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站起身来,向外迈了一步。府衙里的三个人,同时抬起了头。邓展是淡然,王越是疑惑,而淳于琼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浊。
“陛下去哪里?”王越问。
“出去看看。”
“外面正在打仗,陛下还是安坐于此比较好。”王越抱着剑说道,“等到蜚先生一到,我们就从密道撤退。”
虽然天子是诱饵,但无论袁绍还是蜚先生都不会真的把一位天子置于死局之中。他们在乌巢府衙内早挖好了一条出城密道,只待曹军进城,就从这里脱离。
“蜚先生呢?”
“我刚才出去看过了。他那边出了点状况,不过问题不大。东山精锐都集结于此,杀不得公敌,总报得了私仇。”王越说着,把身子挡在皇帝面前。
刘平皱眉道:“我若是坚持要出去呢?”
王越轻蔑地扯动嘴角:“那就要赦臣不敬之罪了。”刘平身边只有一个邓展,他连王服都打不过,更别说王越了。两个人抵近对视,刘平忽然发现,他的气色跟从前相比没那么锋芒毕露了,脚步略显虚浮,似乎是受了伤,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不仔细看不出来。
“难道他受过伤?可谁又能伤到他?”刘平暗想。府衙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想来是蜚先生的东山精锐与曹公的亲卫对上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刘平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趋于夭折。
“听着,朕必须要离开这里。这对你没有半分坏处。”刘平的语气趋于强硬和焦虑。王越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前的状况,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我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数,所以陛下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刘平激动地又朝前踏了一步,“你难道不是汉室忠臣吗?”
“不是。”王越回答得很干脆,“我对那个没兴趣。”
“你是虎贲!是拱卫天子的虎贲!守护汉室不是你的本分么?”刘平声音又大了一些。王越有些不耐烦,他是做过虎贲,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个皇帝居然拿那么久远的人情来说事,未免有些可笑。他想把天子推回去,刘平却突然含怒出手。
刘平在这个年纪的人里,算是武艺比较好的,温县能打败他的人都不多。
可在王越眼里,这和小孩子的撒娇差不多。他只是轻轻扭转手臂,就抓住了刘平的拳头,然后一下折回去。刘平控制不住身体,往后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幸亏被邓展扶住。
“我是做过虎贲不假,但谁会记得那么久远的职责。”王越说,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我记得。”一个苍老而含混的声音忽然从王越身后传来,和声音同时抵达的还有一柄长长的刀。王越反应极其迅速,可是受伤的身体却慢了一拍,只听嘶啦一声,那把刀割破了王越腰间的衣物,在他的身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王越跳开数步,看到淳于琼站在那里手握长刀,嘴角还沾着酒渍,眼神却清明无比。别说是他,就连刘平和邓展都被这意外的转变所惊呆了。淳于琼持刀又扑了过来,不知是否喝得太多了,他的身形飘飘忽忽,即使是王越一时都无法适应,被他完全压制。
“你要干什么?”王越大喝道,不知道这个袁家大将到底犯了什么毛病。
淳于琼却嘿嘿一笑,继续抢攻。这个大鼻子酒鬼平时昏昏噩噩,这个时候却显露出不逊于王越的剑击之术,而且全是不要命的狠辣打法。交手了三四回合之后,淳于琼的刀指向王越的小腹,而王越的剑也横在了淳于琼的脖颈上,两个人的动作一下子都停住了。
“淳于……将军?”刘平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邓展也瞪大了眼睛,他也算是淳于琼的老部下了,可也搞不懂他此时的举动。
“陛下,你可知道灵帝陛下为何组建西园八校尉?”淳于琼拿刀顶住王越,突然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刘平愣怔片刻,随口答道:“不,不知道……”
大概是酗酒过多的关系,淳于琼的声音有点嘶哑:“那全都是为了陛下啊。”
“为了我?”刘平看起来更加迷惑了。
“何后的独子刘辩是长子,可灵帝一直认为陛下您才是他真正的继承人,这才成立了西园八校尉,指望他们剪除何皇后和何进外戚的羽翼,好扶陛下登基。灵帝临终之时,特意召见八校尉的领袖上军校尉蹇硕,要他与我们七名校尉一起效忠陛下。可惜蹇硕无能,其他校尉又是貌合心离,以致最终还是让刘辩登基,咳,我们辜负了灵帝期望啊。”
刘平没想到当年的西园八校尉与自己还有这一段渊源,他看到淳于琼脸上闪过一丝羞惭。
“只可惜当年老夫人轻言微,只能随波逐流,无能为力。一直到后来陛下阴错阳差登基为帝,老夫才觉得放下了包袱,决定痛痛快快过完此生,肆意妄为。至于汉室如何陛下如何,却由不得我操心了。”淳于琼用平静的口气叙说道,始终警惕地望着王越,让后者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一直到刚才,老夫都不愿跟陛下重提旧事——但如今陛下发出那一声质问,却让老夫回想起久远以前天子交付给我的职责。”淳于琼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和起来,“这西园八校尉,本来就是灵帝为陛下所设的亲卫。我们最初的职责,就是要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
在他身上,刘平居然感觉到了与杨彪类似的气息,那是一种强烈的忠直之气。
“那你打算如何?”王越冷冷发问,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逼到动弹不得,杀气越发凛冽。
淳于琼歪了歪头:“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在这时离开,亦不知陛下有什么打算。但旌麾所指,利刃所向,乃是西园校尉的本分。老袁老曹他们忙着互相争斗,就让我来为陛下尽忠吧。”
“可是,你这么做,袁绍该如何交代?”刘平迟疑道。
“哈哈哈,若老臣直觉不错,陛下这一走,袁绍那边没什么机会交代了——邓展,代我照顾陛下。”淳于琼沉声道。
邓展听到这个要求,不由神情一滞。刘平知道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他示意邓展拉开逃生通道的入口。这个通道位于席榻下方,是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大洞,可直通城外。刘平一猫腰钻了进去,然后招呼邓展也赶紧下去。
邓展半个身子已经跳进密道,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淳于琼。这个人是他的上司、是他的仇人、是他的恩人,还是敌军的一名将领,可现在邓展却无从定义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老夫已经老了,但你们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一个混乱的世界,才是老夫最喜欢看到的东西,好好干吧。”淳于琼呵呵说道,然后他目光突然一凛,手中大刀用力一戳,“扑哧”一声刺入王越小腹。王越没想到他居然想同归于尽,又惊又怒,挥起剑来,砍入了淳于琼的脖颈。
邓展闭上眼睛,矮下身子把通道的盖子关好,不想看到那血淋淋的结局。
“上面发生了什么?”刘平问。
“陛下,不要辜负了淳于琼的忠义。”邓展答非所问。刘平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掀开盖子回去看个究竟,他必须要习惯于这种牺牲。
这条通道是草草挖就的,四周洞壁都还留着一段段铲子痕迹,入口还算宽阔,越往里爬却是越窄。刘平和邓展手脚并用,弓着腰在里面爬行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发现前面的路没有了。邓展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藤牌。他用力去推藤牌,只听哗啦一声,藤牌向外倒去,清新的夜风从外头涌入密道。
“谁?”密道口有人喝道。蜚先生既然安排了密道,自然也会安排了把守密道入口之人。说时迟,那时快,邓展飞扑出去,用手臂扼住守卫的脖子,用力一扭,守卫立刻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气绝身亡。
其他几名守卫猝然受到袭击,都惊慌地跳起来。邓展先夺下一人的兵器,然后大砍大杀,转瞬间又放倒了三人。刘平也从通道里跃出来,捡起死者兵器与邓展并肩作战。邓展用余光看到一人转身跑开,大叫刘平赶紧去截住他。
刘平纵身去追,看到不远处的林边拴着五匹西凉骏马。那人跑过去一刀斩断拴马的绳套,还用匕首狠狠地插刺马臀,让马匹们惊慌失措。这个东山的守卫显然接到过命令,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把这五匹马放跑。
刘平见势不妙,加快脚步,一剑刺穿了这名守卫后心,可他却来不及阻止那五匹惊马四散而逃。只是一个瞬间,那些骏马就嘶鸣着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到逐渐远去的蹄声。
刘平无奈地直起腰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离乌巢城不远的一处小山丘旁。从这里回望乌巢城,刘平看到整个城内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觉得有些发呛。“这么大的火,恐怕曹操一定会死在里头吧。”刘平心想。
这时邓展解决了其他守卫,跑了过来。他一听说马都跑光了,不由得一愣:
“那陛下你的计划……”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实在不行,我跑着去。”刘平说着,语气却没什么自信。
他这才知道,谋略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天赋,一个小细节没有算到,就可能导致灭顶之灾。郭嘉、贾诩、蜚先生他们的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在这时,刘平听到远处的黑暗中有马蹄声传来。他以为是某一匹马又折返回来了,大喜过望,瞪大了眼睛去找。结果他就着火光,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正朝这边奔来。那人影看着十分熟悉,刘平连忙高举着双手,冲着他大喊起来。
那骑士听到呼喊,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拨转马头,疾驰而来。邓展看到身影逐渐逼近,眉头一皱,闪身躲进了树林的阴影里。骑士很快跑到刘平身前,两个人都面露喜色。
“二公子?”
