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菊黄蟹肥的时节。
李鸿章亲率清军精锐,以淮军提督程学启、常胜军统领戈登(Charles Gordon)为先锋,水陆并进,连日苦战,将太平天国苏福省省会苏州三面合围。“城中粮尽,众心疑惧”。
清同治二年(1863)十月十九日夜。被厮杀声折腾了又一天的苏州城终于在夜幕中安静下来。一叶轻舟偷偷从齐门驶出,直奔阳澄湖而去。船上坐的是太平天国纳王郜云官。通过旧友、淮军副将郑国魁牵线,郜云官与驻守苏州的天国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佳,以及天国天将军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等八人合谋投降。今晚出城,便是与程学启、戈登在阳澄湖的清军战舰上密商具体事宜。
二
清咸丰十年(1860)初,支撑天国后期局面的优秀将领忠王李秀成,再次攻破李鸿章老师曾国藩的江南大营,“开疆拓土”,袭杭州、下常州,攻上海,占领江南大片鱼米之乡,并在苏州建立了天国重要的后方和物资供应基地苏福省。那年六月二日,李秀成率大军进入苏州,他看中了明正德朝御史王献臣旧宅拙政园,以园林中、西两部分为主干营建忠王府。一时,天国各王纷纷效仿,在东北街上大兴土木,建造各自的王府,豪宅“延及临顿路”。可见,天国后期“王”之多,“如牛毛耳”。
安顿下来,李秀成立即采取了一系列稳定社会秩序的措施。史载,苏州重新显现了繁荣的景象,所谓“百货云屯,流民雨集,盛于未乱时倍蓰”。但李秀成心里很清楚,“主上蒙尘,其势不久”,此次南征,不过是一个为天京(今南京)解困的“围魏救赵”之计,现在的说法叫跳到外线去,打“运动战”。因为天国在经历了多次内讧之后,战斗力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对手早已不是“烟枪胜于刀枪”的八旗兵,而是凶悍的湘军和淮军,天兵在“正面战场”已捞不到任何便宜。
更何况,清军的“最高司令长官”两江总督、钦差大臣曾国藩决非等闲之辈。
三
“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曾国藩确实对天国的这一招清清楚楚。与天国军队鏖战二三年,曾国藩心中始终咬定“天京会战”的战略意图,江北大营和江南大营像两只蟹钳,让洪秀全甩也甩不开。就在李秀成南征的前一年,即咸丰九年(1859),弟弟曾国荃率湘军,在与天国后期另一位勇将英王陈玉成的交战中取得重大突破,形成了北围天京的态势。他想继续巩固这种局面。因此,在收到苏州“团练大臣”冯桂芬的求援信后,曾国藩并不想立刻分兵南下。但他想到了一个人,随军参赞多年,“屡有奇谋”,他叫李鸿章。
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有旨询苏帅于国藩,国藩以李鸿章对”。这位晚清重臣从此登上历史舞台!
那年,李鸿章三十八岁。
李鸿章赶回家乡安徽招兵买马。同治元年(1862)三月四日,一支著名的武装部队在安庆接受了检阅,因为兵勇大多来自安徽,史称“淮军”。阅兵后,这支近万人的部队立即分乘七艘洋轮船,沿江而下,“千里跃进上海滩”。
至今让史学界迷惑不解的是,轮船在天国的地盘上行驶了整整三天,却没有遭到天兵的任何阻拦。只是在上海码头下船时,受到了上海士绅和洋人们的嘲笑,他们不相信,这支军容不整的“土匪武装”能够有什么作为。李鸿章用浓重的合肥口音慢吞吞地说,弟兄们,军队的好坏又不是在服饰。等打完这一仗,“自有定论耳”。野史上说,一高兴,他一定还说了一句口头禅:“贼娘好好的搞!”
四
上海虹桥一战,淮军居然战胜了兵力十倍于己的天国军队,名声大噪。
这一年,趁曾国藩围困天京吸引天国主力之机,李鸿章在苏南、左宗棠在浙江频频发动攻势,李秀成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到第二年(1863)春,李鸿章的军队已经攻克太仓、昆山,这场惨烈的搏杀将苏州带入了血腥的灾难之中。
眼看着大势已去,但作为“国中有名之将”,李秀成仍苦苦支撑着天国危局。从史料看,李秀成对郜云官一伙的降意有所察觉。有一天他与各将谈话,说:“尔是两湖之人,此事由尔便。尔我不必相害。现今之势,我亦不留尔。”从后来披露的郜氏等八人投降的三个条件看,李秀成在大敌当前的节骨眼上匆匆离开苏州,而只留下忠心耿耿的慕王谭绍,似乎是有了什么“默契”的。
十月十九日那天,阳澄湖密商双方讨论的“三事”是:一、“使杀秀成、绍以献,许以二品之赏”;二、太平军仍“准立二十营,并乞奏保总兵、副将官职”;三、保持“长毛”发型,“受翎不发”。
据史载,就在第二天夜里(一说十月廿三),李秀成“出胥门,经光福灵岩”,与苏州黯然作别。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分析原因时说:“然卒不忍害秀成”。
十月廿四日午,淮军水陆齐攻,“为投降造势”。谭绍急召众将商议。正训话时,天将汪有为突然挥刀砍去,谭氏即刻倒在血泊中,亲兵千余人也遭杀害。
更悲惨的屠杀,发生在天国二十万将士开齐门投降的第二天。据《清史稿》卷四百十六列传二百三载:“诸酋出城谒鸿章,留宴军中。酒半,健卒百余挺矛入,刺八人皆死。”梁启超把屠杀的地点说得更具体:“设宴大飨彼等于坐舰,号炮一响,伏兵起而骈戮之。”而《清稗类钞》“武略类”中则说,“逮寇魁八人至营”,李鸿章假惺惺地“接以温语”,结果没等吃饭就动了手!八个天国降将饱死也好、饿死也罢,反正是在城外某处成了李鸿章的刀下鬼,而不是民间传说的“忠王府西花园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真正“血流成河”是在程学启领军入城之后。放下武器的天国士兵大部分被遣散,有二万至三万不屈的战士被集体屠杀在城内河道里,一时,苏州城里“积尸数尺,河水断流”,“千汊百港,漂尸浮油”。不到三天,整个苏州城已找不到一个男性“长毛”,“所余者妇女五六万而已”。
五
起风了。
江南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带着苏州满城的血腥味,裹挟起枯黄的落叶吹向天边,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清军攻克苏州时,有一位追随李秀成的“天国陆军上校”、英国人呤俐(A.F.Lindley)目睹了这段历史。1866年,呤俐将他当了三年天国战士的经历写成一本叫《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的书,他这样写道:“在这片中国最富饶的土地上,我们的视线除了时不时被不可胜数的坟墓、牌坊和成堆的废墟所阻外,可以一直望到天边的尽头。”史载,天国起义的十四年间,苏州府的人口从1851年的六百五十四余万锐减至1865年的二百二十九万,同期,原先四万一亩的地价只值一千文。
过了三十多年的公元1901年11月7日,已经七十八岁的李鸿章口吐鲜血。两个月前,他刚刚代表大清国和列强签订了《辛丑条约》。
眼下,俄国公使还在他病榻前,逼他对俄占中国东北的条约表态。李鸿章老泪纵横,再次大口吐血,嘴里含混不清地自语道:“报应啊!”
一小时后,李鸿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