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时节,天空高远无惧,一碧如洗,清澈晶莹的没有一丝一缕的云翳,碧蓝碧蓝的天穹下,汴梁南部群山褪翠衣呈现出一片金黄,分外招眼。近前方知,那时满山遍野的野菊。一丛从一片片正迎着霜风悄然开放,金凤瑟瑟,秋色宜人。几乎让人忽视了在清晨、薄暮时分,早已隐隐透出的一股肃杀之气。
汴梁,在其雄伟的宫阙下,在秀美的湖光山色中,又隐藏着官场上多少卑鄙龌龊,到处可见穿着衮衮衣冠的贪官污吏,在抹煞良知地逢迎谄媚,尔虞我诈,哪里有人理会国土沦丧,抗击契丹,刘知远仿佛跌进一个深无底,暗无光的坟窟中,四处充满着腐朽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他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宁可盼望有一个天崩地陷的灾难,将他和这些误国媚敌的奸佞一起活埋。加上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更是让他心中烦乱无比。现在,他正一个人在自己府中的后花园内散步,池塘中的春绿已经开始逐渐散尽,开始变得清澈,刘知远站在池塘边上朝下看,看着池水中自家的影子,感觉自己和这秋风一样的萧瑟。
自从契丹领兵来解了晋阳之围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四年了。在这四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石敬瑭在耶律德光的扶持下,终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当然,也终于名正言顺的做了耶律德光的儿子。随后,在契丹骑兵的帮助下,石敬瑭率兵攻入了洛阳城,李从珂见大势已去,就拉着家人在宫中自焚而亡。临死之时,已经没有了当年纵横战场的英雄气概,后唐自庄宗李存勖开始,到废帝李从珂截至,共有四个皇帝,历经十三年,就此亡故。石敬瑭的后晋取而代之。
石敬瑭当了皇帝,自然不敢违背当初的诺言,便将幽云十六州全部割让给契丹,并且每年向契丹纳岁币三十万匹。刘知远起初就不愿意石敬瑭对契丹如此低三下四,可是想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如此,所以一直没有说什么。可是自从后晋建立以后,中原的其他藩镇虽然表面上派人来朝贺,愿意接受石敬瑭的管辖,但在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服从,仍旧是自行其是;再加上乱兵作战多年,民生调蔽,百业待兴,无论是宫里还是民间,都非常穷困,又怎么能轻易凑出三十万岁币来。偏偏耶律德光觉得自己有功,除了岁币之外,还经常提一些额外的要求,今天要点这个,明天要点那个,搞得所有人都穷于应付此事。每次辽使到来,都是趾高气扬专横跋扈,对后晋群臣甚至石敬瑭本人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搞得刘知远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你石敬瑭愿意给别人当儿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虽然心里不愿意可是也就由你去罢,可是你当儿子,结果连带着我们都当了孙子,这才是倒霉呢。因此屡次暗中上言劝阻石敬瑭,不可对契丹太过顺从,现在咱们已经尽得中原之地,虽然实力还不足以和契丹相抗衡,但是一国不容二主,而且中原也不容外族来统治,契丹的野心也不会仅仅是那三十万岁币,还是要早作准备,以防不测。