“陛下?”
自从邺城一别,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刘平看到曹丕脸颊雪白,眼睛却有些病态地泛红,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弥漫着一种掺杂着焦虑和愤怒的复杂情绪。
“司马公子猜得果然不错,陛下你果然是在乌巢!”曹丕翻身下马,语速快得惊人。
“仲达?他也来了?”刘平一喜。
曹丕神色一黯:“为了掩护我逃走,他落到了张绣和杨修的手里。”他说完这句,却发现刘平的神情如释重负,微微有些恼怒。曹丕以为刘平是天性凉薄,却不知他是知道杨修和司马懿都是自己人,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曹丕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他一扯衣襟,急火火地问刘平道:“你知道怎么进城吗?”
他原本以为乌巢大火是曹操奇袭的成果,可跑过来以后却发现四门紧闭,城内喧腾,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担心父亲中了敌人圈套被关在城里,就像当年在濮阳一样。刘平沉吟片刻,一指那小山丘:“这里有一条密道,可通城内府衙。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城里什么情形?”
“不知道,我一直被关在府衙里。不过听动静外面打得很厉害。”
曹丕把马匹缰绳塞到刘平手里,说:“陛下,你快乘马走吧,我要去救我父亲。”然后朝那密道入口跑去。刘平一愣,说:“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用?”
曹丕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语带苦涩地回答:“我要代人赎罪。”
刘平完全没听懂他的话,曹丕也无意多做解释,瘦小的身子一晃,在洞口消失。他离开以后,邓展才从林中阴影走出来,平静地看了眼密道,对刘平道:
“陛下,你我就此别过吧。”
刘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们只有一匹马,为了确保速度,只能让刘平一个人骑乘。更何况,心灰意冷的邓展在官渡战场上已别无所求,他不会反曹,也不会助曹,跟随在自己身边只会徒增烦恼。
“好好欣赏这场大战的结局吧,希望那些异乡之人会喜欢。”
刘平翻身上马,冲邓展一抱拳,双腿一夹马肚,飞快地冲入黑暗之中。
等到天子离开以后,邓展把几具东山守卫的尸体拖入密林,用树枝盖住,然后走到密道入口,把藤牌盖到上面再覆以泥土和野草,确保外人看不出破绽。
他忙完这一切,向着熊熊燃烧的乌巢城叩了一个头,这才悄然离开。
曹丕并不知道邓展在这一头替自己掩饰,他俯下身子正飞快地在密道里爬行,嘴里还不时发出低吼。整个人现在滚烫得如同一块火炭。宛城的真相和杨修的挑拨让他陷入极其痛苦的境地。他感觉只有把自己投入到极端的环境中,激发出更加强烈的情绪,才不会被这股矛盾的痛苦火焰所烤化。
他猫着腰,埋头朝前冲去,突然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身子停止了前进。在黑暗中曹丕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伸手去摸。这一摸,让他摸到了一块冰凉的金属,很窄,而且很薄,边缘非常锐利,差点割伤了曹丕的手指——这是一把剑!而且刚刚杀过人,刃身上还残留着粘腻的黏体。
密道里有人!而且这人还握着一把剑。他从府衙进入,和曹丕逆向对爬,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结果两人撞到了一起。
“哼……”对面传来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呻吟。曹丕本来火炭般滚烫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凉,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曹丕梦魇的根源——王越。曹丕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漆黑、狭窄的密道里碰到他,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这里无法闪避,只消王越轻松递出一剑,就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果然最终我还是死在他的手里吗?”曹丕闭上眼睛,濒死的绝望像是冰凉的井水泼在篝火堆里。可他等了一下,对面仍旧没什么动静。曹丕睁开眼睛,感觉到地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伸手一探,手感和剑刃上的液体差不多,滑腻中还带有腥味。
“难道王越受伤了?”曹丕心中一惊,谁能让这个剑技无双的大侠受伤?
而王越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爬进密道追击,他到底追的是谁?难道是天子?
曹丕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刘平技击水平很高,但绝不是王越的对手,弄伤王越的一定另有其人。
无论如何,王越显然是受伤不能动弹了,爬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后的力量。
曹丕想到这里,眼中散出戾气,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终结梦魇。
可他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点点,立刻被那冰凉的剑刃顶住了咽喉。
“是谁?”王越微弱的声音传来。曹丕把心一横,脱口而出:“曹丕!”
他已经厌透了隐瞒身份,希望这件事能够有一个直截了当的结束。他甚至隐隐希望,这么做能让自己不再承受宛城真相的痛苦。
这个答案出乎了王越的意料,他沉默良久,却没有对这个仇人的儿子动手,反而开口道:“跟我说说,史阿和徐他是怎么死的。”王越的语气,就像是师父吩咐自己的弟子一样淡然和蔼,没有丝毫敌意。曹丕咬咬牙,简单地把他们两个的事说了一遍。王越叹道:“游侠兴于非命,死于非命,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曹丕没有接茬,他感觉压在自己脖颈的剑又增加了几分力道,死亡的预感像一根死人冰凉的手指缓慢地划过脊背,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于情于理,我该把你在这里斩杀。可如今王氏快剑只剩你一个传人,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老天爷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报仇,还是让我交代后事?”王越的口气里也带了一丝迷茫,贴在曹丕脖颈上的剑被悄然撤回数寸,可曹丕知道,那剑尖在黑暗中仍旧对着自己。
“你现在心很乱,贴着剑身我就能感觉到。”王越的声音变得虚弱,但语调依然笃定,“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惧怕死亡,担心亲人的安危,还是因为见到我,让你的梦魇变得壮大?——还是说,你接触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变得无所适从?”
