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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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画外番 世·界 008

令梓实不安的是,晚餐时樱子也问起了同样的问题。

“小梓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什、什么?”她闻声噎了下。

“妈妈是在问你喜欢的对象啊!”

“没有!”话虽这么说,那一刻却从脑海中滑过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梓实不由一怔,挟菜的筷子顿了顿,又收了回来。“好端端问这个做什么?”

樱子抿唇会心一笑:“我明白了。”

“嗯?明白什么?”她抬起头,起先是不解,接触到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妈妈!你想太多了!我还没到时候呢!”

樱子好奇地追问:“呐呐,先让妈妈猜一下,小梓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呢?嗯……温柔型?知性型?还是冷静理智型呢?”

“喂……”

“呐呐,妈妈觉得开朗乐观的男孩子也很不错呢!像是红莲家的那孩子,名字叫什么来着了?”

“他叫红莲小矢……喂,慢着!他错不错关我什么事?”

“对对!”樱子灿烂地笑起来,一付激动的样子:“小梓,你们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妈妈一直觉得,个性活泼点的男孩子,可能会比较适合跟性格冷淡的小梓你共同建立家庭呢!”

“话说,为什么我非得有……那个……我才不要!”少女白嫩的脸躁红一片。

樱子只当是她害羞,反而更加期待了:“小梓的男朋友真的是红莲家的那小孩吗?妈妈觉得,你们还是挺相衬的呐。”

“怎么可能!才不是!”矢口否认。

樱子歪了歪头,揶揄道:“你们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呀?”

“妈妈——我都说了,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原来我是猜错了吗?嗯,小梓也长大了啊,已经有了不能跟妈妈分享的秘密了呐……”樱子略有些失落。

“你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少女含糊地哼了声,嘴一撇,没有任何表情地甩头。她不笑的时候,眼角也是弯弯上翘的,似猫儿眼一般,乖巧中暗藏黠慧。就长相这一点,据说似足了她已经失踪多年的生父。

这一番交谈令梓实胃口全无了。她放下筷子,起身离座:“我吃饱了,请您慢用。”

“等等!小梓!”她的反应令樱子担忧中又有些困惑。“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是,我生气了!以后请不要再把我跟男人扯在一块!”

这话叫樱子立即倒吸了口冷气,心里陡然冒出一个惊恐的念头:“小梓!你、你不会是……讨厌异性吧?”

“我可不想变成第二个你!”少女脱口而出。

樱子的表情出现一瞬的凝滞,接着,晶亮的泪水立即充盈了整双眼睛。

梓实也愣住了。

父亲失踪——不,樱子坚持他是“消失”——那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为了方便照顾梓实,母女俩都是清爽俐落的短发示人。大抵是因为五官继承了与父亲相似的轮廓,樱子时而会凝视着年幼的她失神。关于父亲“消失”之前共处过的岁月,梓实毕竟年纪太小,对他的记忆大都被时光风化,只是她模模糊糊地有一种直觉,认定那位应该是个温柔而沉默的男人。

这件事情发生后,樱子人前人后都表现出一付深爱丈夫的模样,但在梓实面前,其实很少提及到他。

渐渐长大知事的梓实是从别人嘴里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终日待在家里,不爱出门,生活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了樱子一人身上。

有些稍年长的极富同情心的邻居,甚至会当场对着梓实落泪,悲叹:“樱子,你的母亲,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而红莲小矢的父亲,更是将他作为失败男人的典型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成年后绝对不能成为这样没有担当的男人啊,矢君!”

