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类在濒死的时候，总会回忆起曾经历过的一生。”
这是一个闷热又潮湿的夏天，四周飘荡着蝉鸣。
长裙少女怀抱一沓书穿过树影层叠的午时校道，鞋底因此粘了无数落花与馨香的汁液。她的脚步轻疾，直到一双少年手牵着手从树后走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你好，我叫角。”
“我叫犀。”
“我们是双胞胎哟（我们是双胞胎哟）！”
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梓实仅是愣了片刻，接着浅浅颔首道：“你们好，我是砚森梓实。”
那年，梓实十四岁。她与双胞胎少年的第一次见面。
与大部分十方不同，她是自愿提交申请表请求成为侯补人器，而不是通过所谓的公平抽选进来的。在这个险象环生的世代，未满十五岁、不具任何民事能力的孤儿，如果不能依附更强大的力量，想要生存不过是痴心妄想。一时的妥协不代表她大无畏地送死。将治丧局暂时作为避风港，是为了活下去，选择加入辛图觉他们的逃亡计划，也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那是妈妈生前对她惟一的祈望。
然而那时的梓实，对于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全无预感。毕竟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人生都差不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对吧？所以无需悲叹，让我们一道回溯事件的源头吧。
*
夜。
砚森宅。
电视机里临时插播一则新闻。
正在喝茶的梓实、收拾着餐桌的樱子——梓实的母亲，均被声音吸引了过去，不约而同地看着那方仅有二十多寸大小的屏幕。
大约午后4时，位于常磐镇第十四街的某家小型超市里，发生了一起意外伤亡事件……电视台放出的监控录像忠实地重放了意外发生的全过程。一位顾客正在排队结帐时，无端端身上飘出烟气，然后在极短的一瞬间，火焰陡然冒起，席卷了他全身，人群开始混乱，你争我挤地往门口涌去，因踩踏而无辜受伤的人比比皆是。
虽然类似人体自燃案例每年总要发生上百起，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要直面这种诡异的景象，依然需要极大的勇气。至于传说中具有高强攻击性、危险的变异生物？迄今为止有将近两百年的时间，生老病死都被困在这个“笼”城中的很多人类，终其一生也未必能一睹真颜，更遑论是“感同身受”，随时可能成为裹腹之物、与变异种战斗的十方们的恐惧。
很明显，这则新闻的目的并不在于事件本身，而是出于教育意义。当在场众人慌作一团时，录像画面的角落，一位背着书包、穿着水手服的少女，远远地避开人流站在安全的墙角，如此冷静的她显得尤其与众不同。
于是，以这位“女中学生”为例，今晚好端端坐在家里享受美味晚餐的观众朋友们，接受了一堂“面对突发灾难，大家如何临危不惧成功逃生”的即时培训课程。假若是在数百年前，或许网络上已经流传开关于“超市淡定姐”的传说，然而，现在电脑对于一般的家庭来说是奢侈品，即使能联网，网民也只有查阅权限，言论方面则受到高度管制。
即使是这台电视机，作为房屋标配存在，其终端也是由治安管理局的服务器后台直接控制，观众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只有接受被要求接受的讯息的义务。
让愚民保有无知、善良和温驯，这是当局政权一贯的期望。
“好的，那么这次新闻播报到此为止喽！”主持路线走亲民风格的男主播最后还状似俏皮地调侃：“希望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观众朋友们可以保持镇静，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就像这位可爱的少女一样。不过，我还得补充一句，逃学可是很不好的行为噢，这次只是侥幸，万一真的遇到不幸的意外，会让家长担心的……”
节目结束了，柔美的音乐声响起，伴随着窗外喧杂的蛙鸣。
梓实捧着温热的茶杯，不着痕迹地收敛手心的紧张，她希望母亲并没有发现屏幕中那个背对监控镜头的人影就是自己。但很不幸，樱子已经不知何时回过头，温柔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
“对不起，妈妈……”梓实握紧了茶杯，低下头轻声说道。
“嗯？”樱子微微歪了歪头，神色略带困恼。她不年轻了，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妇人，然而做出这种动作却依然令人觉得可爱。
樱子并没有责备梓实，这不是她教养孩子的风格。只是告诉她：“小梓，人生在世，是不能这么任性的啊。”说完，长长叹息了一声，将叠好的餐桌端进厨房。不一会，水槽里响起哗哗的流水声。
过了许久，梓实走到厨房门口，“妈妈？”
樱子背对着她，听到呼唤，窸窸窣窣了一阵子，才匆忙地转身：“是，你有什么事吗？”眼睛微微红肿，像是偷偷背着她哭过的样子。
少女愣了愣，扶着门框的手随之无力地垂下：“妈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她嗫嚅道，未说完的话语，却不包括那句“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与母亲的隔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明确如X年X月，已经不记得了。能具体到的时间，是自从樱子带榊雅人回家，正式向梓实表明他们正在交往中这件事之后，她对这个“即将”成为继父的男人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和抗拒。
甚至为此放弃了每周仅有一次、最爱的物理课。
是的，看到这里，或许大家都猜到了，榊雅人正是这门课程的老师。
