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操控室。
中央的光屏上投射着距离飞船40光秒外的影像。
那里原本应该有一个作为中转站的直径100公里左右的小行星。但是现在只剩下四散的碎石和飞船残骸。飞船显然是一艘客船,坐椅附带的紧急避难舱甚至没来得及打开,整艘船便被拦腰砍断,死于低温和窒息的乘客尸体散布在碎石和残骸之间,而死于自体爆炸的人则可能连粉尘都没有留下。
“很显然,袭击者的目的不在于抢掠财物或是飞船本身。这也许是一场波及无辜的狙杀,但更大的可能只是一群兴奋的海盗前往目的地时随手的试刀。”有人分析道。
齐悦的脑中有什么在嗡嗡的作响。
在纯然寂静的宇宙中从来都没有“血腥”的痕迹,生命的抹杀悄无声息,视觉效果甚至不足以激发人的感情。但是相似的场景还是勾动了齐悦的记忆。
令人颤抖的冰寒感觉从心底渗进皮肤,却不是恐惧——她仅仅只是看着,就感到不能自已的厌恶和愤怒,为什么有些人却能无动于衷的虐杀毫不相干的人?
导航员已经将屏幕切换为宇宙航路图。他指着其中的某个点说:“这是我们的位置。大概在100光秒之外,我们将从这里进入虫孔。虫孔的出口一共有四个……最近的那个,是亚特兰帝。”
亚特兰帝是多拉古星系边缘一颗小小的人造天体。在三千年前曾经是多拉古星系抵抗艾尼米人侵略的前沿碉堡之一,如今已经废弃多时。二十年前,海神号船长安瑞斯花费全部身家,从伊尔曼人手里买下了它。
它直径只有100公里,却拥有现代科技所能提供的最坚固防御,是一个完美的太空堡垒。对于在宇宙战争中失去故土和族人,战斗力普遍浮动在宇宙平均线之下的海神号船员们而言,它是第二故乡,也是最后的庇护之所。
如果它落到宇宙海盗的手里,无疑也将成为他们在多拉古星立足的根本。
安瑞斯和零分析,海盗们的目标恐怕就是亚特兰帝。
不过九艘舰船还不足以打开亚特兰帝的装甲,海盗们应该还有其他计划。
总之这些都是尚不可知的未来,目前摆在安瑞斯他们面前的大问题是清扫战场。
——这颗小行星已经彻底被击碎,形成了直径超过1万公里的碎石密集带。并且还在持续膨胀。受到吉尔星的万有引力影响,恐怕很快便会形成小规模的陨石乱流。
不过在进行定向吹散之前,“飞船可能还有幸存者。”齐悦微微低着头,目光遮掩在黑暗里,轻声说道。
零望着尚未关闭的光屏。屏幕上微弱的莹光映照进他漆黑的眼睛里,反射着水一样晴明的光芒。但是他既没有看齐悦,也什么都没有说。
安瑞斯笑道,“嗯,我也这么想。总之还是先进行救援吧。”
宇宙总是在平静的表象下掩藏着危险的旋流。
在这片看似已经被彻底摧毁、再不可能进行任何战斗的废墟里,有一支九艘舰船组成的小队正在虎视眈眈的潜伏着。
安瑞斯他们分析得没有错,宇宙海盗们的目标确实是亚特兰帝。但是号称太空堡垒的宇宙要塞,当然不是区区九艘舰船就能攻破的。
然而再完美的防御也并非全无漏洞,对于亚特兰帝而言,那艘每年定期返航,为要塞补充物资的海神号,便是它的薄弱之处——出于对船长安瑞斯的信任,亚特兰帝总是会毫无防备的为海神号打开装甲,接收它进入宇宙港。
而那就是海盗们进攻的契机。
只要在海神号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将它控制在自己手里,就可以利用它进行一场完美的木马计,兵不血刃的攻入亚特兰帝。
而作为整个多拉古星系最著名的一艘货运船,海神号的底细早已经被宇宙海盗们摸得一清二楚——船上一共有140余名船员,除船长安瑞斯和大副蛮锤可能拥有B级以上的战力外,其余船员都是废柴的D级左右,基本上不堪一击。
而那名可以作为战力的船长,恰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天真的人道主义情怀。
他们完全没有去想,为什么这么大肥羊的一艘飞船,能在宇宙中平安航行二十年。
他们注定会得到一个惨痛的教训。
好吧,现在让我们把视角再次调转回海神号。
搜救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章鱼哥兄弟驾驶着宇宙清道夫在飞船的残骸和废墟之中寻找生命信号,而零在海神号的中央操控室里,一个人控制着八台机械手臂,从旁协助。
至于齐悦,尽管她很想帮上忙,但中央操控室所有东西都是只有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才会用的。她于是争分夺秒的跑向医疗室。
零所操控的机械手臂,复杂精密程度完全不下于人的胳膊,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机械操控师也不过能同时控制两台。他却能一个人控制八台,并且每一台的动作都流畅完美得像是在跳舞。
