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韵拈起一颗在眼前看,说:“葵花子嘛,要的就是瞌时那份情趣,怎么还剥了?是机器剥的吧?”赵小穗说:“我爸说,大家功课都挺忙,嗑完还要打扫瓜子皮,就一颗颗替大家剥了。不过请放心,每次剥之前,我爸都仔细洗过手,比闹’非典‘时洗手过程都规范严格呢。“王玲先发出了惊叹:“我的天!每人一袋足有一斤多,八个人就是十来斤。这可都是仁儿呀,那得剥多少?你爸不干别的活儿啦?”赵小穗的目光暗下来,低声说:“前年,为采石场排哑炮时,我爸被炸伤了。他出不了屋子了,地里的活儿都是我妈干……“吴霞问:“大叔伤在哪儿?”赵小穗说:“两条腿都被炸没了,胳膊……也只剩了一条。“寝室里一下静下来,姐妹们眼里噙满了泪花。一条胳膊一只手的人啊,蜷在炕上,而且不是剥,而是捏,一颗,一颗,又一颗……张燕也没了笑星般的幽默,她哑着嗓子说:“小穗,你不应该让大叔……这么讲究……“赵小穗喃喃地说:“我给家里写信,讲了咱们寝室的故事。我爸说,别人家的姑娘是爸妈的心肝儿,我家的闺女也是爹娘的宝贝……“那一夜,爱说爱笑的姐妹们都不再说话,寝室里静静的,久久弥漫着葵花子的焦香。直到夜很深的时候,王玲才在黑暗中说:“我是大姐,我提个建议,往后,都别让父母再为咱们讲究了,行吗?”讲究,这个词在生活中已经不太有人喜欢用了,它似乎是个带有年代痕迹的词。在我们有些退化的记忆器官中,过去的东西总是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加以疏远,因为过去的,总带着一些陈旧的气息。但是,当八位女孩子重新为我们带来这个词时,我们一度会感觉到一种春风扑面。因为青春、美好、幸福这些词汇是永恒的,因为人们需要,她们就不会衰老,更不会被我们疏远。
但是,讲究不是这八位女孩的讲究,而是她们父母的讲究。七位女孩的讲究就是物质的讲究,是七位的父母的努力,才让她们讲究起来,这样年轻的生命才充满了青春气息和幸福味道。而第八位,则明显有些失衡,因为她的”讲究“是父亲给带来的,而且,是父亲用一只手带来的。十斤葵花子仁,一只手,这种对比只是十倍,但是反差却能催下无数人的泪。
别人的孩子是宝贝,自己的孩子也是宝贝,一只手,也照样能疼过来。这个讲究。需要很多人,用一辈子,来好好研究……流泪的妈妈我是妈的大女儿,她管我管得严。她给我们创作了一些格言,也算是我们的家规: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别人说话时要眼睛看着,别人吃东西时可别盯着看……规定是规定,但这事得另说,我见过我的妹妹看着人家吃东西,一副馋得要流口水的模样,很气愤地回家向她报告,她只当没听见。我再说,她就拉下了脸:你是当姐姐的,要管好自己的妹妹。
平常家里大事小事的,因为我是当姐姐的,挨打挨骂的概率比两个妹妹大了许多,除了自个儿的原因,还常常得替妹妹们受过。这让我很不服,我常常要辩解,她常常就是这句话:你是姐姐……以四两拨千斤的判断结束我的话,要我接受惩罚——也许是跪洗衣板,也许是站门板后,这要看她的心情。
后来我就拼着挨打的可能顶撞,我不要做这个倒霉的姐姐了事情好像也没变得更糟,她只是在洗衣做饭的间隙里,对邻居抱怨:老大犟,这么大了还如何如何。也因为我是老大,所以关于”这么大了“的批判,也是永远的。
她并不打我,打我的是我爸。晚饭后,那是一个战战兢兢的时刻,我爸问话,上一句还是笑着说的,下一句手就拍到了桌子上,”砰“一下,然后我妈过来拉……但我相信,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是我,是我,还是我,因为我是”榜样。”
我这个”榜样“不争气时就会号啕大哭,只有少数几次因为心里想着革命英雄堵枪眼拼刺刀的壮举,才能够拼命忍住。