石敬瑭却听不进刘知远的一番好意,说我已经认耶律德光为父亲了,世界上哪有父亲夺孩子东西的道理?桑维翰也在旁边支持石敬瑭,说契丹既然派兵帮我们解了晋阳之围,又帮我们灭了后唐,建了后晋,就是我们的重生父母再世爹娘,我们怎么能干那卸磨杀驴过桥抽板的事情呢,而且现在这种状况挺好的,我们只要出一点银子,在契丹人面前低声下气一点,就能做中原的主人,如果真像刘知远你说的那样,假如契丹因为我们的态度而动怒,发兵过来攻打,仅凭你刘知远一人,难道你能够抵挡契丹骑兵么?桑维翰说话自然是振振有辞,几番争执下来,刘知远有点心灰意冷,索性也不说了。从此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去上朝,托病在家不出门。石敬瑭知道刘知远心里面不舒服,而他在自己称帝的事情上出过大力,连耶律德光回契丹之前,都亲自嘱咐自己说:“你能称帝,是因为属下有桑维翰和刘知远这样的臣子,将来可不能亏待他们。”老子的话儿子自然要听,于是任凭刘知远在家休息,该发的俸禄一分不少,逢年过节还让人去送点礼品。
刘知远虽然名义上在家赋闲,实际上也没有闲着。陈晖和张韬因为在石敬瑭称帝的过程中,也是有功之臣,自然也都封了不小的官。随着陈晖投奔过来的安重荣,被石敬瑭任命为成德节度使,俨然也是一方诸侯了,只是从那以后有点倨傲了,以前见了刘知远他们都是一口一个哥哥,自从当了节度使,见面以后打着官腔,刘知远很不舒服,陈晖也讨厌起来,渐渐疏远了彼此,最后干脆断了联系;相比较而言,还是张彦泽善于钻营,自从刘知远瞅着机会,趁石敬瑭高兴的时候,把张彦泽也过来投奔的事情讲述以后,石敬瑭便召张彦泽过来相见,好生安慰,说以前都是因为李从珂暴政,你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建功立业,帮后晋好好守天下云云。张彦泽自然大表一番忠心,自此后也便出来做官,被外放为曹州刺史。后来也不知他怎么活动,竟然和石敬瑭攀上了姻亲,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石敬瑭的另外一个儿子。竟然成了亲家了。
晋安大寨的副统领杨光远,后来见晋阳城已经不可得,而且后唐的江山可能也不能保全,便三番五次向张敬达进言,要他干脆向石敬瑭头像得了。张敬达当然不乐意,严辞申斥杨光远,不愿意投降。杨光远便暗中准备加害张敬达。高行周和符彦卿得知后,虽然不能阻拦杨光远,但是也佩服张敬达,不愿他如此不明不白便死去,于是高行周便经常领着人佩刀跟在张敬达身后保护他,偏偏张敬达不知道内情,不领高行周的这番好意,反而责问高行周说,你怀揣利刃带着人跟在我身后,难道是想帮着杨光远暗害我么?高行周听他这么说,自然也不能再跟着他,结果被杨光远抓住机会,将张敬达杀死,献了晋安大寨。高行周和符彦卿无奈,也只得随军投了石敬瑭,现在都在后晋为臣。
别人看上去都挺得意,偏偏就刘知远闹心,自从杨光远杀掉张敬达投降以后,受到石敬瑭重要,他却不知道感恩,反而暗中豢养爪牙,对朝廷的命令也是如同耳旁风。开始石敬瑭授他天雄节度使,后来桑维翰说天雄乃是重镇,杨光远为人反复,不宜让他镇守此处。石敬瑭听了桑维翰之计,便把都城从洛阳迁到汴梁,并且把各处的节度使进行了一次调防。其他的将领都没有二话,唯独杨光远怨气冲天,虽然最后无奈只得去担任西京留守,也就是镇守原来的洛阳,但是自此后对桑维翰便恨之入骨,几次上书弹劾桑维翰,偏偏桑维翰也不争气,虽然已经是当朝宰相,但是却十分贪婪,别人送他什么东西他都敢收,最后被杨光远抓住把柄,石敬瑭也无奈,做皇帝总得一碗水端平啊。于是一道令下,把桑维翰贬出汴梁,镇守相州去了。另外任命刘知远和杜重威担任同平章事。杜重威自然是欢欣鼓舞,可是刘知远一听自己竟然和杜重威是一个待遇,当场就炸了锅,死活不肯领这道圣旨。