“别再说了!”曹丕低吼起来。
“呵呵,刚才说的那些事,我一样不少,也全部都经历过。每一把王氏的快剑,都是被无数负面情绪淬炼而成的。那些疯狂和失落,那些仇恨和惶恐,都将汇成一往无前的戾气,附着在你的剑上。”
“我宁可不要……”黑暗中的声音异常疲惫,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你没得选择。从你学了王氏快剑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这些情绪纠葛一辈子。你的亲人会因此而痛苦,你的兄弟会因此被折磨,你的朋友会与你决裂背叛,你的敌人无时无刻不掀开你的伤口,你的梦魇将跟随你直至死亡。”
“不!我不要!我宁可现在就去死!”曹丕疯狂地大叫起来,他大哭着弓起身子朝前扑去,前方是王越的剑尖,可以帮他结束掉这一切噩梦。
黑暗的密道里,响起“噗”的一声,这是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曹丕瞪大了眼睛,保持着扑击的姿势,两片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发现自己撞到的不是剑尖,而是剑柄。王越不知何时将那把剑倒转过来,把剑尖对准了自己。曹丕这一撞,恰好将其撞进了王越的身体里。
这是曹丕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却毫无快意,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越剧烈地咳嗽起来,可以想象他的嘴里满是涌出的鲜血,可他仍旧挣扎着发出声音:“很好咳咳……戾气十足,你已得到王氏快剑的真传了,就这样渡过你的余生吧咳咳……”
王越的声音低沉下去,很快密道里陷入死寂。这位最著名的游侠在临终之时,把剑法的精髓传授给了最后一位传人,同时也让他的梦魇之种悄然发芽——传承和对曹氏的复仇在同一个人身上完成,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呜咽声中,曹丕流着泪,双臂抱着头,惊恐地在密道里蜷缩成一团,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有点安全感。曹丕就像是只受惊的幼猫,只能无助地喃喃自语道:“妈妈,妈妈,妈妈在哪里,丕儿想你……”
刘平不知道曹丕在密道里的遭遇,即使知道,他也无暇去关心。此时的天子正拼命驱赶着马匹,心急火燎地朝着事先约好的地点跑去。刘平在温县已经参加过不知多少次夜猎,在这种夜晚分辨方向难不住他。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刘平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东西——在前方出现一座营帐,营门点起了三只火把,二高一低,代表平安无事。
他一口气跑到营地门口,门口的卫兵事先受过交代,略对了一下暗语,就放他进去了。刘平驱马直接闯到最大的军帐前,帐内匆匆跑出一个人来。
他看到刘平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一把拽住坐骑缰绳:“你可来啦!”
“郭图啊,朕向来是言出必践的,希望你也是。”刘平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说,目光如电。那人连连点头,露出一张典型的郭图式笑容。刘平跳下马,一边朝帐内走去,一边问道:“你都准备好了?”郭图紧紧跟在旁边:“是,万事俱备,只欠陛下龙威。”
刘平“嗯”了一声,专心朝前走去。
他们在帐内没有停留太久。刘平只是简单地换了一身衣服,然后从郭图那里要回了那一张衣带诏。这衣带诏是刘平从白马逃到袁营时交给郭图的,后者一直没有上缴。收拾停当以后,两个人乘坐一辆马车离开营地,朝着官渡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郭图紧张地望着马车外头的夜色,指甲不停地在窗框上刮擦。
刘平看在眼里,宽慰道:“别那么紧张,今夜过后,郭图你将扬眉吐气啊。”
“托陛下吉言……”郭图这才恢复了一点信心。
最近这一段时间,郭图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他本以为蜚先生是可信赖的心腹,结果人家瞅准机会,直接去攀附袁绍的大腿,导致他手中可掌握的力量元气大伤;而汉天子的意外出现,让袁绍对他之前的私藏行为大为不满,数次借题发挥申斥。更糟糕的是,邺城大乱的消息也传到大营,审配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卸到了辛毗身上。结果,郭图和整个颍川派都陷入风雨飘摇的地步。
早在蜚先生出现在袁绍身旁时,刘平就注意到了郭图的这种窘境。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拉拢郭图的绝好机会。郭图的奋斗目标,是让颍川派把持大将军幕府;再深一步说,他的终极目的,是让自己和郭氏一族的威名彻底压倒荀氏。为了这个目标,他什么都愿意做。
而现在走投无路的他,汉室是唯一的选择。于是刘平利用在袁营的机会,只花了几句话就把郭图拉了过来,成为刘平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孔子怎么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刘平不在乎郭图是否真的忠心汉室,他只要确保郭图相信能从汉室手里收获最大好处,就足够了。
马车很快抵达了一处军营。这里距离官渡前线只有五里路,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直接看到曹营的情况,所以戒备十分森严。马车先后被三道岗哨盘问,这才开进来。郭图先跳下车,急匆匆地冲进大帐。
大帐里还点着十几根蜡烛,张郃和高览两个人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那里,对着一面牛皮地图发呆。乌巢的动静他们都注意到了,可袁绍那边却没有任何命令传过来,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们隐隐猜到这大概是有什么重大图谋,可却不敢轻举妄动。这两个人都是官渡前线的一线指挥官,他们的举动将关系到整个战争的成败。
所以当他们看到郭图一脚踏进来的时候,都异常惊讶。
“请两位将军尽快起兵勤王。”郭图一句客套话也没说。
张郃与高览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滑稽,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先锋督军在这里指手画脚了?何况还是个颍川人。郭图没指望他们乖乖听话,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在下的建议,而是传达上头的命令。”
“上头?有多上?从谁那里传达的?袁公吗?”高览嗤笑着伸出手,“调动兵马的符节又在哪里?”
郭图道:“没有那东西。”
“那你还啰唆个屁呀!”张郃拍着案几喝叱道,他今天晚上一直情绪不太好。
“但我把发出这道命令的人带来了。”郭图不动声色地说,然后袖手一指。
张郃与高览同时朝帐门望去,同时大吃一惊。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头戴冕冠,眉宇之间有着肃杀之气,俨然一副帝王之相。
“陛下?”张郃与高览连忙跪下。刘平是天子这件事,在袁军高层并没刻意隐瞒,高级将领都知道他已得到确认,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帝王。可是,他怎么会跑到官渡前线呢?还是和郭图在一起呢?