别人也就罢了,可是,那个人是梓实的父亲啊。她是他惟一的女儿,至亲骨肉。除了恋爱时的甜蜜回忆,樱子把梓实当成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纪念。

话一出口,梓实便后悔了,手足无措地望着樱子:“妈妈,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说这样伤人的话,只是……只是……”

被逼得失去了理智吗?这样拙劣的借口。

我们总是最清楚什么样的方式,能够直接伤害到深爱我们的人。我们如此清晰地了解对方的一言一行,对方的心之所向,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找不到任何话语可以作为辩解。梓实确实完全没有任何借口这样伤害樱子,也没有权利揭开对方的伤口,狠狠洒上一把盐。

“妈妈,对不起……”她只能这样嗫嚅道,反反复复。

昏黄的灯光下,樱子强忍着眼泪,连身体都在瑟瑟发抖。突然,她缓缓站了起身,推开座椅,绕过餐桌,走到梓实面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呐,砚森梓实,你听好了!妈妈我呢,无论是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可从来从来没有后悔过,嫁给你的父亲!”

义正辞严的樱子,一字一句地大声说完,同时她自己的眼泪也连珠线般,断落,下坠。梓实捂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保持着不敢置信地的怔愕表情。她伸手把少女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痛哭起来。

“对不起,小梓,对不起,是妈妈不对。我不该打你的……”

“樱……子……”

身体无法动弹,大脑罢工了,只能迟滞地转动眼神。梓实表达不出此刻自己真实的情绪,只记得……温暖的。哀伤的。怀念的。

母亲身上的味道。

将她淹没……

*

夜晚,母女俩并肩躺在床上谈话。

这是樱子第一次对梓实真诚地坦露自己的内心。

樱子年轻的时候,管理局还没有颁布“年满十五岁的少男少女必须结婚”这样的法规,大部分人的青春节奏还是比较从容的。

十六年前,镇外的常磐之森,是一大片与海洋相接、天然而生的茂密山林。那时候,“笼”的范围可比现在的区区谷地大多了。这处幽静安宁的深林,镇上的居民不仅可以自由出入,更将它当成了探险、旅行、观光的胜地。

到了樱子那一届,年级里组织了一次中学毕业旅行——远足。

他们要爬上常磐山,在山顶观赏春日的樱花之海。这个消息真是振奋人心。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樱子兴奋得几乎一整夜都没睡着,直到天明之前,昏昏沉沉入梦,竟梦见了一片由樱花汇成、五光十色的绮丽之海。

也许是因为睡眠质量不佳,第二天醒来,樱子头疼欲裂,然而意识却无比清晰地记得昨晚的梦境,仿佛那时就已经有了某种神奇的预感。

无论外祖父母如何劝说樱子应该留在家里养病,她还是坚持要出门。最后,拗不过独女的外祖父母只好妥协,盯着樱子服下退烧药剂,才把早就准备好的便当手袋还给她。就这样,樱子顶着降温的医用额贴,跟同学们一块乘坐校车前往常磐山区。

校园大巴行驶在曲折的山路上,虽然相隔城市并不是很远,但一路摇摇晃晃,樱子的脑袋始终处于一种半混沌的状态。突然旁边的同学戳了戳她的手臂,示意她往外看。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那一片接天覆地、烟云茫茫的樱花之海。

与她睡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再无二致。

“花枝、朝阳、海……”喃喃自语,樱子此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悟到,“樱”这个名词之华美,顿觉自己的存在似乎亵渎了什么。

早在几个世纪前,日本便培养出逾两百种樱花,如今仅剩寥寥。其中常磐之森的樱花,保存了包括红彼岸、茜八重、绯寒、一叶、松月、关山、御车返、太白等,都是幽香艳丽的珍稀品种。常磐镇的先民大多是东洋后裔,在数百年前的大海啸中,极小的一部分人逃难至此处,从此生根落户。樱子亦如同大多数常磐镇民,骨子里镌刻着对稍瞬即逝之美的极度狂热。

这种狂热后来延伸至梓实的父亲身上。如果错过了这次旅行,或许她就永远都不可能跟梓实的父亲相遇了。这令樱子至今仍心怀,深深的侥幸。虽然在短暂的相遇和幸福过后,必须承受离别的悲痛,然而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当落单的她独自站在常磐之森的分岔山径上左右彷徨,最终却选择了与众人不同的那条道路;当那樱花般干净的少年听见她的喊声,自古老的樱树后走了出来……

苍穹降下强风,满山岗的大树摇曳不止。

他缓缓现身,于时光的彼岸,隔着万千樱花的开落,静默地微笑。那一瞬,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和风、花和砂,都架起了通往他的桥。

樱子忘了吸气,脚一软,跌坐在水粉色的松软落花之上,心中充斥着满满的宿命感。

“我、我叫砚森樱子!”

