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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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残阳如血

夕阳西下。

姑苏城高大的黑色城墙被阳光涂上了一层橘红色。葑门堞楼上,一面黄色方锦大旗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上书一个斗大的“张”字……

从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十一月到二十七年(1367)九月,吴王朱元璋派大将徐达、常遇春率二十万大军南下,进攻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并于至正二十六年十一月廿五,兵分十一路,将张家小王朝的都城平江(今苏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围就是十个月。从那年六月起,朱家军不断在姑苏城外围发起进攻,并在鲇鱼口、尹山、官渎、虎丘一线拼掉了张家军最后的老本,张士诚小弟张士信阵亡。至此,张家四兄弟士诚、士义、士德、士信仅剩下了“诚哥”一个。同时,朱元璋又下令:“毋妄杀!毋乱掠!毋发丘垄!毋毁庐舍!”试图用军事上的“锁城法”和“攻心战”彻底摧毁姑苏城的抵抗意志。

这一天已是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初七。天气出奇的晴朗,旷野中,夕阳显得特别巨大而血红。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的腥味,整个姑苏城内外死一般的沉寂。城里“资粮尽罄,一鼠至费百钱,鼠尽。”

徐达被手下簇拥着走出大营。姑苏城的黑城墙像一座大山,把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压得有点束手无策,相持已经十个月,“指日吞吴”变成了梦想,倒是高大的黑城墙成了无数弟兄的墓碑。现在城里连老鼠也吃光了,但城头的“张”字大旗并没有俯首称臣的迹象。

突然,远处一匹快骑飞奔而来,马蹄声在寂静的黄昏中分外清脆。

不屈的姑苏城终于惹起了朱元璋的满腔怒火,他下达发起总攻的命令在这时传到了城下。

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初八,朱家军在姑苏城的东南西北各门同时发起“平江战役”。经数日激战,徐达一部首先攻破葑门,接着,常遇春攻陷阊门。各路兵马潮水般杀进城中,张士诚部将唐杰、周仁、徐义、潘元绍等先后投降。张士诚率残兵与朱家军巷战,兵败被俘,《明史·张士诚传》称其“至金陵,竟自缢死”。

张士诚墓寂寥地坐落在苏州工业园区一个叫旺墩的土丘上。仅仅十年时间,苏州城东这片村野已经变成了一座花园般的工业新城。

谁还记得,六百多年前,一个小名九四的苏北贩盐小子,在平江城里搅出了惊天动地的故事?谁还知道,老苏州话为啥把聊天叫做“讲张”?谁又记得,民间农历七月三十烧给地藏菩萨的“狗屎香”却是苏州人纪念这位“败者寇”的“九四香”呢?

史载,“至正十三年(1353)三月间,泰州人张士诚作乱”。张士诚与弟士德、士信等,“皆以操舟运盐为业,富家多视为贱役,动加侮弄”,士诚“率壮士十八人……遂招集盐丁,占据泰州。嗣复陷高邮,戕知府李齐,自称诚王”。元末农民起义,以刘福通、韩林儿的红巾军影响最大,继起者渐成三股力量:西北陈友谅据武昌(今武汉)、东南张士诚据平江(今苏州)和以集庆(后称应天,今南京)为都城的朱元璋。

张士诚的地盘“南至绍兴,北至通泰、高邮、淮安、濠泗,又东北至济宁”,北占盐业命脉,南占鱼米之乡。但富庶之土往往让人变得贪图安乐,温柔之地又往往容易消磨斗志。据野史说,当朱元璋起兵讨伐陈友谅时,张士诚的谋士施耐庵、罗贯中等力主乘势攻取朱家后院应天城,这恰恰也是朱元璋最担心的事情。但朱元璋的谋士刘基(字伯温)看透了张士诚的本性,说:“士诚一自守虏,尚不足虑。”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看穿”别人那是什么本事?当年白居易遭贬谪时和朋友闲谈“识人”的问题,白氏感叹道:“王莽谦恭未篡时。”又说:“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如果王莽没来得及将大汉江山改成“新朝”就死了,那么,他“谦恭”背后的一切只有鬼知道了。但刘伯温怎么会有这等本事?看看他的名篇《卖柑者言》便知,“燠暖温馥”弄出来的东西,必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元璋手下偏偏出了一个“看穿”张士诚的人,当然是张士诚的悲哀。但更大的悲哀是,张士诚手下也有人“看穿”了朱元璋的心思,士诚却不纳其言。结果“陈氏灭,张氏势孤”,历史也就注定要上演一场“火烧齐云楼”的悲剧了。