我读书的年代大家都不想读书,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可我爱读书,成绩一直都很好。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向家长汇报,可他们并不在意,尤其是我妈,哼哼哈哈的,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我想起来了,她就从来不表扬我)。有了多次这样的待遇之后,我以为他们并不关注我读书。我就自然地该干吗干吗,不干吗就不干吗,松松快快地上学放学,做家务。这种松快,终于让我付出了代价。
有一次数学考试后,有个”心态不好“的同学跑老师那里打听去了,回来他路过我家窗前正好让我看见。我隔着窗大声问他我几分,他说我100分。我又问几个100分的,他答就一个。我也和他一样认为这一定是我了。我妈在旁边也一声不吭。
可是第二天到学校才知道他弄错了,这个唯一的100分,并不属于我,也就是说我考砸了。回到家,我用最快的速度在我妈那里做了更正。我妈当时正在洗衣服,她还是一句话不说,但抬手给了我一巴掌,肥皂和水火辣辣地甩了我一脸。我吓坏了,她又气又急的样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一巴掌确实让我醒过神来:考得好可以不管,但考得不好是一定要管的。
她从没有打过我两个妹妹。相反她倒是很经常搂抱着她俩,或者任凭她俩亲一下热一下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地撒娇。
很多不是问题的问题,此刻在我眼里都成了问题。
在无聊的岁月里,邻居的大人们常常拿孩子逗乐,比如我大妹的胖或我小妹的瘦,而我长得据说不像我妈我爸,像谁昵?有人就悄悄告诉我:“你是你爸你妈抱来的……“我立刻就哭开了,那一种伤心我至今还记得。我断然地要求那个大人一定要带我去找我爸我妈……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人家寻你开心都不知道。她依然怪我,满是烦恼的样子。
寒暑假里,我们孩子们可能的远行就是去祖父母家或外公家短住,我从来没有想过家,不像两个妹妹。她们不出一两天就嚷嚷着想家,其实是想妈。
她依然看我什么都很挑剔,等我长到知道要漂亮的时候,有人客客气气地对她夸小姑娘(我)长得好时,她却说还是老三好看。我是难看的吗?老三是好看,可我以为她就是不能这么说(当着我的面)。
孩子们长大就像飞一样,转眼间的事。这是老妈现今的语录,用来勉励我和妹妹——我们一晃也是当妈的人了。
我自己做了母亲以后,知道做母亲有多难之后,才开始理解她当年的独立苍茫,汗流满面有多不容易。不说洗尿布那会儿,就说给我们三个每天补袜子补鞋补衣服,哪天不是弄到深夜?还要做新的,织一家老小的毛衣,这也是长年不断的。面食点心的加工,每年过冬的两百斤青菜、两百斤雪里蕻从到菜场排队买下搬回家开始,洗晒切腌哪一个环节能省略在我的记忆里,在冬天里她的手总是又红又肿。她的脚上也是长年裂着血口,脱尼龙袜子时她咬着牙,有时竟脱不下来。因为她的棉鞋破旧,我们的脚长得快,又费鞋,她的顶针绳线下总有要加急的活计。她常常刺破手指,就把指肚含在口里咝咝吮着,她不时皱眉的习惯大概从这儿来的。
对我两个妹妹她其实是管束不过来,要我做”榜样,或者说杀鸡给猴看,也是出于无奈。我竟不能知,唉……我大病一场的那会儿,她把她的金银首饰卖了,不够,又去”献血“……可她依然与我少话,那回我几次想与她说点什么都没有说,是她眼眶里盈盈的泪光把我吓住了。
我想起来了,她是爱哭的,仿佛比我们更爱哭。看电影听戏,年轻年老时与我爸吵架,我们不听话时,她的眼泪就汹涌而出,日子是她流着泪一天天过去的。
她如今老了,头发白了,腰粗了,人胖了,可依然爱哭。为了和我爸的事,为了死去的外公,为了自己的病,眼圈红着,久久的。我摸着她的头发,她会颤抖一下,像受了惊一样。
