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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颜氏家训(17)

人的双脚所踩的宽度,不过几寸,但是在尺把宽的小路上走,常常会失足掉下山崖,跨过双手合抱粗的独木桥,也往往会落进河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地方两边都没有空余的地方。君子立身处世的情况,和这个有些类似。最真诚的话,人们不一定会相信;最纯洁的行为,有人也会产生怀疑。这都是因为人的一言一行,声望名誉没有余地的缘故。我经常被人诋毁,常常因此而自我反省。如果在立身处世上做到像走在平坦大道、宽广的浮桥上一样广有余地,那么你所说的话就像子路的言语一样,胜过诸侯会盟的誓言;你所做的事就像赵熹劝降一城,胜过冲锋陷阵的大将。

我看到世上很多人,有了清廉的名声后就开始聚敛财富,有了重信誉的名声后就开始话不算数了,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后来的行为,会把前面辛辛苦苦建立的名声全毁掉。虑子贱说过:“内心真实的东西总会在外面表现出来。”人的虚假真实都发自内心,没有不流露在外面的,只是别人没有认真地观察罢了。一旦被别人看出了真相,那么巧妙掩饰的虚假还不如笨拙不加掩饰的真实,因为由此造成的羞耻太大了。

伯石假意辞让卿位,王莽佯装交出权柄,自认为干得很巧妙,但真相还是被写在书上,流传千秋万代,可真是使人感到毛发悚立,心惊胆战。

近年有一名大贵人,以孝敬父母着称,前后为父母的服丧期间,表示哀痛心情的举动都超出了一般礼制,也足以获得高于常人的名声了。但他却用巴豆涂脸,特意造成病疮,给人造成哀痛悲泣过度而生疮的假象。左右侍奉的童子,却不能为他遮盖,于是,真相流露,反而使外人认为他服丧时的居住饮食等其他行为,全都不可相信。像这样因为做了一件虚假的行为,就抹杀了许多真实行为的效果,全都是因为无休无止地追求名誉而造成的。

有一个士族出身的人,所读的书也不超过二三百卷,天生笨拙,可是家世富庶,于是就极力矜夸,常用酒肉珍宝结交名士。那些愿意接受他财物的人,便相继为他吹嘘,致使朝廷也以为他有文才,曾聘他出去做官。东莱王韩晋明酷爱文学,怀疑这个土族的作品并非自己撰写,于是设置宴会,当面向他请教试探。欢宴整日,座中皆为诗文名士,他们按声韵提笔赋诗。这个士族很快作好一首诗,但全不符合音韵。诸位客人各自沉吟作诗,没有人发现这一情况。韩晋明退席后感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韩晋明曾有一次问这士人说:“玉?的机杼上安装终葵之首,是什么形状?”他竟回答说:“?头弯曲,大概像葵叶的形状吧。”韩晋明是个有学问的人,忍俊不禁地对我谈起这件事。

有些人常润饰修改自己子弟的文章,用以抬高他们的身价,这是一种坏事的做法。一是不能永远为他们修改润色,迟早要露出真相;二是学习的人有所依凭,会更加懒惰不用功。

邺城有一个年轻人,出仕担任襄国县令,非常勤奋用心。公务时十分认真,对下面的人关怀体贴,想借此求取声誉。每当新兵出发,他总要与兵士握手送别,有时还送给他们梨、枣、大饼等食物,与每人都告别一番,说:“因为执行上面的命令,要烦劳你们,我内心很不好受。路上难免饥渴,这些就算是我的一片心意吧。”百姓对他赞不绝口。等到他迁为泗州别驾,这类费用更多,无法每次都遍赠食物,时间一长,势必矫情虚饰,难以为继,声名也因此而毁坏了。

有人问:“人死之后形神俱消,留下的名声,也就像蝉蛇蜕化后的皮壳,像鸟兽经过后留下的踪迹一样,与死人有何关系,而圣人却用它来教化百姓呢?”回答说:“是为了劝勉。勉励人们树立名誉,就能得到实效。况且褒扬一个伯夷,千万人中就会形成清正的风气;褒扬一个季札,千万人中就会形成仁爱的风气;褒扬一个柳下惠,千万人中就会形成贞操的风气;褒扬一个史鱼,千万人中就会形成正直的风气。所以圣人希望这类美名不绝如缕,流传在世上,其意义不是很大吗?天地如此之大,人们无不仰慕美名,大概是因为人的性情,都喜欢善的东西。再说,祖先的好名声,对子孙来说就像是冠冕华堂,自古至今,获得祖先声誉荫庇的也实在太多了。多行善事,树立名誉,就如同造房和种树,在生时能获得它的利益,去世后又能泽被后世:世上的庸人,如果他们与那些美名与灵魂一同升华,与松柏一样长青的贤人相比,实在是太笨了。”

