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估的时间越来越近,整个公司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为了应付检查,打印机几乎就没歇过。一摞摞文字垃圾被装进了档案袋,档案袋聚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座座小山,而那一座座小山背后是一群勤劳的教育业民工。虽然有一天,他们很可能老无所依,但不要忘记他们也曾勤劳在这春天里。除了北师大出产的高级教师老文用一种看破红尘的态度整天游手好闲外,其他的员工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夏老师生病了不敢去看,姜老师的妻子刚生了小孩,他也不能去照料。为了不丢饭碗,私立单位先进典型遍地都是,大家一起努力,同舟共济,精诚团结,以一种无比高尚的态度做着谁都知道毫无意义的屁事,因此我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作****。
朱总发了话:“谁影响公司发展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夏老师就是好同志嘛,舍小家为大家,轻伤不下火线,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其实夏老师不姓夏,姓“夏侯”,但朱哥哪知道这么多,他说姓“夏”,夏侯表示以后就姓“夏”了。前两天夏老师胃病发作,疼得脸都青了,汗珠子像豆子一样往下滚,他硬是撑着腰做完了一箱子资料,连麻木不仁的朱总都忍不住感叹:“有这种精神的人是怎样的一个神经啊!”夏老师听到表扬,马上站直了媚笑表示:“都是应该做的。谢谢公司给了我锻炼的机会,展现的舞台。”朱总不置可否,从他身边径直走开了。
我走过去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他笑得脸上都出褶子了,我心想:这家伙见谁都媚笑,比我还会拍马屁,迟早得赶走他。
我回头看着仙风道骨还在打游戏的老文,不由得生出一股子羡慕嫉妒恨来。老文一边玩着游戏,一边还在公司公开说大家拼命做的事情很“二”,理论上违反教育规律,现实中没有任何意义,评估就是上级来捞钱的。
我心想:妈的,你以为就你知道做事没意义,做事要送钱啊,地球人都知道,但上级除了钱还要什么你知道吗?还要爽,还要看我们的态度,都像你一样,领导还有高人一等的快感吗?没有这种快感,他当初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地爬上去现在能心理平衡吗?他们心理不平衡了,就算不敢让你不及格,但只给你一个“良好”,别人都“优”就你“良”,你良,你良,你娘的不也得挨上级批评吗?要不是公司还要用你的学历职称打广告,你已经被开除好几十次了。
忿忿不平后,我又生出一丝佩服与落寞:人家这才是知识分子的范儿啊,一丝媚骨都没有,我能行吗?我天天在为五斗米折腰,真俗!过了一会儿,我又在想:人家早已混得功成名就,高考专家的头衔是稳的,东家不要西家要,当然可以这样,我耍谱可能过一阵子饿急了再拍另一个领导马屁而已。什么叫俗,“俗”字就是一个“人”一个“谷”,人要吃饭就是俗啊!
去朱小叶那里拿工资时,我看见离开了快两个月的刘芸,更加坚定了我要无耻庸俗下去的想法。她是回来清走遗留在公司里的一点东西的。才漂了这点日子,她的脸色就明显差了很多,人也瘦了一圈,显然混得一点也不好。人人都知道工作是囚牢,但没有工作的人都希望坐牢。刘芸没有背景,父母都是城市贫民,供她读书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前些年刘芸的薪水都在给家里还债,估计自己没有多少余粮,一旦一段时间找不到好工作,日子就悬了。但好工作哪有那么好找的,在这除了人不贵什么都贵的年头里。
不知为何,我看到她就有些紧张,可能老在梦里欺负她,潜意识里有些做贼心虚。我问道:“美……美女回来了,在哪里发财啊?”
刘芸跟我关系还不错,笑道:“没找到工作,在一小公司打点散工过渡一下。”
我看她脸色就料到了,故意轻松说道:“你这么高学历,又这么能干,熬过去一定前程似锦。”
刘芸眨着眼睛,笑道:“谢谢,要是熬不过去呢,你养我啊?”
我说:“怎么可能,你一个名牌大学的硕士。”
刘芸打断我:“美学理论硕士,正宗的废物专业硕士,玩了七年艺术后轮到被艺术玩了。再说,听说朱老板也读硕士了?”刘芸说这话时,语调突然变高,显然还有些不相信。
我点燃一根烟,点点头。她沉默半晌,说:“穷人最后一条路也要被堵死了,这已经是他们的世界了。”
我咀嚼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开玩笑说:“书山无路枉作勤,学海无涯已绝舟。我要是你,就找个有钱的老男人嫁了。”
刘芸打了个哈欠,说:“想过,暂时还做不出来,只想找个房子住。”我看到刘芸穿着一条素雅的裙子,她还是漂亮的。
正聊着,朱哥冲了出来,抓着刘芸的手说:“芸,你回来了?这么一个破碎的我还能挽回一个破碎的你吗?”妈的,这句台词就不该教他。
刘芸甩开朱哥的手,退后两步冷冷地望着他。你是她老板时揩揩油还说得过去,揩完了油还开除人,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朱哥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点,难得有些尴尬,问:“在新公司还好吗?”