刘平威严地扫视了他们两个一眼,语速缓慢而坚定地说:“要调兵的是朕,也需要符节令牌么?”两人为难地对视一眼,汉室是怎么回事,谁心里都明白。
但平日里蔑视是一回事,当一位真正的天子出现在你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未接到幕府军令,不敢擅动。”高览比张郃多读了几本书,终于想到一个推托之辞。
“你们是要抗旨喽?”刘平冷哼一声,双目刺了过去,他身上散发的淡淡帝威让两个将军身子都一抖。刘平现在已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角色中来。如果说在许都的他还只是守成之君的气质,这几个月在官渡的经历,给他淬炼出了一种开国帝王的凌厉之气。
高览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连忙辩解道:“不是,陛下,夜战兹事体大。
总要等主……呃,袁将军的命令,我等才好出击……”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毕竟是袁绍的私兵。汉室不过是外来之人,名义上大家要尊为共主,礼数不敢或缺,可真是触及利益,是不肯退让分毫的。
“哼,你们也知道兹事体大。那我就来告诉你们,兹事已经大到什么地步了!”刘平一拂袖子,迈步走到地图前,随手拿起一块粉石,点在写着“乌巢”
两个字的地图位置。“这里的大火,你们都看到了?”
两名将军点点头。他们都知道袁军搞了个假城诱曹军奇袭,但对蜚先生的第二层计划却不清楚,所以当他们观测到真正的乌巢城陷入大火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刘平对他们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继续说道:
“如今曹军比蜚先生多算了一步,主力已经在攻打乌巢城。”刘平一拍胸膛,“朕险些被围在乌巢,幸亏将士奋勇,这才能身在此地!”
张郃和高览听明白了,两个人微微露出笑意。原来是天子也参与了乌巢之局,差点被曹军给堵到城里,难怪怒气冲冲,叫嚷着让他们出兵。“我等立刻拨兵一支,去救援乌巢。”张郃开口答应。天子到底是年轻气盛,这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找回面子呢。随便拨点兵过去,让他发泄一下,面子上能过去就行了。
刘平盯着张郃:“然后呢?然后曹操退回官渡,继续旷日持久地对峙?”
对天子这个问题,张郃愣了一下,没想到怎么回答。刘平举起右臂,一拳砸在了标着官渡的地图上:
“我要的是你们发起总攻,进攻官渡大营!”
他看了眼张郃与高览,两个人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刘平又道:“你们为将这么多年,岂不知道围魏救赵之计。如今曹军主力俱在乌巢,官渡空虚,就该趁现在这个天赐良机攻破曹军大营,来个釜底抽薪。届时就算曹操把乌巢烧个罄净,也已彻底败了!”
张郃眼睛一亮,天子所说在他听来很有道理。他早就烦透了无休止的对峙,如今有个一劳永逸的机会出现,还可以立下不世大功。高览见他意有所动,扯了扯袖子,摇摇头。天子跟曹操交恶,这谁都知道,如今他想只凭一张嘴就说动袁军几万将士去给他泄愤,这买卖忒便宜了。
刘平见这两个人跪在地上也不言语,似乎气得不行,来回踱了两步,复又回身,指着地图大声道:“如今战机已现,等到你们派去请示袁绍再回来,天早大亮了!你们刚才也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既然是前线主将,就该有自己的判断。千古大功,你们就忍心从手中溜走?”
刘平的一步步紧逼让张郃与高览不知所措,立场逐渐后退。天子意旨本来不算什么,可当它同时也是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时,听起来就无比具有说服力了。张、高二将一直期待着能踏破官渡大营,现在被刘平这么一分剖,竟是个天大的好机遇。
“陛下所言,可谓真知灼见,只是袁公那边……”高览嗫嚅道。
刘平大怒,踏到高览面前喝道:“无胆懦夫!你们既然不敢,何必诸多借口!给我五千兵马,朕自己御驾亲征!不求你们!”
什么叫不求我们,不还是要借五千兵马给你嘛……可这样的想法二将都不敢说出口。这次轮到张郃扯住高览衣角,小声说了几句,高览连连点头,对皇帝道:“并非微臣不愿,只是军纪如铁,无令调兵乃是大忌,虽胜犹斩。
事后袁公怪罪,该如何是好?”
“朕为你们做主,怕什么!”
刘平知道这两个人已经被说动了,拐弯抹角地想要保证,便从怀里抛出一条东西给他们。张郃和高览接过去一看,居然是衣带诏。这衣带诏上说的是接诏者有讨曹之责,勉强也能当个全线出击的理由。郭图也不失时机地站出来说道:“我现在就快马赶去中军知会袁公,去请符节,再加上有陛下居中协调,想来也不算是擅自用兵了。”
有了这些保证,两个将军这才下了决心,跪倒在天子面前,说愿为陛下讨贼云云。刘平大袖一甩,说场面话等打赢了再说不迟,事不宜迟,马上出兵。
张郃、高览治军还是相当有一套。虽然已是深夜,但军令一下,麾下士兵们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完成了集结。与此同时,斥候们回报,官渡对面的曹营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异动。两位将军大喜,他们简单地分配了一下任务,张东高西,分两路攻打大营,再汇于中间。
刘平和郭图目送着两支队伍开出军营,朝官渡而去,郭图由衷地赞叹到:
“想不到陛下真的把他们给调动出来了。”他开始最担心的,是张、高二将不买刘平这块天子招牌的账。可刘平连吼带喊,居然真把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给震慑住了。
“不是我震慑了他们,而是我提出的计划与他们想要的好处契合。否则就算我把喉咙喊哑,也是没用的。”刘平眯着眼睛,望着这两支袁绍最精锐的部队投入黑暗。这只是郭嘉“人欲五品”的一个小小应用。他一直在从郭嘉、司马懿、杨修这些智者身上汲取经验,化为己用。
“不知曹营那边,会如何应对。”郭图小声感叹道。
“你放心好了。曹操既然敢轻军奇袭袁绍,大营正面一定会有防备。他们两个这次一定会败得很惨。”刘平嘿嘿一笑。郭图听了居然毫不惊慌,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正是刘平说服郭图的关键所在:刘平利用皇帝身份去鼓动张、高二将去啃官渡那块硬骨头,届时两人擅自行动,又大败而归,袁绍必然大怒。冀州一系又折两员大将,他郭图便又有上位的机会了。
对刘平来说,官渡之战的走向最好是两败俱伤。曹操在乌巢城内战死之后,曹氏势必大乱,他们必须要重新找一个足可以抵御袁绍的效忠对象,许都汉室将是唯一的选择;而袁绍这边,也因为粮草被焚和一系列败仗而变得元气大伤,短时间难以南下,再加上郭图得势,刘平可以通过颍川派对河北内部施加影响,改善战略环境。
唯有如此,汉室才能充分吸取曹氏的养分,在一个相对不那么危险的环境下茁壮成长,直到有实力将散落天下的九鼎收归帝统——这就是刘平为汉室规划出的生存之路,同时也是死人最少的一条路。
“陛下,那我先走了。我得赶到袁公那里。前线有了什么状况,我也好及时建言。”郭图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钻进马车里,也匆忙离开了大营。
望着郭图离开的背影。刘平忽然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被自己遗漏了。他背着手来回转了几圈,一抬头看到远处营房旁堆放的粮草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刘平想起来了。当他提到乌巢大火时,张、高两位将军只表现出惊讶,却没多少紧张情绪。那里明明是袁军最重要的屯粮地,怎么他们却如此淡定呢?