看到那些手臂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拨动碎石,拦截流石,在合适的部位安置诱导器,海神号上的专业机械师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开始冒汗了。
“不要跟他比。”安瑞斯笑着在一旁安慰道,“这是天赋,就像卡利安有八条胳膊,你只有两条。”
“喂喂,你不是想说他有八个大脑,而我只有一个吧!”机械师吐槽道。
“说了你也不懂。”安瑞斯笑道,“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个怪物,没有可比性就行了。”
“说起来,安瑞斯,”机械师回头搜寻齐悦的身影,压低声音,“他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我们要骗那个小姑娘说……”
这个时候他们议论的对象打断了他们的话。
“卡利安,(97,27,104)位置。齐纳,(120,92,67)位置。”他一面同时协助着两个人作业,一面面色平静的对身后的人说,“请继续帮我保密,谢谢。”
机械师瞬间泪崩——这个时候还能分神,简直是在蹂躏他作为一个专业人士的自尊。
搜救工作总算平静顺利的结束了。卡利安和齐纳顺利的将三名幸存者的密封舱搬运进飞船。在安瑞斯带着人前去接收的时候,零单独叫住了她。
……
“你是说,我们救上来的人是间谍?”听完了零的分析,安瑞斯若有所思。
“有这种可能。”零说,“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只要遇到了落难飞船,你都会不遗余力的进行救援。他们的计划可靠性很高。”
尽管零只是说“可能”,但是安瑞斯对他的判断却抱有十成的把握。对方毕竟是指挥过无数次战争,并且从最终结果来看无一落败的传奇人物,这么简单的状况不可能判断失误。
“搜救之前为什么不说?”安瑞斯问道。
零没有回答……安瑞斯也立刻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然后她马上又问了一个更傻的问题,“你不打算让她知道?”
零摇了摇头。“乐乐很努力。”他说,“我不能让那些败类糟蹋了她的好心。”
安瑞斯笑了起来,“她未必就像你想得那么脆弱。这个孩子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决心,不会这么容易就动摇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碧绿色的眼眸里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那些利用人的善意行恶的混蛋,不管是宇宙海盗还是猪油蒙心的老太太,都绝对不可饶恕,“就让我们,好好的招待一下我们的客人吧。”
但是搜救的结果小小的超出了零的预料。
密封舱门打开,蚂蚁女王红褐色的复眼出现在搜救者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安瑞斯和零不由自主的望向齐悦。而齐悦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很快便垂下眼眸,协助船医将女王搬了出来。
“卡尔塔人的幸存者。”安瑞斯压低了声音,问零,“难道她也和海盗们合作了?”
“只是个巧合。”零这么说,“卡尔塔女王不是谁都能使唤得了的。”
他很清楚,这个卡尔塔人所表露出的超越极限的求生欲望,绝对不会是因为仇恨。很多时候,爱是比恨更强大的动力。她执着于逃出普兰托的原因,必定是普兰托之外她无比挂念和珍视的事物,为此她不可能不谨慎的选择盟友。
“去看看另一个吧。”零对安瑞斯说着,自己则上前将齐悦从蚂蚁女王身边拉开,对齐悦轻声说,“这里交给我。”
齐悦点了点头,转而去另一边帮忙。
如果给前&8226;宇宙海盗船长苏鲁一个反悔的机会,他一定会选在三个月之前的某一天。那一天他听说全宇宙油水最丰厚的普-艾航线上有海盗掘得第一桶金,于是心生贪念,做出向普-艾航线进军这么愚蠢的决定。
结果他干了一辈子的海盗,反而被人反劫了财,这一票就把全部身家都赔了进去。自己也被踢出春雨号。堂堂海盗船长,最后居然落得被警察救的悲惨结局。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自从登上了赤丸号的主舰,苏鲁才发现自己之前过的都是多么窝囊的人生。
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的拦路抢劫,而不用老鼠一般躲避星际警察的搜捕。路边的小星球想要航路通畅?没关系,拿钱来买!多么快意人生……好吧,作为一个受过S级战力“天网”蹂躏的弱小的伊尔曼人,他承认肆无忌惮的杀人这点,确实不那么令人愉快。
不过这不要紧,苏鲁想,只要这一次能成功夺取海神号,他进入赤丸号高层的日子也就为时不远了。财富和权力面前,这点牺牲算什么?
