。还要走过长长一段山路,才是遇夏的墓地所在。
四周是一股清新的青草微甘气息,冷冷地香。林木潮湿,时不时从叶缝里漏下几滴水珠,打在我头上脸上手背上。
与十年前不同的是,如今山路两旁倾狭的坡岸上长满了玉蝉花,大概是野生的。虽然还不到花期,但我知道它的花朵盛放时将会是娇艳欲滴的深紫蓝色,像子夜晴朗天空一般神秘美丽。
那是遇夏最爱的花。
沿着玉蝉花形成的夹道走廊往森林深处走,小溪流潺潺的声音越来越响。一丝隐秘的香气随林间游荡的清风钻进鼻腔,我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记忆中久违了的花香。
山林弥漫着淡乳色的烟雾。
一道紫色长裙的女性身影立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挽起的发髻下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我呼吸一紧,几乎脱口而出。
女人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是Ann。我想那一刻自己眼中的失落一定明显极了,所以令她分外地惊慌和不自在。
「伊安少尉?」Ann紧了紧抱着花束的手臂,后退半步。她怀中是一大捧玉蝉花,颜色深深浅浅,由纯白到紫蓝。
一枝洁白的长伞收合了,斜倚在遇夏的墓碑条石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我不耐烦地开口,烦躁地摸出裤兜里的烟盒,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
手一合,把烟盒捏瘪,看到Ann蹲身把玉蝉花放在墓碑前,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拭净墓碑上遇夏遗照表面的雨水。
「每个星期我都会来。有时是星期天,有时是星期三。」她解释道。「虽然很冒昧,不过……我是代替月芝来拜祭的。」
上次看到的那束干萎的玉蝉花束,我还以为是上锋来过。没想到是她。我冷哼一声,「那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花也是你在搞鬼的?」
「嗯。听说遇夏小姐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玉蝉花了。我想她会觉得高兴的,就擅自作主……」低低应了声,她回眸一笑,让我一口怒气噎在喉咙里,梗得生疼生疼。
擦着擦着,Ann手的动作变慢了。
「那个……伊安少尉的姐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以告诉我吗?」她背对着我,犹豫地开口。
「所有认识她的人见我的时候,都会很惊奇地告诉我,我跟她长得有多像……就连我所认识的月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露出了跟你一样的表情。
我们,真得有那么像吗?嗯,也许真的很像吧。以前从来没见过对方,但是却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多么奇妙的缘份啊……」
「……」我只能沉默。
「我有时候甚至忍不住会想,月芝愿意接受我,也是这张脸的缘故吧。如果是我先遇见月芝该多好啊……我能保证我一定会比她更爱月芝的!可是,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因为,镜子里面那个嫉妒到快要发狂的女人的嘴脸,实在太恐怖了,太丑陋了……」
「……」沉默。
「我讨厌那样的自己,但是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只能选择包容他的过去,即使他……始终……无法全心全意,全心全意地,回应我的感情。」
直至,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我把烟盒插回兜里:「你想表达什么?作为胜利者,天天来遇夏面前示威吗?」
闻言,Ann背影一震,轻叹口气转身用幽幽的目光望着我:「你别恨他,伊安少尉。就算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你姐姐了,但还活着的人是永远取代不了死人的。」
「是,活着的人,是永远取代不了死人的。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三天后,我奉命准时来到冶丧局大楼。
「我们又见面了,伊安少尉。」一个似曾相识的柔和男音推开凝滞的福尔马林味空气,渐近的皮鞋啪嗒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我转身,戴无框眼镜的青年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慢步踱过来,白净秀气的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看着不过20出头,通身黄皮香蕉的气质。
「Dr·金?」
「欢迎你回来,伊安少尉。」他笑着向我伸出右手。「免贵姓叶,你可以直接叫我叶恩。之前的事,非常感谢你对我研究工作的大力支持。」
一瞬间小乔安的脸从我眼前闪过,还有那个可怜的被催眠了的小姑娘。我明白过来,Dr·金早在S?C埋伏之前就被他们调了包,这是个考验。如果当时我有一点良心上的犹豫,我现在就不可能站在这里……
我垂在两侧的手攥着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扯动僵硬的嘴皮说道:「叶恩先生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吩咐不敢。不过,这件事还真的只有你能帮上忙。」他歪头冲我眨眨眼,「伊安少尉,我想跟你谈谈你的姐姐,遇夏。」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正因为逝者往矣,所以你一定不介意满足下我的好奇心吧?据我所知,除了丈夫沈上校之外,遇夏小姐生前与你的关系最亲密,你是最了解她的人。」他举步走进一条阴暗的甬道,手臂抬起:「请往这边走,伊安少尉。」
我跟在叶恩身后,他一边走一边说:「我的老师,也即是雷鸣春雷教授,希望你还记得他,他已经很久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了。老师经常在我面前提起遇夏小姐,评价颇高。按辈份算起来,我还得尊称她一声『前辈』。可惜我去年才来到冶丧局,她已经为科学献身,不然真想见她一面……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我是真的觉得遗憾。」
我咬牙。
他继续说道:「伊安少尉,来之前你可能调查过了,我在冶丧局主攻脑科学与心理学,在雷教授的指导下,我主要研究的是『论人类记忆的可复制性与人格形成』,那也是我博士论文的题目。」
「没有。我完全不关心你们研究什么。比起玩儿人脑,我更喜欢吃枪子。」
「你说话还是这么幽默。」他掩嘴低低地笑。「回到正题,这也是我向你寻求帮助的原因。」
叶恩侧身看我一眼,一股寒意随之爬上我的脊椎。明明是温和的眼神,视线却像毒蛇盯着猎物般阴凉。
「……啊,到了。」
我们走到甬道的深处,有一道紧闭的钢门。
他会在里面吗?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把手插进风衣口袋,再次握紧拳心,骨头都忍耐得颤粟。
叶恩走到钢门左侧,低头在触屏按钮上键入密码,一道绿幽幽的屏幕伴随着滴的电子音凸出,他把眼睛凑了上去。
钢门自动滑开,一霎间,冷光灯白花花的光线折射到我的眼瞳里,大脑阵阵晕眩。
我终于进入到冶丧局最核心的实验区,这里的摆设跟十年前没有多大不同。
一溜宽敞的实验台,高低错落的精密仪器,分割成一个个的隔离室,门上小窗的玻璃一尘不染,每扇门后都是成排低温蓄养着各年龄层新鲜人脑的营养液瓶子。四周洁白得冰冷,仿佛下一秒遇夏就会从某个房间推门出来向我道早安。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觉得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从地狱的最底层爬回这个夺走一切的地方;而此刻,我心心念念恨了十年的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圈椅中,一贯冷漠的眼中蓄着淡淡的暖意。
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明明手已经按在匕首上,脚却生了根般无法动弹,我脑子里翻涌着凌乱的记忆片段,属于伊安的,属于遇夏的,属于其他人的。脑袋像要爆炸开来,疼得我分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伊安还是遇夏。
我僵硬地倒在地上,两双铮亮的皮鞋移动到我眼前。
我听到叶恩说:「呀,还带了凶器来,幸亏我提前使用了石骨病毒。」
他「嗯」了一声,扶起我的头爱怜地抱在怀里:「欢迎回来,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