据吴恩培教授考证,伍子胥建苏州城时,又在城内筑“吴子城”,“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即为张士诚的王府所在地。城内有高楼,系唐太宗十四子曹恭王李明任苏州刺史时所建,后白居易取“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诗意,取名“齐云楼”。朱家军攻进子城后,张士诚妻刘氏将所有妃嫔赶上楼去,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而今,走在皇废基公园(今苏州公园)的林荫道上,你还会听到大火中那摄人魂魄的呼号吗?

施耐庵老先生逃走了,在朱元璋的“搜捕令”中隐居下来,他翻出了北宋朝末年宋江等三十六人聚义造反的故事,以消解心中块垒。《水浒传》从此流传千古。罗贯中也逃走了,他也找出了东汉朝末年群雄蜂起的往事,检讨三军对垒时的竞争战略。《三国演义》从此成为不朽的名著。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改国号为大明,年号洪武。

这位明太祖怎么也忘不了姑苏城百姓支持张士诚让他受的委屈。“困我吴民年五百,祸由明祖怒张王。”这是明初流传在苏州一带的民谣。

一批批江南富绅人家被籍没田产,赶出苏州。他们全家拖儿带女,从阊门码头出发,到苏北,到朱皇帝的老家凤阳安家落户,并被严禁“私归”。可怜“昔日钟鸣鼎食家,今朝颠沛流离人”。每年清明,这些人只好装作乞丐,“潜归祭扫,冬去春回”。一首民谣开始流传:“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中国经济史学者马学强博士用史实论证了这首民谣流传的因果关系,并非天灾,实为人祸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苏州人常用“拎得清”来比喻那些善于见风使舵之辈。江南富豪中自然也不乏其人,譬如那个大名鼎鼎的沈万三。对这位“资累巨万万,田户遍三吴”的豪富,正史记载并不多,《明史·太祖孝慈高皇后传》里说他“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请犒军”,结果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朱元璋大怒:“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

(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马皇后要不求情,沈万三就不是发配云南,而是“嚓嚓嚓”了。沈万三巴结朱元璋实在是不遗余力的,城也建了,钱也掏了,朱皇帝为什么还是不能容忍呢?为朱元璋设计一句台词,就是“我好恨哪!”

这还不够,苏州人不是有钱吗?好,那就成全你:重赋。据史载,明初苏松嘉湖地区,田税“其重十倍”。苏州征粮,从元时八十万石猛增至二百八十多万石。

政治上的压制和经济上的压榨,必然影响文化生态系统的发育。苏州人惶惶不可终日,皆“以富为不祥,以贵为不幸”,本来一个繁华喧闹之处,富贵风流之地,一时“邑里萧然,生计鲜薄”,温文尔雅的外表笼罩在“怕功名、怕排场、怕触法、怕结党、怕市游”的阴影之中,马学强博士甚至断言:“久而竟成风俗。”直到现在,苏州人性格中仍有但求安逸,不愿闯荡的特征,仍喜欢像自家的园林一样,细细品味“高墙里的自由盛宴”。不能不说,与朱元璋这段“人治”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残阳渐渐坠入天幕,如同一段历史剧终人散。但朱元璋没有想到,二百七十多年后,厚道的苏州人会以德报怨,在他的大明朝谢幕之际,又一次表现出不屈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