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最终只留下一撮灰白色的骨灰。
齐悦将骨灰收集到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用线绑好了,挂在自己的胸前。
而后她乖乖的跟着皇帝陛下回到了圣殿。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空气微凉,夜风如水。
黑暗的虚空之上,亿万星辰汇聚成天河,像是流动的水晶一般璀璨明澈。
齐悦安静的倚坐在回廊里,睡衣滑下肩头,黑发抿在耳后,光洁的脖颈在伊芙银蓝色光芒的照耀下,透出一种冰冷的纤弱来。
她握着胸前挂着的玻璃瓶,一动不动的坐在夜风里,望着无尽的夜空。仿佛想要穿透160亿光年的距离,看到宇宙的那一头去。
但是她知道,她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
皇帝陛下走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移动目光。因为确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但是他却必须向她解释,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他走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天空。齐悦只是默默的垂下睫毛。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
“……从飞船里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虚弱了。”但是真正想要解释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的理由都这么苍白,毫无说服力,“医疗组尽力试着救活他,因为知道球球对你的意义。可是生老病死的规律是无法篡改的。他的病情一直没有起色,丽齐想要告诉你真相,却怕你无法接受……”
但是齐悦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她仿佛既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只是无动于衷。
皇帝陛下的声音就这么一点点低下去,最终沉寂在夜风里。
回廊上没有坐的地方,他在齐悦跟前单膝跪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璀璨夜空之下,他紫色的眼睛像是水一样柔软,里面的悲伤一点点渗透进人的心里去。
他握着齐悦的手,将它贴到自己的胸口上。他说:“乐乐,我从来都不敢比。所有你重视的东西、喜欢的人,我从来都不敢跟他们比……”
明明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贪求更多,可是所有的渴望都不能说出来,而现在,她连已经给了他的都要再收回去。
“可是,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
他没有得到齐悦的回答。
伊芙悄悄的沉落进树荫里。夜色越深,齐悦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睡过去。
皇帝陛下起身将她抱回到屋里去。
她躺在床上了也依旧是之前蜷缩着的模样,仿佛她的怀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全的小世界。她将那个小瓶子小心的呵护在那个世界的中央,不留给皇帝陛下一点缝隙。
在睡梦中,她的眼睛里终于能再次流下泪水来。
皇帝陛下俯身亲吻着她的头发。
在普兰托,这是宣告占有的行为,是恋人之间最甜蜜的私密。可是对地球人而言,这种行为可以不代表任何意义。
他最终也在她的身边躺下来,伸手将她连同她的小世界一起揽进自己的怀里。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胸口贴上她的胸口,将自己的心跳传达给她。
他喃喃念着对不起。
他想问她,是不是只有地球人才可以。是不是只有那个孩子才可以。为什么死掉的是别人,不能被原谅的却是他。
齐悦再没有跟皇帝陛下说一句话。她仿佛是在惩罚自己,不吃、不喝,在极度的困倦中悄无声息的睡去,从心里一点点把自己杀死。
新上任的医疗组长没有丽齐那样的母性和耐性,他处置的方法是直接给齐悦注射营养针剂和抗抑郁药物。那些高热量和令人躁动失控的药剂,唯一的用处是让她在皇帝陛下抱她的时候,遵循着本能放荡起来,然后在清醒过来之后,加倍的自厌和自我折磨。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得到正常回应的情况下,皇帝陛下的话也越来越少。只有拥抱的时候才能确认他们相互拥有,可是每次纠缠间他望见齐悦空洞茫然、被本能和燥乱驱使着的目光,心里就仿佛被刀刃一点点凿空那么疼。
他无比清晰的看着自己是怎么样骤然间失去她,然后再也找不回来。
某一天早上,齐悦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阳光暖暖的落进来,晒得被子都要化掉了。