除非……刘平差点跳了起来,除非袁军真正的屯粮处不在乌巢,而是另外一个地方,所以这些将军才对火烧乌巢十分淡定,只把它当成一个没多大实质损失的意外事件。
这是一个不错的局中局,可是,它真的能骗过曹操么?刘平闭上眼睛,回忆起布局以来的一点一滴。他忽然想到,在乌巢城的府衙里,王越曾经提过说蜚先生遭遇了一点小麻烦,然后他说了一句古怪的话:“纵然杀不掉公敌,总报得了私仇。”刘平当时急着离开乌巢,没有留意,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意指颇有深意。
对蜚先生来说,公敌自然是曹操,私仇则是郭嘉。那王越这句话的意思岂不是说,被困在乌巢城的是郭嘉,不是曹操!一想到郭嘉那张自信而狡黠的面孔,刘平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刘平出发去官渡之前,郭嘉就跟他交过一个底,说他认为官渡之战的关键将在乌巢。刘平把这件事告诉了蜚先生,得到了后者的重视。从曹军在白马、延津到乌巢泽的一系列战斗意图可以看出,曹军战略确实是以乌巢为核心来构建的。这才有了今晚最终的乌巢之局。
但现在,曹操作为主角居然没有出现在乌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一切都是幌子,整个乌巢之战就是一个大大的障眼法!难怪郭嘉不怕刘平在抵达袁营后耍什么花样或泄露什么机密,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让刘平把“乌巢”
这个错误信息传递给袁营——只有用这种方法,多疑的蜚先生才会笃信不疑。
刘平很确定,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乌巢,而此时此刻的曹操一定正朝着袁军的第三个,也是真正的屯粮点进发。
想明白这一点后,刘平几乎站不住脚,脑袋一阵发晕。郭嘉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缜密的布局,只消种下一枚小小的种子在人心中,那种子就能按照他的想法成长。蜚先生、刘平和袁绍全军上下都中了他的魔咒,为了乌巢的虚虚实实烦恼,郭嘉却早已轻轻跳出这个窠臼,剑指真正的要害。
“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
刘平沮丧地摇了摇头,他与郭嘉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不是靠努力就能弥补的鸿沟。他把目光再度投向营帐里的牛皮地图,那熟牛皮的纹路怎么看都像郭嘉那只鸡爪一样的瘦手,整个官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一等……刘平盯着地图的纹路,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纷乱的思维突然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条明亮的丝线。
在郭嘉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里,刘平完成他的使命以后,应该在乌巢城或者更早的时候被靖安曹接回许都。可因为孔融在潜龙观的一把大火,导致袁、曹两军的高层都有点慌了手脚。为了尽早解决袁绍回防刘表,郭嘉不得不在没有彻底掌握刘平的情况下,发动整个计划。
整个官渡大战场十几万人,唯有曾经与郭嘉推心置腹的刘平,才有可能猜到乌巢是个幌子。而当他不被郭嘉所掌握时,就成为了一个变数,一个可以左右这场战争的变数。
刘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只要搞清楚第三处存粮地点——不,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存粮地点,只要找到袁军高层,说服他们分一支军队去存粮地,就可以将曹操围剿或困杀。这样官渡之战将会沿着刘平最理想的方向发展。
刘平想到这里,急忙离开大帐,在营里到处乱转,想找一匹坐骑。
这种事不能找别人转达,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必须要当面陈述,而且还要快。最好的选择,就是追上正在返回主营的郭图,让他来想办法出兵。
好在这次出兵没动用骑兵,所以这大营里还剩下不少马匹。刘平也不管是谁的,随便解开一匹,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就要冲出去。几名张、高留下来的亲兵紧张地拦在前头,说将军有交代要好好照顾陛下,外头打仗太过凶险。
刘平心急如焚,哪管这些事,拿出天子威严怒喝一声“滚开!”,几名士兵都吓得不敢动了。
刘平冲出军营以后才想起来,自己并不认得去主营的路,只能一路靠辨认车辙痕迹前进。天色太黑,他只能边走边看。走出去数里,他忽然听到身后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连忙回头去看,却见到官渡方向火光大盛,似乎有无数火把举了起来,那隆隆声多半是曹军的霹雳车发出的巨石落地。
看来双方已经开战了,而且曹军得利。霹雳车发射是需要预先调试的,曹军能在袁军偷袭下这么快就用霹雳车反击,说明早就做好了准备。刘平心中大定,看来一切都在朝着自己预设的方向发展,他驱赶胯下战马让它速度再快一些,尽快赶上郭图。
郭图留下的车辙印不算太模糊,刘平一路找一路走,逐渐远离了官渡战场。
那震天的厮杀声慢慢远去,周围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马蹄声哒哒地踏在草地上。
此时密布在半空的云彩悄然散去,几缕月光投射下来,把如墨的黑暗冲稀了几分。田野上像洒了一层银粉,散发着暗白而不耀眼的光芒。无论是连绵的小丘还是稀疏的树林,都尽收眼底。
刘平抖擞精神,飞驰疾走,他忽然看到脚下的路分成了岔路。一条通往西侧,还有一条路通往东边,不过这路似乎是新修建的,还坑坑洼洼的不怎么平整。刘平张望了一下,看到西边那条路的远方,似乎有一个黑影在移动,看轮廓应该是一辆马车。不用问,那一定是郭图的马车。
刘平大喜,拨转马头正要追去,突然从东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喊。
叫喊声不算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传得很远。刘平一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住了。
那似乎是仲达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西边远处的马车影子又小了几分,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上。刘平摸了摸耳朵,安慰自己刚才也许是听错了。仲达明明和杨修他们在一起,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是去追郭图更为要紧,赶不及拦截曹操的话,袁家搞不好会全线崩溃,事态将彻底脱离汉室的掌控。
刘平朝西边走了几步,忽然又勒住坐骑。
那一声呼喊有些凄厉,像是孤狼在呼唤同伴。可能是仲达,也可能不是。
但万一真的是呢?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危险,也许命在旦夕。如果不赶过去帮忙,他可能会受伤,甚至有可能会死!