涉务第十一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①,以贵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②,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着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③;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④,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与六涂哉⑤?但当皆晓指趣⑥,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⑦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

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

晋朝南渡⑧,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⑨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省,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⑩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人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瑏瑡,给一果下马瑏瑢,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瑏琐。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敌陆梁瑏瑶,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穑瑏瑥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瑏瑦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罽钮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人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土发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瑏瑧,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注释]

①左琴右书:古人往往琴书并言,认为士大夫的风雅之事。“左”、“右”用来修饰同一类行为。

②治体:指国家的体制、法度。

③不辱君命:不使君命受到折辱,也就是完成使命之意。

④程功:衡量功绩,计算完成工程的进度。

⑤涂:通“途”;六途,指上述的“六事”。

⑥指趣:即“旨趣”。

⑦品藻:评议,鉴定等级。

⑧晋朝南渡:指建武元年(317)西晋灭亡,司马睿南渡并在建康建立东晋一事。

⑨冠带:士族、缙绅的代称,以其戴冠束带故称。

⑩梁武帝父子:梁武帝萧衍共有八子。此处仅指梁武帝和后来居位的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

瑏瑡宣城王:指南朝梁简文帝嫡长子萧大器,武帝中大通三年受封宣城郡王。简文帝即位后,为太子。后死于侯景之乱,谥哀太子。

瑏瑢果下马:一种矮小的马,高仅约三尺,骑上它能在果树下行走,故有此称。南朝时供富贵人平时乘坐。

瑏琐放达:率性而为,不为世俗礼法所拘束。

瑏瑶陆梁:跳跃,强横不驯。

瑏瑥稼穑:指农事。

瑏瑦本:指农业,与下文“末业”相对。

瑏瑧土发:指耕地时一耦所翻起的土。

瑏瑨不了:不晓事。此指不明为官之道。

[译文]

君子立身处世,贵在能对旁人有益处,不能光是高谈空论,弹琴练字,以此耗费君主的俸禄官爵。国家使用的人材,大概不外六种:第一种是朝廷之臣,为他们能通晓政治法度。规划处理国家大事,学问广博,品德高尚;第二种是文史之臣,为他们能撰述典章,阐释彰明前人治乱兴革之由,使今人不忘前代的经验教训;第三种是军旅之臣,为他们能多谋善断,强悍干练,熟悉战阵之事;第四种是藩屏之臣,为他们能通晓当地民风民俗,为政清廉,爱护百姓;第五种是使命之臣,为他们能洞察情况变化,择善而从,不辜负国君交付的外交使命;另六种是兴造之臣,为他们能计量功效,节约费用,开创筹划很有办法。以上种种,都是勤于学习、保持操行的人所能办到的。人的资质各有高下,哪能要求一个人把以上“六事”都办得完美呢?只不过人人都应该明白其要旨,能够在某个职位上尽自己的责任,也就可以无愧于心了。

我看世上那些弄文学的书生,品评古今,倒像指点掌中之物一般明白,等到要用他们去干实事,却大都胜任不了。他们生活在社会安定的时代。不知道会有丧国乱民的灾祸;在朝中做官,不懂得战争攻伐的急迫;有可靠的俸禄收入,不了解耕种庄稼的辛苦;高踞于吏民之上,不明白劳役的艰辛,所以难得用他们去顺应时世,处理公务。晋朝南渡后,朝廷优待世族,所以江南的官吏,凡有才干的,都提拔他们担任尚书令、尚书仆射以下,尚书郎、中书舍人以上的官职,掌管机要大事,剩下那些空谈文章的书生,大都迂阔傲慢、华而不实,不接触实际事务;纵然有一些小小过失,也不好对他们施以杖责,所以只能给他们名声清高的职位,以此来掩饰他们的弱点。至于尚书省的令史、主书、监帅,诸王身边的签帅、省事,担任这类职务的都是熟悉官吏事务,能够履行职责的人,其中有些人纵有不良表现,都可施以鞭打杖击的处罚,严加监督,所以这些人多被任用,大略是用其所长吧。人往往不自量,当时大家都埋怨梁武帝父子亲近小人而疏远士大夫,这也就如自己的眼珠子看不见自己的眼睫毛一样,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表现。