我还记得小妹那年得了急病,她背着小妹,小妹当时已经昏迷了,无知觉的身体直往下滑。妈只能弓着背走,我在后面用手托,而她的背竟被汗水湿透了,湿滑湿滑的。那条路平时甩着手走也要四五十分钟,也不知道那天究竟走了多长时间,就听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来不及了。妈进了急救室,我被挡在外面,一直守到深夜。
可我还是禁不住怀疑,眼前这个脆弱的老妈,究竟是怎么把我们抚养长大的?她不再说我什么,而是什么都听我的了。
有点儿盲目,她并不了解自己,就像当年的我。
我的妈妈,流泪的妈妈,你知道吗,我的良心,我的责任,或许还有所谓的能力、耐烦劲、平常心……一切的一切,那都是来自于你——我亲爱的妈妈我们都知道,妈妈是个温暖的词汇,因为我们总在最寒冷、最无助、最饥饿、最委屈、最可怜等等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得到她的怀抱:柔软、温馨、安全。这个港湾我们一辈子也呆不腻,一生一世都留恋。但是,我们见过了太多的故事,那里的妈妈除了坚强、包容、伟大而又宽广之外,还有苦难、容忍、酸涩甚至贫穷。
本文中我这个”榜样“的妈妈,无疑就与穷苦、艰难等字眼紧紧生活在一起。我们经常饥饿,我们经常眼馋别人的玩物,我们还希望能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但是,面对我们这些可怜而基本的要求,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特殊的环境,那个特殊的妈妈经常流泪。她不怕贫穷,她也不怕艰难,她只是觉得她可以给自己的孩子更好的生活,但她没能给。她只是替孩子难过,眼泪不代表她对自己生活艰辛的委屈。
在一个妈妈眼里,一切苦难都不算什么。当孩子们有一天纷纷走上她所希望的道路时,她们的眼泪,则完全变成是幸福的了。
最后,哪怕孩子们做出一点点感恩的举动,她们的眼泪都欣慰至极……圣诞节的母亲杜尔从小在芝加哥长大,寒冷的冬季让他想起一些圣诞节的情景。时间回到1925年,当时妈妈带着他和哥哥过着困苦的生活。
爸爸当时已经过世三年,留下坚强不服输的妈妈和两个孩子。
哥哥纳德比杜尔大4岁,已经上学了。妈妈必须带着杜尔去上班,她是一名清洁工,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那个时候的工作机会非常少,工资更是微薄。杜尔记得当时看着妈妈跪在地上不停地擦洗地板与墙壁,在严寒的天气里坐到四层楼高的窗台外面擦玻璃,而薪水一个钟头才25分钱杜尔永远不会忘记1925年的圣诞夜。妈妈刚从诺赛德附近干完活,他们搭乘一辆街车回家。妈妈工作了9个小时,总共赚了2美元25分钱,另外雇主还送她一罐番茄酱当做圣诞礼物。杜尔还记得妈妈将他高高举起,放上街车后方的平台,然后从她仅有的钱币里找出5分钱的铜板付了车费。他们握着彼此的双手,一起坐在冰冷的座位上,妈妈轻轻握住杜尔的手,但是她粗糙的双手割痛了他的手掌。
杜尔知道那天是圣诞夜,虽然他当时只有5岁,但是据他以前过圣诞节的经验,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除了加点儿菜、到玛莎百货公司看橱窗内栩栩如生的娃娃、雪景,以及其他小孩兴奋的模样之外,别期待任何别的东西。
在回家的路上,杜尔心里有一股温暖的安全感,因为妈妈握着他的手,还有一个名为”善心兄弟“的慈善团体也送了一篮食物给他们。