水晶墙外鸟鸣啁啾,鲜绿的叶子上滚落了露珠。
昏暗暧昧了许久的天地忽然变得清晰明亮。但齐悦的心情却并没有随之开朗起来。
皇帝陛下前一个夜晚没有出现。以往的每一个清晨,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他。 让她在他的怀里醒过来,这似乎是他一直坚持的特权。但这个清晨他也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霸占了球球位置的婴儿。
他比以往齐悦照料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活泼,就像每一个在这个年龄段的地球婴儿,他咿咿呀呀的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臂,眼睛里光芒清澈干净,没有烦忧,不经风霜。
他用柔软的头发蹭着齐悦的胸口,身子团得像只圆子,在费力的讨好着她。
短暂的僵硬之后,齐悦倦怠的伸手将他推到一旁,翻了个身。
他从后面试图攀爬过她的肩膀,口中说着不成字的单音,不知道在请求些什么。
他终于翻到齐悦的胳膊上,探出肉呼呼的脸蛋来,水汽充沛的眼睛里带了些孩子独有的无辜和委屈,望着她。
齐悦用枕头用力的蒙住了自己的头。
他似乎有些失望,却并没有放弃,从齐悦的胳膊上滚落下来,笨拙又顽强的翻身爬起来,蹭蹭蹭,蹭到她的怀里,小心的、乖巧的啃着自己的指甲,假装睡过去。而后时不时偷偷睁开眼睛瞟向她。
齐悦攥紧了胸口的玻璃瓶,对他说:“离我远一些。”
但是他沉默着,却越发的贴近她,偷偷伸出小手来,拽住齐悦的头发。
齐悦用力的将头发抽出来,再一次翻了个身。
那个孩子在她的身后,终于再没有动静。
齐悦的眼睛里却再一次聚起泪水来。
那曾经是她全心呵护着的孩子。可是他是假的。他健康快乐,享受关爱的时候,那个于她而言最重要的孩子正性命垂危,一个人沉睡在冰冷的实验室里,痛苦并且无助。
她的孩子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这个冒牌货却还要再在她的眼前招摇……
但是她知道她心里真正恨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那个孩子又在她的身后说起分辨不出本意的单音。
他咿咿呀呀的重复着,想要让齐悦听明白。
而在那无数次的重复中,齐悦终于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一二三四五六七……马莲开花二十一……球球……乐乐……抱……”
泪水终于再也止不住。齐悦背对着他,用力的将胸前的玻璃瓶握紧,抱到怀里。
事情终于严重到让评议会和元老院妥协的地步。
被调往7.5光年之外的殖民星上调查的丽齐&8226;范德尔再一次被召回普兰托的圣城。
下了飞船,丽齐甚至来不及换一身衣服,便赶到圣殿来见皇帝陛下。
随即,一种无法言说的懊悔和悲愤在她的心里聚集起来。
医疗组全部聚集在皇帝陛下身边,没有哪个人在这个时刻有闲情或者善心来关心齐悦的死活。
丽齐推门进去的时候。齐悦已经因为多日的绝食虚弱不堪。
球球茫然无措的举着自己的奶瓶想要喂她,被无动于衷眼神拒绝后,便不安的在屋子里爬来爬去,四处寻找她可能喜欢吃的东西。他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堆放到齐悦的面前,然后才明白真正被厌弃的是他一般,不知所措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齐悦没有办法无视他的眼神,便闭上眼睛,不去关心。
泪水却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她心里还有一种执念,想着把球球的骨灰带回地球。
但是她心里同样充斥着自我厌恶和对皇帝陛下愧疚又痛恨的心情,这种复杂的感情让她最终选择将以这种方式进行惩罚和抗议。她所预想的结果,不外乎将命赔给皇帝陛下,或者逼迫他放弃她。无论最终结果是哪个,至少她和他之间都不再有所纠缠了。
但是她并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的心情,她并没有意识到,皇帝陛下比她做的还要决绝。
丽齐走进屋子里,把球球抱起来。
这个时候她无比的想要暴打齐悦出气,可是齐悦是个不堪一击的F级以下,只要一下就会彻底的报废掉。
她又想骂她,可是齐悦这次是真的让她失望透顶,她已经不想再把口水浪费在她身上。
她最后只能说:“你扪心自问,普兰托人欠你什么,皇帝陛下又欠你什么。我们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救活你?让你抱着你的地球婴儿,如愿以偿死在地球人的飞船里就好了!”
她转身离开,球球在她的怀里挣扎着,努力的向齐悦伸出手去。
面对丽齐的时候,齐悦心中的防线骤然松懈下来。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些天来她一直装作漠不关心的事:“萨迦怎么样了?”
丽齐的脚步停了停,“你自己去看一眼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