原来这杜重威并没有什么本领,只是善于钻营,又娶了石敬瑭的妹妹乐平公主,所以得到重用。而刘知远想自己从跟随石敬瑭开始,仗不知道打了多少,提着脑袋不知道做过多少差使,这石敬瑭称帝可以说是自己一力支撑下来的,当个同平章事绰绰有余,可是被世人一看,自己和杜重威这种靠裙带关系提拔上来的人共领朝纲,这还不把自己也小瞧了。这道圣旨是万万不能领,于是把门一关,对敕使说你回去告诉皇帝,就说我刘知远病的不轻,不能担当这等大任,让他再找个妹夫去做吧。要是没有妹夫,那就找连襟也行啊,比如说赵延寿之类。敕使把这话传回石敬瑭那里去,石敬瑭听了能不气么?只是顾念刘知远功高,气头上说点话也算什么大事,第二天又派了几个官员,替他去刘知远府上探问病情。刘知远自己在家琢磨了一晚上,也想通了,石敬瑭现在毕竟是个皇帝,自己总得给他也留点面子,又看到皇帝派人来问候自己,于是顺势就接了旨意。可是你想那杜重威毫无能耐,碰到事情只会瞎说,刘知远和他又怎么能处到一起,几乎天天要吵好几次。杜重威是石敬瑭近戚,自然免不了背着刘知远在石敬瑭面前递个小话,一次两次还则罢了,时间一长石敬瑭自然就信以为真,今天刚刚把刘知远叫过去,严辞训斥了一顿,说朕已经把国家大事都交待给你和杜重威,你们两个就应该通力合作,虽然说杜重威不如你有军功,可是你也不能仗势欺人,以后碰到什么事情,你们两个要平等的商量出处理办法来。搞得刘知远是有苦难言,只得一个人在后花园长吁短叹,聊以派遣。
府上的仆人这时来禀报说,陈晖和张韬两个人结伴过来了。刘知远精神一振,连忙让人把他们请进来,吩咐仆人端上桌椅,三个人就在花园中分别落座,刘知远摆手让仆人下去。三个人寒暄过后,先是默默的喝了一会茶,过了一会还是张韬先打破了沉默:“我听说哥哥最近身体不舒服,所以和陈晖过来看看,看哥哥你身体倒是没什么毛病,但是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是为什么?”
刘知远苦笑一声:“张韬兄弟,你眼睛可真是尖锐啊。不错,我虽然托病不去上朝,其实身体倒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这心里实在不痛快。”
“哥哥,你难道还在为和杜重威并称朝野而烦心,依我说这种事情不可避免。象杜重威这种靠关系爬上去的人实在不少,而且永远都不会消失,好多真正有本事的人才,反倒是因为没有关系也没有门路,而得不到重用。圣上当年做节度使的时候,身边尚且有几个象哥哥和桑维翰这样能干的人,当了皇帝以后,围在左右的都是些阿谀奉承之徒,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提拔几个想杜重威这样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哥哥你就不必太放在心上了。”陈晖在一边说。
“杜重威小人得志,和我并列朝堂,我虽然心中有点悻悻,但是木已成舟,早已经不放在心上,让我懊恼的其实是其他事情。”
张韬听到刘知远这么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哥哥就是因为杜重威之事而烦心,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哥哥竟是为了当今的时事操心。可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刘知远长叹一声:“张韬兄弟你果然心机灵巧,不错,杜重威只不过是个尸位素餐之徒,还不至于让我心中介怀这么长时间,但是现在胡虏南下,对中原虎视眈眈,当今圣上对此却没有任何警惕,反而认贼作父开门揖盗。我每次想起这些事情来,心里都是一片冰凉,唯恐大好河山就此沦陷,后人若是说起这件事来,我既然是当朝重臣,自然要负上责任。可是我身不由己,当今圣上对契丹人俯首顺耳,言听计从,我却实在是没有办法劝阻。当年圣上要割地称子之时,我就已经百般劝阻,可是最终无功而返。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我恐怕我和圣上一样,都要成为千古罪人。只是不知道圣上为何如此短视,竟然宁肯做如此卖国之事,也要在中原称帝,难道他不觉得这样的皇帝,做起来索然无味么?”