这么鼓舞着自己的时候,苏鲁听到了密封舱被打开的声音。因为还处在假死状态,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但伊尔曼人身体里到处都是的智能芯片已经开始帮他分析四周的情形:两个B级战力,其中一个有修正?那就肯定不到B级了。其余都是D级,哦哦,还有一个修正到D级的——真实战力是,F级!决定了,万一计划失败,就挟持她当人质逃跑。
他已经可以想象梦寐以求的生活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可怜的苏鲁,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悲惨的命运还远远没有结束。
诱导器在救援时便以准备完毕,引导弹发射,碎石和飞船残骸的定向吹飞很快便完成。
无数碎石以飞船为中心,像四面飞去,就像绽放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亿万流星滑落。
与此同时,卡姆也从无尽的黑暗中缓缓醒了过来。
神经毒已经侵入到她的大脑,损伤了不少区域。她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了,却依旧记得卡尔塔的地下有近万枚卵等着她的哺育,她必须要回去。
她红褐色的复眼与齐悦黑柔的眼睛两两相对的时候,拥有全宇宙最敏锐视力的卡尔塔人在这一刻感受到命运的残酷。然而三个体节全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她已经没有抗争的资本了。
卡姆的心情平静到了极点。她所侍奉的女王陛下将种族延续的使命交到了她的手上,可是她已经是最后一名卡尔塔人,她无可交托,只能一遍遍的从头再来,直到成功或者毁灭。
“这里已经不是普兰托了。”然后她听到齐悦这么说。
【逃出来了……】她竟然觉得难以置信。
她试探着转了转自己的脑袋,齐悦上前帮她搬动了一下,调整好姿势。
而后便是静默相对。
齐悦低垂着睫毛,黑眼睛里平静无波。她攥了攥手心。
“你是卡尔塔人吗?”她终于问了出来,“……你有没有劫持过地球飞船?”
罪孽如影随形,卡姆从来都没有逃避过。然而此刻面对着那场袭击里唯一的幸存者,她却发现承认也是这么的艰难。
“是……”她最终还是这么回答道,“我是卡尔塔人,并且参与劫持了你们的飞船。我请求你不要在这里杀死我,”她用电子乱码一样的汉语对齐悦说着,“我请求你……”
她现在还必须活下去。
齐悦在这一刻想要追问;难道当初我们没有请求过吗?你明明也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肯分一点怜悯给那些无辜的人?”
但是她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在这个拥有最原始和残酷规则的宇宙里,大多数种族都对外星物种保持着漠然的疏远。她已经不止一次被当做没有人格的道具对待了,却依旧学不会这种思维。
她终于将心中的悲愤压抑下去,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道:“你既然去过地球,那么是否知道它的位置?”
飞船还有两个小时便会进入虫孔。
一群粗野的水手找乐子的嘈杂声已经听不到,大多数船员都抵抗不住困倦,回房休息了。
飞船内照明的模拟日光也已经昏暗下去,窗外黑暗的宇宙里,那些遥远的星星的光芒越发明亮起来,回廊的地毯上也浸染了他们银色的辉光。
零倚靠在医疗室门边的墙上,沉默的听着里面传出了的对话声。
“我不知道。”卡姆说。她并没有欺瞒齐悦,因为当时他们疲于逃亡,-选择的都是偏僻的路线。为了摆脱追兵,时常不得不进行不稳定跳跃。劫持了地球飞船之后,之所以能够回到正常的航路上去,只是因为这个宇宙航线蛛网般密布,并不需要刻意的寻找。
“不过我想,应该是在奇美拉星域附近的某个位置吧。”她又补充道。
“……谢谢。”齐悦说。
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卡姆问道:“你救下的那个孩子呢?”
齐悦顿了顿,平静的回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齐悦没有回答。她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人的道歉。
齐悦从医疗室里走出来,脑中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她看到了零,又仿佛没有看到,只是游魂一般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零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齐悦回了自己那个小小的藏酒室里,连关上门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
她坐在黑暗里,一时只是垂着头,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漆黑的头发铺满了瘦弱的后背,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目光。她几乎要融化在黑夜里。
零推门进去,在她的跟前默默蹲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在发抖。
她说:“我应该恨她,我们完全是无缘无故被牵扯进他们的仇恨里的。可是想到伤害她的是萨迦,就觉得自己不是无辜的了。我爱上了萨迦,这是我的错,可是其他人做错了什么?”
“她求我别杀她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可是也很害怕。我只是想想自己可能会杀了谁,就怕得手都在发抖。可是他们为什么就能无动于衷,连眼都不眨一下?”
“是不是因为强大了,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害别人。把别人当炮灰,当道具,当玩物。”
卡尔塔人是这么对待他们的,普兰托人也是这么对待她的,连希尔斯曾经有过的善意,也不过都是觉得她好玩儿而已。
“……再也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了。”她说,“零,能遇见你真好。”来自同一个星球的话,至少可以平等的相处,不会有哪些莫名的蔑视和轻贱了吧。
零轻轻的亲吻她的手,那双温柔的瞳子映着暗夜的颜色,静静的,带了些无法言明的悲伤,凝望着她。他说:“只要你喜欢,我随时都在你的身边,一生都不会改变。”
“可是,我不想以朋友的身份。请正视我的感情。也对自己,诚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