“……”他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轻轻摇头。

樱子擅自作主将少年领了回家,并落落大方地向外祖父母坦明了自己的感情。他们颇为担忧:“樱子啊,人生还这么长,你怎么能确定这时候遇到的,就是对的人呢?”

“世事多变,你们又怎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樱子坚信,他们的相遇一定是命中注定。然而揭去梦幻的表皮,真正的事实是:樱子拣到了梓实的父亲,是真正的“拣”。这不过是一个喉舌无法发出言语、连自己的名字也无法吐露,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可是少女的樱子害怕一切潜在的、可能将他和她的生命轨道重新分开的偶然或必然。她需要他。关于这一点她的内心无比得确定。然而究竟是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当她与他初次相遇,她才赫然惊觉,那些未了的梦境、许下的心愿、想去的未来,只有他在,在她身边,她的生命才会是完整的,甚至无暇顾及对方是否也喜欢她……

——除了命中注定,还是命中注定。

十六年后,已为人母的樱子这样告诉梓实:“至少,要让你父亲知道,即使得不到任何的回应,甚至会被耻笑自作多情,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意,这样就好……这是妈妈当时的想法呢。命运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失误,或许我们就得跟命中注定的人擦肩而过了。所以呐,小梓,如果你遇到了心仪的对象,一定要让对方知晓你的心意,不要怯弱,不要害怕失败。喜欢、主动靠近那些温暖和美好,是人类天生拥有的本能……”

“那么,爸爸他……最后留下来了吗?”梓实好奇地问她。

“……”樱子默了片刻,梓实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就近在枕侧的位置。

“妈妈?”她不解地转头。

“最后,他是因为你留了下来。”樱子轻声道。

梓实一下子听明白了樱子这句话其中的隐义,“所以,妈妈……其实你直到现在,连爸爸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吗?”

“那不重要,小梓。名字不过是束缚我们命运的外在。”

樱子想,即使自己不清楚他的过去,但他曾经某一段的生命旅程,与他同行的人是她。他对于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反之,她对他亦然。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更重要呢?人生的某些相遇,从一开始,便必然就要走向分别的结局。唯独两人共同拥有的回忆,是无法替代的。

于是,五年后,梓实的父亲失踪了——因为至今无法得知他的姓名,只能如此称呼下去——而就在梓实的父亲失踪的那一天,常磐之森所有开好的花都谢了,所有的草木都枯萎死去。

这则事件引发了全镇的恐慌。

政府启动紧急措施封锁了常磐镇所处山谷通往山林的一切通道。管理局怀疑异种生物已经入侵到了笼的外层,一部分人认为梓实父亲的消失是为变异种所害,还有极小一部分的人则提出了惊世骇俗的论断——梓实的父亲,其实就是人型变异种。

砚森家的外祖父母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时,梓实被一圈孩子围着扔石头:“变异的杂种!滚出常磐镇!滚出我们的镇子!”

他们心疼地搂着年幼的外孙女,想要安慰年轻的寡妇女儿,却看到樱子望着镇外常磐之森的方向发呆:“爸爸,妈妈,小梓。不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只是时间到了。回去的时间,到了……”不曾用言语传递、无从用声音表达、无法由眼神窥知的,某种专属于少年的意念,经过缭绕耳旁的风传达到她的脑海、她的心底,乃至她的灵魂。

——对不起,樱子。

——再见,樱子。

——谢谢你,樱子。

回忆年少时光,最初相遇的场所,在漫天樱落和繁疾风声中,似乎也在恍惚间,捕捉到了琐碎却温柔的问候:你好,人类……

当风声远去之后,樱子一边笑着一边落下了眼泪:“谢谢,谢谢你,梓实的父亲,我会好好照顾小梓的,我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