陈晖和张韬都是一惊,虽然说刘知远和石敬瑭交情莫逆,但是现在石敬瑭是皇帝,刘知远在背后如此谈论他,被他知道了估计也得暴跳如雷。同时也知道刘知远对他们二人说这番话,显而易见对他们两个完全没有戒心,也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坦诚相待的意思。于是左右张望了一番,刘知远低声说道:“没事,我心中郁闷许久,今天就是要和两位兄弟开怀畅谈一番,早就让其他人都退到园外去了,两位兄弟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陈晖的性子直爽,他平时见契丹使者过来狐假虎威,把石敬瑭和晋朝的群臣呼来喝去的,早就已经心存不满,好几次都和契丹使者起了冲突,要不是有旁人拦着,恐怕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现在听刘知远如此说,当即回答道:“哥哥说的有道理,我也早就看不惯了。当年圣上可是勇武之人,怎么一听说契丹能让自己当皇帝,就好像没有了骨头一般,全然没有气节可言,割地称臣这事情做的太过出格,将来的历史上怕不要把圣上骂死了。”
张韬在一旁摇了摇头:“将来的历史上,或许对圣上的评价不是太高,但是圣上的所作所为,将来也必然会有两种看法。要是依张韬你所说的那样,当年圣上就只有战死晋阳了,又怎么能够称帝中原呢?”
陈晖听张韬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照你这么说,要当皇帝,还就必须得把中原江山割让给外族,让后世唾骂才行了?要是做皇帝如此简单,那去耶律德光那里自称儿子的人,还不得跪满了契丹上京?哼,说起来,张韬你不也称呼耶律德光叔父么,怎么他没有提拔你当皇帝啊,你这叔父算是白叫了。”
刘知远没想到两个人竟然先争论了起来,连忙站起身来劝阻:“两位兄弟切莫争论,圣上割地称子之事,将来自有公论,和我们无关。我请两位兄弟商量的,乃是我们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做的问题,是继续跟着圣上侍候契丹人,还是有什么其他办法?”
张韬听了陈晖刚才那番讥诮之言,并没有太过生气,又见刘知远起身来劝解,于是哈哈一笑道:“陈晖兄弟心直口快,我叫耶律德光叔父不假,只不过那是另有渊源,在适当的时机,我自然会告诉你们真相。至于说为了称帝,愿意向契丹割让土地的人,那可决不仅仅是圣上一位,别的不说,只说我们都知道的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当初为了做皇帝,也没少在耶律德光面前献媚,我们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还可以说是慷他人之慨,可是赵德钧身为幽州节度使,竟然甘心将自己守护的土地让给契丹,这才是真正为人所不齿呢。“
这件事的内情,刘知远尚且略有所知,陈晖一点都不知道,听到张韬这么说,禁不住吃惊的说道:“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张韬你详细点说给我听。”张韬笑了笑说:“这件事情早已经成了过去,太详细的讲给你听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就简单给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当年耶律德光率契丹兵解了晋阳之围,围困晋安债的唐军。后唐朝廷闻讯,李从珂便想领兵马御驾亲征,但是手下群臣却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有当时任幽州节度使的赵德钧愿意领兵前来解救晋安大寨。李从珂非常高兴,正好赵德钧的儿子赵延寿当时担任忠武节度使一职,便命他领兵去和赵德钧回合。他们父子两个合兵一处之后,却停留在谷口按兵不动,反而向朝廷请求授赵延寿为成德节度使一职。李从珂接到奏报,气得摔到地上说‘赵德钧和赵延寿父子,必然要我答应一个节度使的职位,究竟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他们能打退来犯的契丹敌人,就是代替我来做这个皇帝,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现在如果只是和我讨价还价,恐怕最后不免都要丧命。难道能镇守成德一军,就可以永图富贵么?’于是将赵德钧派来的使者打发回去,不答应赵氏父子的请求。”