面对眼前的歧路,刘平迷茫了。
曹丕蜷缩在密道里,默默地流着泪,不愿去想任何关于自己的事。现实对他来说,就如同这条密道里长满了荆棘,只要稍微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疼,他索性一动不动,沉迷在母亲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曹丕感觉自己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听到“咦”的一声诧异。
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一双大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后拎起衣领在密道里拖行起来。曹丕没有挣扎,任由大手向前拖曳,忽然他眼前一亮,整个人从密道里被提出来,重重搁在了乌巢府衙的正堂当中。
“淳于琼的尸体就在旁边,王越的尸体在密道里。整个密道里只剩下这个小孩。”一个彪形大汉说。
曹丕睁开眼睛,环视四周,看到一个大鼻子的尸身半靠在府衙廊柱旁,手里还握着一把大刀。正堂里站着十几个人,个个身上如泼了血一般,神情狠戾。当中有一人身披青袍,浑身脓肿,看上去格外可怖,正是蜚先生。
“这不是魏文……不,我应该叫你曹二公子吧?”蜚先生的独眼透着一丝诧异,还带着点疯狂的欣喜。
郭嘉带来的这批武力相当可怕,里面既有靖安曹的精锐,也有许褚的虎卫,尤其是还有张辽,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一边大呼着“辽来也”一边挥动着倚天,东山先后有十几个人都是被他所斩杀。两边在府衙前打了不到三炷香的时间,东山便支撑不住了。
好在蜚先生本意也不是跟郭嘉硬拼。他见城内的其他曹军也纷纷赶来支援,决定按照原定计划从密道撤退,把郭嘉活活烧死在乌巢城内。他让剩下的人死死挡住正门,然后带着十几个亲信返回府衙正堂,打开密道。可他却发现淳于琼死在地上,天子、王越和邓展全都不知所踪。蜚先生唯恐发生什么事,没有立即进入密道,派人进去先行查探。这一查探不要紧,发现了王越的尸体,还有这么一个不知怎么钻进来的小孩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抓到了曹丕,这让蜚先生喜出望外。这时一名浑身鲜血的东山卫士匆匆跑进来报告说敌人杀进来了。“蜚先生,你快走吧,我们为您断后。”护卫叫道。这密道有一个特殊的设计,只要按动机关,中间一段就会坍塌,无法使用。
蜚先生看了眼曹丕,心里有了一个主意。他一抬手,嘶声道:“别着急,咱们再等等。”现在逃走,固然可以困死郭嘉,但蜚先生心中仍留有遗憾。他希望郭嘉死,却不希望他死得太痛快,死前一定要饱受折磨——只有看到那张从容的面孔在算计落空时那一瞬间变得错愕,才能让蜚先生真正觉得快意。
可惜的是,郭嘉即使被困在乌巢城内,也始终还保持着淡定,这让蜚先生非常不爽。曹丕的意外出现,给了蜚先生一个新的灵感。这已经不再是谋略之争,而是意气之争,但蜚先生认为自己隐忍了这么多年,有权力在最后时刻任性一回。
这时厅堂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入口的木门被“砰”的一声踢开,长发散乱的张辽鬼魅般地闯了进来。他一闯进来,厅堂内立刻变得杀气密布,让人艰于呼吸。郭嘉那一味叫做“吕姬”的药,把张辽彻底变成了一尊杀神。
“张辽,你可知道吕姬真正是怎么死的?”
蜚先生大喊一声。张辽听到这名字,怔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蜚先生身旁的大汉趁机冲了上去,与张辽战到一处。张辽知道自己上当了,愤怒地发出一声大叫,反被那大汉伤到了肩头。
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曹丕听到吕姬的名字,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缓缓转动脑袋,一下子想到了任红昌。一想到任姐姐临终前托付给他的事情,曹丕整个人一下子警醒过来——任姐姐的事还没做完,他现在还不能崩溃。
这时候许褚、虎卫也陆续赶到,他们飞快地站到张辽两侧,保护他后退。
厅堂里一下子被塞得满满。两边人都怒目相对,气氛几乎比外面的火势还要爆热。最后出现的是郭嘉,他踱着步子,胳膊半屈在胸口,似乎一直在沉思什么事情。
“郭嘉,你看看这是谁?”蜚先生勒住曹丕的脖子,面色狰狞地冲他喊道。
许褚和张辽一看到曹丕,极为震惊,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郭嘉。郭嘉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曹丕,终于露出一丝惊诧:“二公子,你为何会在这里?”
曹丕嘴巴张合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蜚先生凶狠地又勒了勒,冷笑道:
“别叙旧了。快说,曹操到底在哪里?”
“曹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郭嘉答道。
蜚先生听出郭嘉似乎话里有话,他的独眼快要滴出血来,越想越心惊……更重要的事,在今夜的官渡战场上,还有比奇袭粮仓更重要的事情吗?
“你……”蜚先生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到底哪里弄错了,“你现身乌巢,只是为了拖住我!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屯粮点在哪里!”
“袁营有可能识破曹公的真正动向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可惜仇恨不光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也会扭曲一个人的智慧。所以只要我一出现,你绝不会甘心遁走。没了你,其他窝囊废只会傻傻地望着乌巢城的大火发呆。”郭嘉笑了笑,再度抬起一个指头: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在这里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打败你。”
蜚先生这时才发现,他们两个之间所谓的纠葛,在郭嘉眼里只是可以服务于大局的小手段罢了。他一心与郭嘉一较长短,到头来却发现郭嘉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
“我还没输!袁绍的胜败,我才不关心呢!”蜚先生近乎崩溃地高喊道,同时把曹丕狠狠勒住,恶狠狠地说:“现在马上让其他人都退出厅堂!只有你留下!快!你不想你家主公连续丧失两位长子吧?”
郭嘉充满怜悯地看了眼蜚先生,忽然转过脸来对许褚道:“仲康,曹家对挟持人质者的传统是什么?”许褚听到这个问题,虎眼圆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慌地喊道:“郭祭酒,你……”
“我问你,曹家对挟持人质者的传统是什么?”郭嘉又重复了一次。许褚低声道:“凡有持质者,皆当并击,勿顾质。”
这条军令的意思是凡是见到挟持人质者,要连人质一起干掉。这条原则是在濮阳之战时确立的,当时夏侯惇被几个叛变的士兵挟持,副官韩浩用霹雳手段解决事件,得到曹操赞赏,并把这一手段作为行事原则颁布全军。
郭嘉面无表情道:“曹公可没说曹氏子弟可以例外。”是言一出,举厅皆惊。
郭嘉这么说,等于是宣布放弃拯救曹丕,要连同他和蜚先生一齐杀死。
在蜚先生臂弯里的曹丕眼中恢复了神采,他忽然挣扎了几下,声嘶力竭地喊道:“郭祭酒,别管我,杀了他!”他一口咬在了蜚先生满是脓疮的胳膊上,一时间汁水四溅。蜚先生遭受剧痛,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挥动手臂,把曹丕一下甩开。
就在这一瞬间,张辽的身影猛地欺近,挡在了蜚先生和曹丕之间。蜚先生身旁的大汉猝然出手,一下刺中了张辽的大腿。张辽不避不让,疯也似的回手用倚天一削,那大汉半边脖子被生生斩断,喷着鲜血倒在地上。与此同时,许褚迅速跟进,一把将曹丕拖了过来。
转瞬之间,蜚先生失去了最后的筹码。他瞪着一只红眼,把双手伸开,对身后的卫士厉声道:“快进密道去发动机关!”那些卫士不再犹豫,纷纷跃入密道。蜚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密道盖子上,把身上的青袍扯了下去,露出那张半是邪魔半是雅士的诡异身躯。邪魔的一半血筋毕绽,在脓疮纵横的皮肤上纵横交错;而雅士的一半却是越发晶莹,几乎无一丝瑕疵在上头。
“我已服用了惊坟鬼,你若杀了我的话,这整个厅堂的人都要死。”蜚先生高喊。
许褚和虎卫们不由得退了一步。惊坟鬼的威力,他们已经在曹营见识过了,为此还牺牲了十几个弟兄。如果在这个狭窄的厅堂爆发,毒药的效力恐怕会加倍。就算郭嘉有通天本事,也来不及一一救过来。
蜚先生见曹军众人都不敢靠近,嘿嘿笑了笑,盘坐在密道入口处,摆出一副束手待毙的姿态。过不多时,地底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应该是东山卫士启动了机关,让整条密道坍塌。
放弃了逃生以后,蜚先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抬起头来,耸了耸鼻子,似乎闻到什么气味,然后望向郭嘉,语气自如:“郭奉孝,我承认你赢了。不过如今咱们都是穷途末路,胜负也没了意义,不想趁这个机会聊聊天么?像当年一样。”
郭嘉丝毫不为所动:“我跟你共同的话题,只有一个华丹,而你根本不配提起她!”一提到这个名字,郭嘉整个人的光芒黯然收敛,深沉的痛苦浮现在双眉之间。
蜚先生对郭嘉的反应很是快意,继续说道:“可当年我们三个明明关系很好,有什么不能谈的?”