梁朝的士大夫,都爱好宽袍大带、大帽高履,外出乘车舆,回家靠僮仆服侍,在城郊以内,就没见有哪个士大夫骑马的。周弘正这人被宣城王宠爱,得到一匹果下马,经常骑着它外出,满朝官员都认为他过于放纵。至于像尚书郎这样的官员骑马,就会被人检举弹劾。到侯景之乱发生时,这些士大夫肌肤脆弱、筋骨柔嫩,受不了步行;身体瘦弱、气血不足,耐不得寒暑,在仓猝变乱中坐以待毙的,往往是这些人。建康令王复,性格既温文尔雅,又从未骑过马,一看到马嘶叫腾跃,总是感到震惊害怕,对别人说:“这正是老虎,为什么要把它叫做马呢?”那时的风气竟到了这一步。

古人想了解农事的艰难,这大约体现了重视粮食、以农为本的思想。吃饭是民生第一大事,老百姓没有粮食就不能生存,三天不吃饭,恐怕父子之间也顾不上互相问候了。种一季庄稼,要耕地、播种、薅草、松土、收割、运载、脱粒、簸扬,经过多次工序,粮食才能入仓,怎么可以轻视农业而看重商业呢?江南朝廷的士大夫们,是因为晋朝的中兴,渡江南来,最后客居异乡的,到现在已过了八九代了,还从来没有下力气种过田,全靠俸禄生活。即使有点田地的,都是靠僮仆们耕种,自己从未亲眼看见翻一尺土,薅一株苗;不知道哪个月该播种,哪个月该收割,这样哪能懂得社会上的其它事务呢?所以他们做官不明吏道。理家不会经营,这都是生活优闲造成的过错啊。

省事第十二铭金人云:“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①。“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②,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为少善,不如执③;闗鼠五能,不成伎术④。”近世有两人⑤,朗悟士也,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书迹未堪以留爱玩,卜筮射六得三⑥,医药治十差五⑦,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画绘、博⑧,鲜卑语、胡书⑨,煎胡桃油⑩,炼锡为银,如此之类,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异端,当精妙也。

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瑏瑡。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讼诉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伍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总此四涂瑏瑢,贾诚以求位瑏琐,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为时所纳,初获不赀之赏,终陷不测之诛,则严助瑏瑶、朱买臣瑏瑥、吾丘寿王瑏瑦、主父偃之类甚众瑏瑧。良史所书,盖取其狂狷一介瑏瑨,论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今世所睹,怀瑾瑜而握兰桂者瑏莹,悉耻为之。守门诣阙,献书言计,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咸?糠之微事,十条之中,一不足采,纵合时务,已漏先觉,非谓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发奸私,面相酬证,事途迪穴瑐瑠,翻惧亿尤瑐瑡;人主外护声教,脱加含养瑐瑢,此乃侥幸之徒,不足与比肩也瑐琐。

谏诤之徒,以正人君之失尔,必在得言之地瑐瑶,当尽匡赞之规,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至于就养有方瑐瑥,思不出位瑐瑦,干非其任,斯则罪人。故《表记》云瑐瑧:“事君,远而谏,则谄也;近而不谏,则尸利也瑐瑨。”

《论语》曰:“未信而谏,人以为谤己也瑐莹。”

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瑑瑠,爵禄不登,信由天命。须求趋竞,不顾羞惭,比较材能,斟量功伐瑑瑡,厉色扬声,东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或有喧聒时人视听,求见发遣;以此得官,谓为才力,何异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哉!世见躁竞得官者瑑瑢,便谓“弗索何获”;不知时运之来,不求亦至也。见静退未遇者,便谓“弗为胡成”;不知风云不与瑑琐,徒求无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胜算乎!

齐之季世瑑瑶,多以财货托附外家瑑瑥,喧动女谒瑑瑦。拜守宰者瑑瑧,印组光华瑑瑨,车骑辉赫,荣兼九族瑑莹,取贵一时。而为执政所患,随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风尘瑒瑠,便乖肃正,坑阱殊深瑒瑡,疮臡未复瑒瑢,纵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脐瑒琐,亦复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尝一言与时人论身分也瑒瑶,不能通达,亦无尤焉。

王子晋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瑒瑥。”此言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瑒瑦。凡损于物瑒瑧,皆无与焉。然而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况死士归我,当弃之乎?伍员之托渔舟瑒瑨,季布之入广柳瑒莹,孔融之藏张俭瑓瑠,孙嵩之匿赵岐瑓瑡,前代之所贵,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报仇瑓瑢,灌夫之横怒求地瑓琐,游侠之徒瑓瑶,非君子之所为也。如有逆乱之行,得罪于君亲者,又不足恤焉。亲友之迫危难也,家财己力,当无所吝;若横生图计,无理请谒,非吾教也。墨翟之徒瑓瑥,世谓热腹,杨朱之侣瑓瑦,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瑓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