刘芸回答:“不好,跟这里一样。”
朱哥高兴地冲着全公司大叫道:“哈哈,现在你们终于知道了吧,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应邀参加李白《啊?那水,那乡,哦!那水乡》的新书评论会,据说这书已经获得了当地文学的最高奖项——“黑凤奖”,马上要上送到北京参选鲁迅文学奖,这是利德文坛这么多年第一次。我按照邀请去鼓掌和撑面子,顺便抢先拍拍马屁,至少混个脸熟。
我还没有开始讲话,文坛高人们就议论开了。一个胖胖的诗人说:“李白,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都不拍人马屁,但此书一出,光照仙水,以后洋仙都市圈的文坛有大师无大作的历史就要改写了。这段时间,我看得是废寝忘食,五脏俱沸啊,连跟老婆运动的欲望都没有了。一心拜读大作,常常以泪洗面,哪怕美人在侧,你的书我就是放不下啊放不下……”
一个瘦瘦的散文家说:“李会长,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一向有一说一。你的文章我看过了,不怕你生气,比朱自清最好的那几篇还是差那么点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比起余秋雨、杨朔之流,已经好出很多很多了,在岭南文坛,这是一首天籁,这是一朵奇葩,这是春的呼唤,这是夏的……”
还没说完,一个高个子插话道:“我是写小说的。众所周知,乡土文学难写,工业城市的乡土文学更难写,尤其是把这样一座已经只剩污水了的水乡写得如此纯净,那更是难上加难。小李同志知难而上,不愧是我们的领袖。客观一点讲,李会长的作品还有些硬伤,比如第二章弄错了好几个标点符号,第四章有一组排比句稍显繁赘。好在整体内容华丽而不矫揉,绚烂而不失清幽,跌宕起伏,忧而不伤,在现实主义风格里还掺杂着那神奇的民间传说,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在中国尚未出现,在世界上也只有《百年孤独》能望其项背。”
我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确定他们跟我看的是同一本书,脑袋猛地被抽空了,喉咙干涩得不行,好像没带水走进了“马勒戈壁”。但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一个矮个子大吼道:“啊!啊!啊!”
我扶了扶椅子才坐稳。他说:“我们电视台的李主任,他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大哥。就凭这本东西,人还没死,就已不朽。千百年来,屈原宋玉略输文采,东坡清照稍逊风骚,一代文豪曹公雪芹,只识红楼把梦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李白双骄。什么叫李白双骄,就是唐朝的李白和我们的李白,绝代双骄。”
会场一片沉寂。这一下,连李白都有点受不了了,严肃地摆了摆手,说道:“过了,过了。”
那矮个子还不罢休,手舞足蹈、抑扬顿挫地背起了李白书里的诗歌:“啊,那明媚的阳光,45度地射入你的水窝,酥软了谁的骨头?抬望眼,你的肩膀,偌大的一座广场,拔地而起,你是谁的骄傲?”背着背着,唾液就飞了出来。
我被镇住了,还“偌大的一座广场,拔地而起”?广场是平的,能拔地而起的是高山!这是标准的病句。李白很享受地眯着眼看着下属拍马屁,下属背完后,李白谦虚了一句:“随手而作,随手而作,水平不高。柴米,你说说你的看法。”
我一愣,猛地一拍大腿:“好!就一个字,真******好!好的文字不需要再用其他语言来阐述,就像那灯火阑珊,蓦然回首,长夜如昼。没有它,万古不明。”说完后,我就醉了。
李白说:“好,好,晚上我们一班雅友去高提酒店聚聚,作协给批了2000块活动经费。我们再好好聊聊这本拙作。大家多提点意见,让我改进一下,优点就不用提了。另外,为了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我申请了一个新的省部级的课题,还希望大家一起来做,一起做大仙水的文化业。”
矮个子一脸崇拜道:“要编一本什么样的大作?”
李白回答:“还是乡土文学类的,初定名为《水乡笑话集》。争取把我们这个古城散落在百姓之中的笑话、俚语都收集起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要,同时也向祖国60岁生日献礼。这个课题资金有6万多元,算是大课题哦!”
桌子上掌声雷动,我只好也跟着鼓了鼓掌,终于明白文学会能干些什么了:说假话迟早完蛋,说真话马上完蛋。我们就说说笑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