“住嘴!”郭嘉断然喝道,“每一个同学,都带着一段华丹的美好记忆,所以我不杀他们。唯有你,关于她的回忆全是不堪的。只要你不在了,华丹就会活在没有痛苦的世界里。”
“不要自欺欺人了。她早就死了,是被你奸杀的,而你喝下的那杯酒正是我递给你的。”
听到蜚先生这么说,郭嘉眼神里射出危险的光芒。蜚先生却不管不顾,越说越兴奋,独眼也瞪得浑圆,“我也喜欢华丹,可她偏偏喜欢的是你。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们两个有何不好?那天晚上,我其实就在旁边。我亲眼看着你把华丹推倒在草地上,撕碎她的衣服,进入她的身体,像一头最粗俗的野兽侵犯着她。华丹的腿可真白……”
“喀嚓”一声,郭嘉不知何时从张辽手里拿来了倚天剑,毫不留情地斩下了蜚先生的左臂。鲜血飞溅,洒了郭嘉一身。蜚先生却似乎没有了痛觉,反而更加兴奋起来:“对呀,就像这样,把我杀死吧!就像你杀死华丹一样!”
“我没有杀她!”郭嘉第一次有些失态,他挥起倚天剑要去砍第二下,却被许褚拦住。如果郭嘉盛怒之下把蜚先生砍死,大家都逃不过这一劫。
“你们都出去!”郭嘉大喝道,瘦弱的胸膛起伏不定。
这确实是目前形势下最好的选择。许褚连忙回手做了个手势,让大部分人依次退出厅堂,只留下他和张辽守住门口。曹丕坚决拒绝离开,于是许褚只得把他放在自己身后,一旦有什么事情,两名虎卫可以迅速将他带走。
郭嘉看人都退出去了,用倚天剑对准只剩一条右臂的蜚先生道:“回忆时间到此为止。”
蜚先生摇晃着脑袋,耸着鼻子,岔开了一个话题:“你身上的味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莫非你吃的养神丸改了方子?”
“你的鼻子还是那么灵敏。”郭嘉看着他,居然用平常的语气答道,“有一位老同学做了改良,送到我手里。”蜚先生嘿嘿一笑:“哼,你也敢吃,不怕那是毒药?”
郭嘉微微抬起下巴:“我问心无愧,从来没觉得对不起他们,怕什么?更何况,这是一副货真价实的养生良方,我服食了没有问题……”说到一半,郭嘉忽然觉得头有些发晕,他身子晃了晃,想用剑拄着地面,却一下子没支住,差点跌倒在地。郭嘉本来有些惨白的脸色陡然罩上一层铅灰,似乎中了什么奇毒。
蜚先生看到他那副模样,开始呵呵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凭断臂的鲜血潺潺流出。郭嘉勉强抬起头:“这是什么?如果是毒药的话,我应该早就觉察了。”他的语气不像是一个惊慌中毒者,倒像是一个好奇的药师。
蜚先生笑了半天,直笑得自己咳出血来,才收声答道:“你吃的那副改良药方,我一闻就知道,是冷寿光给你的。如你所说,这是货真价实的养生方。
可是,它也是一个考验。”
“哦?”郭嘉抬了抬眉毛。
蜚先生用右手摸在伤口处蘸了蘸血,然后放进嘴里啧啧了两声:“我这些年来,为了对抗半璧全的药性侵蚀,也让他给我开了一副方子。这两副方子都是救人的良药,你专攻毒物,肯定没兴趣了解,却不知它们若是合二为一,却可化为剧毒。”
郭嘉露出恍然神情,不见愤怒,反倒有些赞叹:“所以当我斩下你的手臂时,血溅一身,你血液中含有的药性便和我体内的药性相阖,这才爆发出毒……冷寿光这人专修房中术,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巧思。”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冷寿光那个家伙在试探你的心啊。”蜚先生就像是在与老友畅谈,拍打着膝盖,“天下吃养生方的,只有你一个;天下服食对抗半璧全药方的,也只有我一个。若你对当年之事心有愧疚,此生不来与我寻仇,一心只服那药方,则可延年益寿。若是不肯放过我,坚持要我死在你面前,毒发却是避无可避。”
“冷寿光这家伙,还是那么天真,居然也用这么拐弯抹角的办法,劝我收手。”郭嘉此时再也无力支撑,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可惜,他根本不明白,在华丹这件事上,咱们是没有任何妥协余地的。”
这两个人一个身负重伤,一个身中剧毒,都已是气息虚浮无力,语调趋于平和,就好似是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友聊天一般。
“说到底,华丹只是一个果,你难道把因给忘了?”蜚先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郭嘉斜眼一瞥,摇摇头:“戏志才,少拿华丹来说事。我说过了,她的话题到此为止。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别叫我这个名字!你以为我会原谅你么?你偷我的东西,难道现在还不肯归还……”蜚先生的话很激动,声音却越来越低。郭嘉仰起头来,指头无力地弹动,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当他再转头看去,发现蜚先生保持着那样的坐姿,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郭嘉愣了一下,想伸手过去摸一摸,身子却动弹不得。蜚先生的尸身在极短的时间内枯萎,原本分裂成两半风格的身躯同时发生变化,可怖的脓疮纷纷剥落,而白皙精致的肌肤也慢慢失去光泽,最后两边都变成了灰白颜色,不再看出分别。
没有异味,也没有烟雾,蜚先生到底有没有服过惊坟鬼,再没人知道。
郭嘉感觉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蜚先生的尸体迅速失去色彩。大概是冷寿光的毒发作了吧,想不到华佗那么多弟子,最终完成复仇的居然是唯一想原谅自己的冷寿光。郭嘉笑了笑,觉得这真有点讽刺,那家伙学了一辈子养生之道,最有效的却是一副毒药。
他的身子慢慢变软,朝地板上滑下去。
就在这时,郭嘉的身子被一只手托住,下巴被两个指头捏开,一粒药丸顺着嘴滑入食道。郭嘉睁开眼睛,看到曹丕凑到自己身边,一脸焦虑。
“二公子,你给我吃了什么?”郭嘉虚弱地问道。
“解毒药!”曹丕大声说,生怕他听不到。
郭嘉刚想说别白费力气了,话还没出口,面色突然一变,张嘴呕出一口鲜亮无比的鲜血来。曹丕大惊,郭嘉又连连呕出三四口,吐得整个衣襟上全是。
曹丕以为郭嘉要死了,赶紧抱住他,带着哭腔喊道:“郭祭酒,你可不能死啊!