政府自有一套保证城市正常运转的法则。“笼”中的生活平和、安稳，代价是封闭和自由。划分为人类社会最底层的平民，在某种程度来说，被控制了人生，比如说，无论男女，年满十五岁必须婚配，否则政府将会出面干涉他们的婚姻。
繁衍后代，将种族延续下去，是他们最重要的职责。母亲和孩子，是人类的未来与希望。如果樱子不是生育了梓实，在梓实的生父确定失踪并发布公示消息后的三天内，政府的工作人员就会上门，要求她在配偶表上重新选择一位男性重组家庭。是因为梓实的存在，樱子才得以保留自己二次婚姻的自主权。
在八年之后，樱子带着榊雅人回家，那意味着，她是自愿接纳这个男人进入这个单亲家庭的。甚至，她对他并不是全无好感的——这才是梓实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一种被入侵到心底最隐私角落的难堪与不满。
一种即将被夺走最重要的东西的恐慌和惊惧。
梓实是个沉默且早熟的孩子，她明白单身母亲独力承担生活的艰难，她也不是故意无理取闹，各种书籍引导她冷静地思考、剖析自身的想法，她也希望自己能谅解樱子的选择，可是……
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对母亲的独占欲本就比一般人强烈，又适逢青春叛逆期，升入中学后，面对身体各种难以启齿的细微变化。每夜每夜都能听到自己的灵魂深处在疯狂地叫嚣，隐隐之中似乎在渴盼着什么，但梦醒之后，理智回笼，羞耻感又重新开始作祟。
这种别扭的心思，梓实从未对樱子言明，一来是不愿意让工作繁重的母亲再为自己分心，二则，梦中的对象是……
*
夜深。
安慰完哭泣的樱子，梓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疲惫地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棉被中，自己默默地流起泪来，并在这样的泪意中，哽咽着渐渐入睡，并在梦中跟随着时光倒流一百天。
*
那年春天，南常磐学园，简称南中，作为治丧局第一批新教改政策的试点学校，首次开设物理课程。
据传，本课程的授课导师——榊雅人，曾服役于边镇的海军部队，因伤口不慎感染类变异菌，才不得不截掉了左边的小腿。不过这点小瑕疵丝毫无损他的男性魅力，乌亮的束发，明朗的面庞，以及那双幽黑深邃宛若冬夜的眼睛，当被他凝望着时，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块散发着凝重醇厚香味的蛋糕，甘愿被他一口吞吃入腹。
成熟男性的稳重、博学，以及仿佛无所不知的自信光芒，不仅吸引了很多过早发育、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为他失魂落魄，其中也不乏男性崇拜者。尤其是对于小镇上的居民来说，除非被选拔为“人器”又或者战火延及，很有可能他们终其一生都要困在这个“笼”城中。而榊雅人却看到过、听到过、感受过，“笼”外的世界，并将它们一一描绘。
“知道海洋是什么颜色吗？蓝色的！像天空那样的蓝色！不过如果直接定义为天蓝色，又不太一样。海之蓝，是鲜活的、摇曳的、流动的，夹带腥味的海风吹过时，会泛起磷磷波光，仿佛像无数银鱼的背鳍划破水面在游动。”
“你们能想像到它有多宽广吗？不，它的边际是你们绝对无法想象到。水连着天，天接着水。朝阳和落日每天升落，从海平线那里开始，云霞漫天，你就是掰着手指和脚趾，也数不清它究竟有多少种颜色。这是只有遇到光，水才会产生的魅力。”
“一成不变的海平线总让人错觉，那是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只要我们把船划到那里，就能伸手触摸神之真实。但是，船永远不可能航行到那里。”
“在抵达之前，风暴会绞碎人类的钢板船，无论它有多结实、多沉重，都不堪一击；还有各种因为核辐射而发生基因变异的千万吨级海怪，它们被船只马达的轰鸣声会吸引来，然后轻而易举就能掀翻我们的船，只是为了将把它拖到深深、深深的海底去……”
原本这堂课，讲义内容主要是关于水对光线的反射、折射现象。但最后演变成了榊雅人的个人讲座。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起初对他所描述的外面世界，充满美好的憧憬与期待，而主角万分惊险的遭遇和最后的结局，却是被鲜血、死亡、悲哀染就。
最后，作为总结，他说道：“所以，不要被绮丽的表相迷惑。你们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真实吗？光是会骗人的，水是会骗人的，这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谎言和欺骗，包括‘我’，以及我刚才讲的这个故事。不能只用眼睛看，还需要思考，要用你们的心去分辨……”
教室内鸦雀无声。第一堂课，他成功地震憾了所有人，包括梓实。当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她同大多数人一样，对他抱以异样的目光。此刻却对由始至终挺直背脊的他油然生出一种钦佩。
榊雅人屡番死里逃生，只失去了一条小腿，实在堪称幸运。又或者是不幸吧——毕竟，他曾经的同伴们大多死了，余生的人了了无几。
“那么，榊老师，你至今还相信，只要人类找到海平线，就能找到‘神’吗？”看到男人已经收拾好课本准备走下讲台，直觉令梓实问出了这一句话。
榊雅人明显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到声音来源不过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女孩，没人发觉他的心潮曾翻涌而起紧接着又失望得垂直落地。
“……是的，一直。”
他微不可见地朝对方点了下头，眼中的锋利如潮水般退去，只余暖融的笑意。那一刻，窗外吹来的春风拂动细碎额发，攒满粉色花苞的樱树枝被阳光投落到玻璃上，映衬出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
梓实的心脏，突然多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