街车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路旁的伟伯兹百货公司准备打烊了,最后一批顾客也纷纷离去了。杜尔和母亲坐在行驶的街车上,即使隔着冰冷的车厢与行车的嘈杂声,依旧能够感受到那些人欢乐的过节气氛,也能够听见他们愉悦的欢呼声。但是当他抬头看妈妈时,他感觉到她身上的痛苦。泪水从她干枯的脸庞上滑落,她紧握着杜尔的手,然后松开,再用她那粗糙龟裂的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那双手:肿胀的关节、扩张的血管以及粗糙的皮肤,那显示出她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他们下了街车,踏上已经结冰的积雪街道,寒冷的空气刺痛了他们的脸。
妈妈大步向前走着,她没戴手套的一只手紧拉着杜尔,另一只则拿着一个购物纸袋,里面装着一罐番茄酱和她那套脏污的制服。
他们的公寓位于街区中段。理发师尼克每年圣诞节都会在他理发厅旁边的空地里贩卖圣诞树,往往圣诞夜还没到,圣诞树就已经销售一空,只留下满地枯黄或残破的断枝。他们经过那块空地时,妈妈松开了他的手,拾起一些废弃折断的松树枝。
他们那两层楼的小公寓里没有炉子,只有厨房煮饭用的火炉。他和哥哥到附近的铁路边上去捡火车上掉落下来的煤炭,还有在隔壁巷子里找几个木制的水果箱以作为炉火的燃料。对他们而言将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带回家是很自然的事。
他们登上既肮脏又没铺地毯的木制楼梯回到了家里,他们打开进入客厅的大门,屋子里面冷得跟冰库一样,屋内好像比外面还要冷。
穿过客厅就是卧室,卧室在厨房旁边,里面也温暖不到哪儿去。厨房的门是关着的,这样好让浴室、厨房里面保持温暖。整间屋子除了两张床铺、一张破桌子和四把椅子之外,并无其他的家具,地上也没有铺设什么东西。
纳德将炉火生了起来,然后紧偎在火炉旁一边取暖一边专心阅读着过期的《男孩生活》杂志。妈妈帮杜尔脱下外衣,让他也坐在火炉旁,然后就去准备圣诞大餐。
这是一个与欢乐、施予、接受和爱有关的节日,所以他们并没做太多的交谈。除了拥有彼此的爱之外,其他圣诞该有的气氛都没有。他们面对着那小小的火炉,吃着火腿罐头、蔬菜和面包,炉火将他们的脸烤得发烫,他们的背部去口被风吹得冰冷。
那时杜尔心里唯一盼望的就是晚上早点儿上床,因为房间里没有暖炉,所以冷得要命。
像平常一样,他们洗漱完毕,便回房间睡觉。杜尔像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蜷缩在两条被单之间,既没有脱袜子也没有摘掉帽子。一阵冷风灌入他的背部,因为他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内衣有一颗纽扣掉了。至于能否收到圣诞礼物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杜尔被街上的声音吵醒几次,紧接着又睡着了。
天还没亮杜尔就醒过来。他没有听到送牛奶的人在巷子里走动的声音,也没有瓶子撞击的声音,他知道他还可以睡几个钟头。
但是当他把脸转到妈妈这边时,突然发现妈妈根本就没上床,他的脑子突然变得很清醒,想着妈妈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她终于觉得受够了,抛下他和哥哥走了?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怕,却不敢去证实一下自己想象得是否正确。这时他听到从厨房传来一种吱吱轧轧的摩擦声音,那声音像机器一样规律:停几秒钟,然后再继续发出声响,然后再度停下来。
虽然杜尔非常害怕面对真相,但他知道还是要去看妈妈到底在干什么。
杜尔一进入漆黑的客厅,就看到厨房里微弱的灯光从半开的木门下流泄出来。他越靠近厨房,那种吱吱轧轧的摩擦声音就越响。他看到妈妈背对着他,呼吸时嘴里吐出白气,用一条毯子裹住头部与背部以抵挡寒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