我父亲还指望你来托付后事呢!任姐姐交给我的嘱托还没完成呢!”
不料郭嘉轻轻推了一下他,居然重新坐了起来。曹丕擦了把眼泪,惊讶地看到,郭嘉的脸色已经白到了极点,眼神却不再浑浊,智慧的光芒重新出现在那一对漆黑的瞳孔中。
“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郭嘉问。
“是从史阿那里得来的解毒药丸,据说是华佗亲手炮制的,可解百毒,叫做华丹。”曹丕说。
这是在白马城的时候,史阿留给他的,曹丕一直贴身保管留到了现在。
他刚才看到郭嘉中毒,情急之下想起来还有这东西,就给郭嘉灌了下去。
郭嘉一听到这名字,开始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笑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曹丕不明就里,以为丹药有什么问题,要去给郭嘉捶背。郭嘉却摆了摆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丹药,正是华丹她唯一亲手调配出来的药方啊。”
“啊?”
“华佗门下,要求弟子都要独自炼制出一种丹药来,才算合格。华丹她虽然是华佗的亲侄女,可她不喜欢炼药,平时喜欢偷懒,一直到最后关头,才央求我帮她。我专修毒药,她又不喜欢,只好连夜炼出这么一个解毒的药方。
‘华丹’这名字,还是我亲口取的。”
郭嘉说到这里,脸上浮起幸福与痛悔的神色:“想不到,阴错阳差,居然最后是华丹救了我。她一直没忘了我,也不怨恨我……”郭嘉仰起头,看着上空,似乎想看到那虚无缥缈的魂魄,是否在什么地方望着他。
曹丕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喜:“这么说,你性命无虞了?”
郭嘉苦笑:“冷寿光的毒,哪有那么好解。我如今元气大伤,虽然暂时可被华丹吊住性命,恐怕最多也只有几年寿数。”
“那怎么……会?”
“你不必担心,在把河北袁氏剿灭之前,我都还撑得住。”郭嘉眼神闪过一抹厉色,他的眼泪已经擦干,又恢复成了那个睿智而自信的天下第一策士。
曹丕把他搀扶起来,朝门口扶去,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刚才那个戏志才死前一直在说的偷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郭嘉停下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曹丕,吓得曹丕连连摆手:“郭祭酒别生气,就当我没问过。”郭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让曹丕把他搀到蜚先生的尸身对面,然后跪坐下去,喘息了一阵才说道:
“二公子,这件事我只对你说,不可外传。”
曹丕连忙道:“你不说也行。”
“就让这个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吧,就当是我最后还他一个心愿。”郭嘉休息了一下,慢慢说道,“你刚才听到了?我叫他戏志才。”
“嗯。”
“其实我的名字,才是戏志才。而他的名字,叫做郭嘉。”郭嘉平静地说。
曹丕一听,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可真是意外的转折。
“我和他,都是颍川人,年轻的时候都有匡扶天下之志。但是颍川的晋身之阶,都被荀姓郭姓钟姓等大族把持。他郭嘉只是郭氏的一个远支,已算是寒门;而我戏志才的出身更是低贱,都没什么出头的机会。终于有一次,郭嘉的家族在一次争乱中惨遭灭门,他唯恐自己被追杀,我就与他互换了身份。
从此我是郭嘉,而他成了戏志才,一齐拜到了华佗门下,一来学习,二来避祸。”
“接下来在华佗门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大出风头,与华丹相亲相爱,据说华佗还考虑让我当他的继承人。这一切,引起了他的不满。他认为,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拜郭姓这个身份所赐,他要讨还回来,被我拒绝。结果他就对我和华丹做出那样的事来……出事以后,我愤怒至极,发誓要追查出他的下落,狠狠报复。结果有一天,我终于知道他藏到了哪里——”
说到这里,郭嘉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曹丕:“——他藏的地方,就是你父亲的帐下。他是个富有才华的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荀彧的赏识。然后被以‘戏志才’之名推荐给了曹公。曹公没有门第之见,对戏志才非常欣赏,引为知己,地位犹在今日的我之上。”
曹丕想起来了,他曾经听母亲说过,在郭嘉来之前,曹公有个很欣赏的谋士姓戏,可惜早卒。他死以后,荀彧才推荐了郭嘉过来。
郭嘉继续道:“我为了干掉他,精心布局了很久——好在那时候曹公的势力还不是很大,戏志才又没什么防备——最终我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让他中了我的半璧全,弄得不人不鬼。戏志才只得诈称暴病身亡,不知所踪。至于我,被他的做法启发,先跑去了袁绍那里混了一段时间资历,然后拜访荀彧,以‘郭嘉’之名入仕曹公麾下,到了今日。”
曹丕听完以后,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位曹家第一策士,居然还有这么一段黑历史。如果父亲听说这个最为倚重的军师祭酒,曾经谋杀过他最信赖的谋士,不知会做何感想。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陈群总是絮絮叨叨地鄙视郭嘉,说他只是个寒门之后。原来“郭嘉”冒名顶替的那一支“郭氏”,早已死光,被大族除名了——也正因为如此,郭嘉的来历才不会有人去怀疑、去查证。
曹丕发现,郭嘉似乎并不害怕他讲给自己父亲听,这究竟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自信?他不好下判断。一想到郭嘉可以顺畅自如地把心中的秘密讲出来,曹丕一阵羡慕。
郭嘉静静地看着蜚先生的尸体,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地板,像是在鼓盆而歌,又像是击缶祭丧。他喃喃道:“郭奉孝,郭奉孝。在这个曹家人的心目中,我已经把名字还给你了。虽然只有一个人知道,你总算也可以瞑目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用谢我,这是华丹救活我的用意。”
说完这句话,郭嘉向曹丕伸出手:“扶我起来,咱们先离开乌巢城再说。”
“怎么走?不是说四门都被封住了吗?到处都是大火,现在连密道都没有了。”曹丕这才想到这个现实问题。
郭嘉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轻笑,似乎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乌巢城落到袁绍手里才几天,他们就挖出一条密道。之前这城池在曹公手里数年光景,我们又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戏志才以为我们钻进他的圈套,孰不知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主场。”
外面忽然传来哗哗的水声,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奔腾而来。曹丕飞快地登上城头,朝下面望去,看到无数的水流汇聚过来,很快就淹到了城脚,并顺着每一个缝隙涌入城内。熊熊燃烧的乌巢城,在大水中就像是一团小小的火苗,随时可能熄灭。
“郭祭酒,这是……”
“乌巢城本来就是建筑在一片干涸的低洼大泽之上,我军早就挖好了引渠将乌巢泽的水流引来,又在远处修起堤坝来阻挡。一旦乌巢火起,只消将堤坝掘开,水流自可顺势而下,将火扑灭——蜚先生一心在乌巢城做文章,哪里知道我的破局之法是在十几里外。”郭嘉说到这里,疲惫地又补充了一句,“而真正奠定大局的手段,还在更远的地方。”
“郭祭酒的意思是……”曹丕抓住郭嘉的手臂。
“官渡之战,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